我按着张翰林发的定位赶到地方,停好电动车,抬头便见“云顶轩”三个鎏金大字嵌在写字楼顶层,灯光映照下气派十足。这是他素来最爱的高级餐厅,从前总说这里的私密性和格调最适合谈合作,每次签成大单子,必拉着我来这儿庆祝,只是今天他电话里的语气,与这餐厅的华贵气质实在格格不入。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暖黄的水晶灯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照得发亮,悠扬的小提琴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穿笔挺黑西装的服务生上前引路,我跟着穿过整齐间隔的卡座,远远就看见张翰林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没穿往日常穿的定制西装,也没打领带,只套了件起皱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那块曾总向我炫耀的名表——此刻表盘蒙着层薄灰,显然许久没擦拭过。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冒出青色胡茬,没了从前梳着精致背头、递名片时眼神锐利的意气风发。他面前摆着一杯早已没了气泡的苏打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见是我,勉强扯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眼底的红血丝和疲惫根本藏不住。 “祖哥,你来了。”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往日谈方案时的底气与骄傲,半点也寻不到了。
我走到桌前坐下,放下网球包,扫了他一眼轻声问:“怎么约得这么突然?出什么事了?” 他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犹豫半晌才开口:“祖哥,今晚喝点什么?白的还是啤的?”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餐厅经理认得他,立马迈着小碎步笑着跑过来,恭敬地问:“张总,您有什么吩咐?”翰林今儿虽状态不对,没了往日神采,但终究是习惯了这里的“主场感”。他笑着朝我偏头,示意今天由我点单。我见他虽异样却没到失控的地步,稍稍放下心,对经理说:“喝啤的吧,简单点就好。”翰林随意补了句:“麻烦经理按人均五百安排,我和我哥聊点事,有事再叫你。”“明白!”经理识趣地退下了。
周围邻桌谈笑风生,刀叉碰撞声清脆,衬得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我端起服务生刚倒的温水抿了一口,示意他慢慢说。没等他开口,目光却先落在了我放在身侧的网球包上,眼睛忽然亮了些,语气里掺了点八卦的调侃:“可以啊祖哥,居然还打网球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无奈笑了笑,直言道:“刚跟覃晓冬打完,本来约了一起吃饭,结果被你一个电话拉过来了。”他顿时来了兴致,正要追问,我连忙抬手打断:“别扯别的,先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比刚见面时放松了不少,叹了口气才开口:“其实……网球比赛那天,我妈报我名字,那心思我清楚,不就是想撮合我和覃晓冬嘛。”他挠了挠头,语气里满是自嘲,“可拉倒吧,先不说我对晓冬没那意思,就我现在这烂摊子,真要是让她知道我公司快垮了,人家也不可能跟我谈恋爱啊。不过那天我没去成比赛,不是故意爽约,是被市经侦请去协助调查了。” 我心里一沉:“协助调查?怎么回事?” 这时候服务生送来了两瓶德国精酿啤酒和满满一桌子菜——经理显然看出翰林有要事相谈,特意让后厨一次性备齐送上,连换骨碟的程序都省了,只留我们安安静静说话。
张翰林从衣服里摸出一包软中,一边拆包装一边眼神示意服务生开酒满上。服务生手脚麻利地做完,悄悄退了出去。翰林递了根烟给我,我平时本不抽烟,但对着他也自然接了过来。他先给我点上,自己再点燃一根,吸了一大口后才开口:“你也知道恒太房地产集团最近出事了吧?”他语气凝重下来,“我公司被牵连进去了。”
我很吃惊,恒太集团这十年里一直稳坐中国房地产商头把交椅,是行业里顶尖的头部公司。我这种普通设计师,连做他们项目的念头都不敢有,没想到张翰林还真跟他们有合作。不过树大招风,这么大的摊子出事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追问道:“出什么事了?”张翰林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颤,又猛吸了一口,烟圈缓缓散开:“还能是什么?资金链彻底断了。这几年国家对房地产管控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条红线’卡得死死的——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不能超70%,净负债率得低于100%,现金短债比还得够1倍。恒太前几年疯狂拿地、跨界搞文旅和汽车,早把自己架到‘红档’去了,银行那边早就收紧了贷款,融资路基本被堵死。” 他端起啤酒杯猛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淌到下巴,他胡乱抹了一把,眼底的红血丝更浓了:“更要命的是,今年还在推现房销售改革,虽说搞‘新老划断’给了缓冲期,可这政策一出来,预售款这根房企的‘救命稻草’就抓不稳了。以前他们超过三成的开发资金都靠预售款撑着,现在得等房子盖好才能卖,资金回笼慢得像蜗牛。恒太手里一堆没完工的项目,既拿不到新贷款,又收不上预售款,到期的债券还不上,连锁反应直接炸了。” 烟灰簌簌落在起皱的衬衫上,他浑然不觉,捏着酒杯的手都在抖:“供应商的款、建筑商的工程款全拖成了烂账,业主买的期房也停了工,天天有人去总部闹事。经侦一介入,就查他们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挪用资金这些事,我因为接了他们的推广项目,被喊去问话好几次,来回跑警局、整理材料,整个人都快垮了。” 他顿了顿,拿起筷子想夹菜,手却晃得没夹住,菜掉回盘子里。
他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去年接了他们三个楼盘的全案推广,从品牌定位到线下活动,团队没日没夜忙了大半年,合同款只结了三成,剩下的大几百万拖了快一年。我本来指望这笔钱结了付员工工资、交写字楼房租,结果现在恒太一倒,这钱彻底成了坏账。”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账单,拍在桌上:“你看,这是上个月的房租单和员工工资表,加起来快八十万,我刷了三张信用卡才凑了一半。昨天财务又来跟我哭,说再发不出工资,几个核心设计师就要走了。这俩月我压根没敢跟家里打电话,一来经侦那边老叫我去协助调查,怕爸妈问起没法圆;二来公司这烂摊子,我实在不想让他们看出来,更不想让他们跟着操心。他们一直以为我生意做得稳稳妥妥,要是知道我把公司搞成这样,我妈非得急出病来不可。”
我看他这副捶胸顿足的模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心里门儿清——打小就认识他,我比他年长十岁,他这点心思我还能看不破?亏损几百万确实棘手,但还不至于让他的公司倒闭,这般卖惨装可怜,分明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既想说又抹不开面,只能先演这出戏探探口风。我没戳破,随手掐掉烟,拿起筷子夹了块菜慢慢嚼着,静静看他继续“表演”。
可张翰林也不傻,他知道我很了解他,说到这里,他觉得我已经看穿他了。他也不演不装了。他端起酒杯,“哥,走一个。”他轻声对我说。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正当我想着慢慢喝一大口的时候,翰林忽然一口把酒闷到底了。我也和他干了。大家哎了一声,吐了吐气。然后我说:“不装了,装不下去了?!”
我眼睛看了看他,他的眼神也和我碰了一下。然后侧转身,扭头,像个小孩做错事要撒娇的样子。他小时候就鬼精鬼精的,做了错事百般抵赖,只要被戳穿了,就会撒娇抵赖做最后的抵抗,其实就是不希望被惩罚。长大了自然就是怕没面子,特别是在父母面前,尤其怕在他父亲面前丢面子。
张翰林该装的装完了,该撒的娇也撒完了。知道还是要面对现实,把真正的事说出来。我看着他,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哥,你听说过恒太歌舞团吗?”“没听说过。”我回答。“你没听说过也不出奇,你毕竟不是这个圈的。”他又说。“你继续。”我说。“嗯,这个歌舞团其实就是恒太的老板用来接待高端客户的,包括……你懂的。”“哦,我懂,这个套路是老套路了,□□的红楼一个性质。”“啊对!”张翰林刚刚点了一根烟,伸出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表示认同。我也主动抽出一根出来,他帮我点了。我又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说:“哎,本来就没多大点事。不就我公司有两名签约平面模特背地里悄悄去了歌舞团,现在专案组来了,发现她们和某些人有接触,这两人工作关系又在我这里,我正好又有和恒太的合同,这不!?牵连上了嘛。”“你就活该!”我说:“其实这些套路你和恒太他们都一样有用。只有程度上的深浅,没有性质上的不同!”张翰林知道理亏,连忙说:“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已经把模特队伍解散了,也解除了合同,那种套路不会再用了,可是以前的风气是这样的,没这些很难签到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果像你,哦还有我爸那样清高,早饿死了。” 这时候我也没吭声。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知道他下一步是要想着擦屁股的事了,好在现在搞清楚,其实恒太的事他所牵连的是小事,配合调查,搞清楚了就没问题,损失他也还能消化得起。他真正担心的是父母那边。这事在行内已经传开了,虽不严重却总归是惹了一身骚。原本他在老小区的形象就不算好,轻浮又轻狂,生活作风也有人嚼舌根,只不过碍于张阿姨是街道主任,没人敢明着声张。现在张阿姨退休了,这事又是确凿的,张家的脸面怕是要被他丢尽了。所以他才急急忙忙约我,还演了这么一出戏。
“那你想怎么样?”我明知故问。“帮我同老头解释一下。老头听你的,其实估计很快他也会收到风声了……主要是要瞒住我妈……”其实说到这儿,这起初被他渲染得天大的事,倒成了件家庭小事。我想起今天本要和晓冬好好约会,结果被他搅了局,心里的火气顿时冒了上来。我把筷子一扔,身体往座位上一靠,不吭声也不看他。
张翰林脸上的讨好僵了僵,挠着后脑勺琢磨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哥,你是不是因为覃晓冬生气啊?刚才你说正跟她打网球,被我一个电话拉来了?” 见我依旧没反应,他更笃定了,立马把姿态放得更低,赔着笑说:“是我不懂事!光顾着自己慌神,没顾及你的事。要不这样,等这事过去了,我做东,找个比这儿还好的地方,专门请你和晓冬吃饭赔罪,怎么样?” 我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张翰林连忙顺着话头往正题上扯,语气里带着急色:“哥,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但这事真得靠你。你也清楚我爸那性子,一辈子在高校搞学术,最讲‘规矩’和‘脸面’,以前我谈恋爱挑三拣四、生意上耍点小机灵,他都能骂我半天。这次沾了恒太歌舞团的事,哪怕是被牵连,他也得觉得我是不正经做生意,丢了张家的人。”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眉头皱得更紧:“而且我爸在行内还是有影响力的,退休后搞了个工作室,经常办研讨会、沙龙,圈子里的人都买他面子,他那行业信息有时候比我还灵通。这事要是传开,他那边肯定先收到消息,到时候被圈子里的同行议论,他在人前都抬不起头。”“那你妈那边呢?”我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冷淡。 “我妈那边是重中之重!”张翰林往前探了探身,声音都放轻了,“她退休前是街道主任,一辈子好强,在老小区里威望高,最疼我也最护短,但也最受不了别人说闲话。要是让她知道我沾了这事,轻则天天念叨我,重则真能急出高血压来。我这俩月不敢打电话,就是怕露馅。” 他说着,又往我这边凑了凑,一脸恳求:“哥,你跟我爸从小就投缘,他一直觉得你稳重靠谱,你说的话比我管用一百倍。你就帮我跟他透个底,就说我是被底下人坑了,压根不知道模特去了歌舞团,发现后立马就解散队伍、解除合同了,恒太的烂摊子也没真牵连到我,就是配合调查而已。你帮我劝劝他,别生气,也别跟我妈说,我自己以后好好做生意补回来。” 说完,他又端起酒杯,满满倒了一杯递过来:“哥,算我求你了,这杯我先干为敬!以后你让我做啥都行,绝不推辞!” 看着他一脸急得快冒汗的模样,又想起从小到大每次他闯祸都是我帮着在张父面前说情,我心里那点火气也消了大半。我接过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行吧,我帮你去说。但你记住,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后做生意少耍那些歪门邪道,踏踏实实的比什么都强,不然下次我也救不了你。” 张翰林一听这话,瞬间喜出望外,眼睛都亮了,连忙把杯里的酒喝干,拍着胸脯保证:“哥你放心!我肯定记住!以后绝对规规矩矩做生意,再不敢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模特队我都解散干净了,以后公司就专心做推广,靠本事吃饭!”我看着他这副转悲为喜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先吃饭吧,菜都凉了。明天我抽时间去趟你家,跟你爸聊聊。” 张翰林立马点头如捣蒜,殷勤地给我夹菜:“好嘞哥!多吃点多吃点!这经理安排的菜还是不错的,你以前最爱吃这道潮州正宗卤水鹅头,快尝尝!”他一边夹菜一边继续说:“哥,看来覃晓冬才是你真正的菜,你和嫂子离了我不是介绍过不少姑娘给你吗?你都没搭理……。”“什么真正的菜!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撇了他一眼。张翰林把肉夹到我碗里,然后自己装模作样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该死,该死,谁叫你多嘴了。哈哈”他其实也是笑着的。看着他我也摇摇头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周围的小提琴声依旧悠扬,邻桌的谈笑风生也没停,但张翰林脸上的疲惫和焦虑散了大半,终于有了点往日的活络劲儿。只是我心里清楚,劝服张父容易,真正让他彻底改掉投机取巧的毛病,还得看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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