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谷千原看上去跟白天很不一样，似乎整个眉目都突然柔和下来，眼里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忧伤的。

不等谷母出声，他先问：“妈，您睡了么？”

这一声“妈”，直接击穿了谷母所有的故作坚强和强自镇定，四年多了，她终于又从谷千原口中听到了这声最普通又最亲密的称呼。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低声道：“……还没睡。怎么了，千原，你有事？”

“妈，您有没有觉得，白天的儿子，很不孝很冷漠，根本就不像您儿子了？”谷千原有些急切地问。

“……呃，有点吧。”在这样一种祥和的气氛下，当着他本人的面，这问题让谷母怎么好回答？

“妈，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您的感觉没有错，白天那个人，他的确不是您儿子。他是另一个人，占了您儿子的身体。”

谷母脸色有点僵住，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体温正常：“千原，你怎么了？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病了么？”

四年多前，他也有过生病说胡话的时候，所以谷母并没有显得太过惊慌。

谷千原的表情有点着急：“妈，我的时间很有限。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您只管听着，中间先不要打断我，行吗？”

“好，行，你说，我听着。”

“妈，四年多前，有个坏人的灵魂强行进入这具身体，我的灵魂只能跟他共用一个身体。他会巫术，很厉害，所以，整个身体大部分的控制权都被他抢去了，只有在他的灵魂需要休息、彻底睡熟的时候，我才能偷偷出来。

“这四年多来，他干了很多坏事，我知道他很多秘密，也知道怎样才能对付他。但我没机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所以，晚上趁他睡熟的时候，我会出来写日记，把他做过的事都记下来。

“现在，这本日记就在他京城的家里藏着，我把他家地址和藏日记的地方告诉您，您去找宋黎，把这些都告诉他，他会相信您的，也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总之，只有赶走了白天那个坏人，您才能重新找回儿子，明白吗？”

谷母被这番话吓坏了，呆了半晌，她问：“你……你们这是……电影里演得那什么……双重人格吗？”

她虽然年纪大，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什么灵魂附体之类的，她真是连想都没想过。

“……不是，这个……可能跟鬼上身更接近一些。妈，您一定得相信我。您去找宋黎，他会告诉您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还有，到了明天，您千万不能让白天冷冰冰的那位看出什么端倪，也绝不能把我晚上曾经出来过的事说出去，否则，您儿子可能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最后这句话，彻彻底底震慑到了老人，她慌得只剩下连连点头。

谷千原跟她要了纸笔，写下地址和藏日记本的具体位置，便匆匆回了之前睡觉的房间。

这一夜，谷母彻夜未眠。她思前想后，把谷千原这些年来的言行举止都细细回忆了一遍，心里其实已经隐隐信了儿子夜里那番话。

所以，等谷千原一离开L城，她便迫不及待悄悄打听宋黎的联系方式，这才有了今天这次会面。

谷母抹了一把眼泪，抓着宋黎的手臂问：“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阿姨，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那天我们在您家见到的那位，他骨子里，的确已经不再是您的儿子了。”

谷母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天呐，我可怜的儿子！好好的，怎么就能摊上这种事呢？”

宋黎和许琛对视一眼，这也正是他们此刻心里最大的疑惑。

那位夜间版谷千原的话，倒是很好地解释了“谷千原”作为一名灵魂合一的巫师，为何能实现换魂？因为他压根儿没换，而是连灵带魂一起强行挤进了别人的身体。

但是，这个时代早已没有巫师，谷千原身体里的巫师应该出身于古代。一个古代人，怎么会挤进一个现代人的身体？为什么又偏偏挑中了谷千原？

就如现在的宋黎跟弹古筝的原主，是前世和今生的关系，是一个灵体生成的两个魂魄，所以他们之间能实现互换。而那位巫师，跟谷千原之间显然没有这种关系，为什么偏偏会选中他？难道只是随机选择、误打误撞？

此刻，对着一位等同于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黎轻轻拍了拍谷母的后背，低声道：“阿姨，他不是也说了么，只要看了那些日记，就能洞悉对方的秘密，找到解决办法。接下来，您只管安心等着，我跟琛哥会一起想办法，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您就能等到全须全尾、如假包换的谷编回家了呢？”

“嗯嗯，我信你们，我也信……晚上那个千原。你们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谷母抹着眼泪，把小心藏在包包夹层里的纸条塞进宋黎手里。

宋黎打开看了看，那是一个位于京城南郊的别墅地址。

谷千原平时不爱跟人接触，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纸条，即便共事一场，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住哪里，甚至连大致方位都从没听人说起过。

饭局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了，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琛突然问：“阿姨，您觉得……晚上出来跟您说话的那位，是您的儿子么？”

谷母愣了愣，慢慢垂下眼回想了一番，轻轻摇头：

“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会叫我‘妈’，态度比白天的时候和善礼貌很多，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大概，我自己心里压根儿就不敢相信这种事……也或者，他被别人压制了这么多年，也会变得不一样吧……”

“您的意思是……他其实也不太像您的儿子？”

谷母还是摇头：“我真的说不清……那种感觉，说起来很奇怪……我甚至……甚至都怀疑过，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人，故意装出两副面孔来哄我……”

“为什么？您的怀疑有什么根据么？”

谷母掩面低叹：“我没什么根据，我就是觉得……他们虽然表现得很不一样，一个冷酷，一个温和，但在某些说不清的地方，其实挺像的……”

桌上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如果……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装出两副面孔来骗他们，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哄宋黎主动送上门？

一想到这儿，许琛的心顿时变得沉甸甸地极不舒服。

送走谷母之后，两人之间难得地在这件事上产生了重大分歧。

宋黎迫不及待想去谷千原家里一探究竟，但许琛认为应该更加谨慎，最好能再找机会去一次绿云山，查出更多有用信息，对巫师这个群体足够了解了，才能有下一步行动。

他很清楚，谷千原一直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宋黎和他的魂契，他不能在不确定对方是否有诈的情况下，把宋黎主动送到敌人的地盘上去。

正如那个夜间版谷千原所说，那个家里，藏了那位巫师的许多秘密。而那些秘密，说不定恰好就是对宋黎不利的东西。

再或者，那些所谓的秘密，只是他抛出的诱饵，诱宋黎前去上钩。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许琛十足忌惮。

两人相持不下，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海量的工作却在京城等着他们。

所以，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无论是去绿云山，还是去谷千原的家，都只能暂时排在堆积如山的工作之后了。

朱筱婷去高铁站接上两人，一上车，她就敏感意识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没有走之前那么和谐了。

好不容易排除偏见和误会在一起了，这隔三差五就闹一场别扭又是怎么回事？朱晓婷在前排暗暗叹了口气。

作为一名资深CP粉，她也是为这两人操碎了心。

有心想说点儿跟两人都能搭上界的话题缓解一下气氛，朱筱婷从许琛密密麻麻的工作和私人邀约里翻出一条，转头笑道：

“《游戏人生》定档了，计划暑期上映。张导联系我，说是想搞个小范围聚会，先内部提前预热一下，也顺便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宣传计划。你会去参加吧？”

“他打算请哪些人？”

“编剧、导演、出品人肯定都要出席，你和宋黎是男一、男二，肯定不能少。另外还有雪姐，她虽然戏份不多，但难得跟你合体，两度出演张导电影，也是个话题。还有几个幕后工作人员，比如摄像刘哥之类的。”

“谷千原确定会去？他不是最不喜欢聚会么？”

“会吧，张导发给我的名单里有他。他虽然不喜欢人多，但这次聚会都是老熟人，应该还好吧。”

许琛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宋黎。他知道宋黎怕谷千原，但又想见谷千原。毕竟，要想做到知己知彼，远远躲着显然是不行的。

宋黎抬眼点点头：“我这边也接到邀约了，我想去。”

“嗯，那就一起去。”许琛抬手覆上宋黎的手背，稍用了点力握紧了。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再让宋黎单独去面对谷千原。

朱筱婷抿着唇眨眨眼，慢慢转回身去，心里对这场谈话的效果十分满意。

聚会那天，为了掩人耳目，两人由各自的助理陪着分别到场。

宋黎是小辈，也是小咖，到得比较早。他特意选了两边都没人的座位，私心里希望许琛来了能跟他坐一起。

张长远和出品人倒是出人意料地早早就到场了。虽然有助理和手下人张罗，但只要有人来，张长远都会站起来热情招呼，一点大导演的架子都没有。

封雪进来时，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作为在场唯一的大美女，好几位男士都开玩笑说要抢她身边的座位。她淡淡笑着，礼貌而疏离，既没热情回应，也没出声反对。

最后，出品人和摄像刘哥坐在了她两侧。

谷千原进来后，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张长远身边，而是远远坐在了离主位最远，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张长远笑道：“老谷，你干嘛啊？那个位置是人家服务员上菜的地方，你赶紧过来，省得碍事儿。”

谷千原抬眼瞥了对面一眼，慢悠悠站起身，居然走过去紧挨着宋黎坐下了。

宋黎背脊顿时一僵。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必须做出恰当的反应。毕竟，谷千原向来的人设就是那么一副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但他不一样，他必须表现得有礼貌。

于是，宋黎缓缓转头微笑道：“谷编，好久不见。”

谷千原眼眸深深，唇角微微往上一牵，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唔，也不算很久吧……你很想见到我啊？”

宋黎笑容僵住，一边的刘哥却朗声大笑起来：“哎呀，咱们宋黎还真是人见人爱啊，连谷编这样千年不化的冰山都能跟他开起玩笑来！”

我谢谢您了！宋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谷千原是在嘲讽他们前不久专程跑去他母亲家里的事，一时又想不通，这人故意坐自己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恶心他？还是想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