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AM

「1AM」

时间倒退回十年前,那时候的高幸怎么也想不到,全校师生都赞不绝口,被贴满“完美”、“优秀”、“品学兼优”等标签的温让,此时此刻会这么狼狈地躺在她身边。

两人的手掌只是松松交握着,夜里太冷了,无法向外汲取热量。

就在高幸想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温让突然紧紧攥住。

“怎、怎么了?”高幸撑起身子,坐起来,“不回酒店吗?”

“回。”温让也跟着坐起来,没有松开手,“一起走。”

两人搀扶着彼此站起来后,身体四周都被寒冷包裹着,瑟瑟发抖。

酒店前台看到他们浑身湿透,手牵手走进来,先是震惊地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然后又想到最近在网络上刷到的一些小众口味视频。

小情侣夜泳呢,她懂。

温让礼貌地回复了没什么事,拉着高幸往电梯口走去。

“阿嚏。”高幸吸了吸鼻子,“这附近好像没有药店。”

“我带了冲剂,待会儿我们都喝点。”温让说。

“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俩房间相邻,高幸刚进屋没多久,温让就送来了感冒冲剂。

“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下。”温让说完就要走。

“温让,等一下。”

“怎么了?”

高幸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在肩膀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不知如何开口。

温让却从她担忧的眼神中明白了她要说的话,浅浅一笑,“放心,刚才有点不受控制,我回去吃了药,会好起来的。”

“是我不好,今天的行程安排得太满,让你没时间吃药。”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大概是……今天过得太开心了,一时间,忘记自己还是个病人。”

高幸还有话想说,却被温让催促着去洗澡,“你再这样晾下去,可能就不是一包冲剂能解决得了了。”

“好,我马上就去洗。”

“晚安。”

见温让转身,高幸鼓起勇气,将憋了很久的话一连贯地从嘴里吐出来,“我知道这种病短时间好不了,我也知道发病是什么样的情况,你不用在我面前忍着,我懂你的感受,今天晚上你可以随时找我,如果不方便,给我打电话也行。”

“总之,就像你朝我伸出援手的那样,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高幸说完,深深呼出一口气。

温让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高幸。”

“我在。”

“明天我们去哪儿?”

高幸展颜一笑,“交给小高导游安排吧。”

·

浴室水汽蒸腾,男人吹干头发,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左手臂。

浸了冰凉海水,十年前骨折的伤处隐隐泛疼。

镜子蒙上水雾,模模糊糊。温让伸出手,随意地抹开镜面。他看见自己那张人前总是笑着的脸,此时却只剩下空洞无神。

倒在床上时,温让已经很累,但却不想闭眼。

只要闭上眼,就会做噩梦。

梦见天台边缘那道孤独的身影,梦见他没拉住她的一万种可能性。

算了,先撑过明天再说。

温让摸到枕头边的手机,解锁后,准备调闹钟,却看见高幸发来的数条消息。

高幸:「不用调闹钟了,睡到自然醒吧,休息好才有充足的精力旅行。」

「对了,我知道明天要带你去哪儿了,新港那边有几家不错的餐厅。」

「我洗完澡了,你洗完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我话有点多,不想回也没关系,我都理解的,我发病的时候也不想理任何人。」

「图片」(刚才在窗外拍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分享给你)

温让麻木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看着聊天框上显示着正在输入,他没有犹豫地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喂?温让?”女子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在。”

“你在干什么呢?困不困?”

“在看你分享给我的星星。”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他等待着女子开口。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会多多给你分享。”

“好。”温让说,“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一墙之隔的地方,高幸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呢喃道,“我喜欢什么……”

如果是几年前,她还可以信誓旦旦地说她喜欢自己的专业,应用语言学,也喜欢自己维持了多年的爱好,街舞。

尤其是上大学后,暂时脱离了家庭的桎梏,她总算可以潇洒自如地活一把。

那会儿的她还喜欢旅行,喜欢跋山涉水,拥抱大自然。

喜欢交朋友,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能聊上几句,哪怕只是擦身的缘分,她有足够的勇气接受拥有,也接受失去。

也曾追寻过星空原野,散开长发在马背上笑得放肆而热烈。

也曾和好友们并肩作战,把自己的热爱发挥到极致,拿下舞社诸多荣耀。

也曾在第一次玩滑板Ollie时摔得眼冒金星,但少女一身韧劲不认输,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死磕。

也曾迷过一段时间的吉他,双手都磨出茧,到了期末考试茧还没消,龇牙咧嘴地握着笔洋洋洒洒答题数千字。

十八岁到二十一岁,那是她最勇敢的年岁。对一切未知都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尝试。

不服输也不认输,与世界交锋千百回。

那时候的她喜欢什么?

什么都喜欢。

温让的问题忽然让她意识到,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任何爱好了,即使是曾经热爱的东西,也让她提不起兴趣。

她不再跳舞,很少旅行,吉他滑板早已忘了放在哪个角落,积了多少灰。

微信列表的好友七八百,如今还联系的不过七八人。

手指的茧倒还在,只不过都是上班后帮领导写材料、改稿子,夜以继日地加班打字,磨出来的茧。

十八岁的茧是因热爱而生,二十一岁以后的茧因生存而生。

高幸摩挲着指尖,听到那边传来的轻浅呼吸声。

“温让,你睡了吗?”

“还没。”

“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高幸侧躺着,缩起腿。

“没关系的,高幸,这样也很好。”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她印象中温让除了长了个好脑子,年年拿各类理科竞赛一等奖,体育能力也是很强的,篮球、游泳、长跑都不在话下。

所以就算高中他们不同班,大学不同校,她也总能听到温让的“传奇”故事。

她的高中班主任正好是温让班的语文老师,她曾在班上夸过温让是六边形战士。从此,高幸对六边形战士有了一个具象概念。

算算年头,温让保送了硕博,现在应该读到博士阶段了。

“我和你一样。”温让说。

“啊?”

高幸又懵了。

他们怎么能一样?明明是千差万别的两个人。

“你也没有爱好了吗?”高幸问道。

“差不多吧。”温让说,“目前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

高幸静心聆听。

“明天跟着你去新港吃吃喝喝。”

高幸很难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空空荡荡了许久的心房突然被一股温流注满。

“温让。”高幸的手忍不住揪住被子,“我之前的医生说,如果对明天保持着期待,是很好的迹象。”

“所以,我们一起期待着明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

温让平躺着,屈起一条腿,右手臂枕在脑后,“那就说好了,无论如何,这几天,希望可以和你一起……过得快乐些。”

-逐渐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是抑郁的前兆。

高幸记得关容清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温让已经开始吃和她一样的药,也有了和她一样的症状,那说明他怎么也是重度了。

他到底怎么一步步走向重度的?

完全看不出来。

高幸忽觉此行责任重大。

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双相患者。

“温让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你白来。”

她听见温让笑了一声,“你其实一点也没变。”

“什么?”

“十年前在筒子楼避雨,你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记得了吗?”

……

高幸接过了那颗橘子糖,剥开糖纸塞到嘴里。

“好吃吗?”温让问道,“会不会太甜?”

高幸摇摇头,舌尖将糖果卷到口腔一侧,“刚好合适。”

“那就好。”温让的手搭在膝盖上,端坐着,“你也是隔壁高中的学生吗?你认识我?”

“对,不过我在普通班。”高幸说,“可能是经常路过优生榜,所以眼熟你了。”

“你说那张证件照?”

“对,很帅啊。”高幸直接地夸赞道,“但是你本人更帅。”

温让稍稍偏过头去,“谢谢……我……我其实对这边不太熟悉。”

“你平时住校?”

“没,一般是家里人来接,今天是自己来学校拿东西,不太熟悉外面的路。”

“这样啊。”糖果又被舌头搅到了齿间,轻轻一咬,碎成几块,甜蜜都溢了出来,“等雨停了,我带你逛逛?”

“可以吗?”

“当然可以。”高幸拍胸脯保证,“放心,不让你白来一趟。”

……

“所以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高幸惊讶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忘呢。”温让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不会忘的。”

“我有一个当年不敢问的问题。”

“你说。”

“你当时的左手,是骨折了吗?”

“是。”温让沉默了会儿,“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

“断掉的骨头即使愈合了,逢雨天酷寒天气也很容易泛疼,你今晚泡了海水还吹了风,现在手臂还好吗?疼的话,我们明天去买点药擦擦?”

原来她都注意到了。

温让盯着自己的手腕,莞尔一笑,“现在,已经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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