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霄峰积雪终年不化，满山琼白间，唯有一树桃花灼灼盛放。

这是闻熙拜岑霁雪为师那年，他从千里之外移植而来的一株古桃，不畏风雪，吸天地之精华而生。

闭关已久的闻熙甫一踏出石门，花瓣便随风飘飘摇摇，落满了她的肩头。

她捻起一片桃红，低眉垂目，天生含情的眸中似有流光变幻，玉质脸庞无端透出淡淡悲悯。

睹物思人，她难得想起了一些往事。

闻熙出身凡界世家，天生热孱，父母为了吊她一口气，耗费无数财力，寻尽天南海北的名医珍宝，却仍旧阻止不了她生命的流逝。

十岁那年，闻熙病情加重，十五岁的兄长丢下一句“俗物救不了我妹妹，我便去寻仙人”后，策马扬鞭，独自离府。

又五年，闻熙出落得愈发飘然若仙，温柔含笑时，府上众人总不由得心神动荡，意识恍惚。次数多了，大家便都传闻，闻家是出了个小菩萨，闻家再显赫，也是留不住仙人的。

这是神仙要带小菩萨走。

但神仙还没来得及带走闻熙，闻熙出走多年的兄长先回来了。他说自己寻到了能救闻熙的仙人，要带闻熙去拜仙人为师。

闻家父母哪里舍得，可看着女儿日益衰弱的身躯，纵使万般不舍，也只得咬牙放手。

护送闻熙去仙山的队伍有足足五百人，皆是武功高强的精英。金银财宝装了几十箱，尽是人间至宝。随行医师数十人，个个名医大触。

队伍浩浩泱泱出发，等到了仙山，只剩下不足百人。

闻熙也满十六了。

她的兄长在仙山门外长跪不起，一连数日，却是闲扫落花的山人都不曾出现。

闻熙不顾侍女的阻拦，拖着病体残躯，为兄长支起一柄油纸伞。

她似乎并不在意此行攸关生死，一众屏息敛眉的惆怅中，闻熙笑着，撒娇一般道:“哥哥，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这些年你都不在家，你不知道，当年你我种下的桃树也该开花了。”

青年不动，闻熙便将伞递给一旁的侍女，撩开衣摆，也跪了下来。

月明星稀，千山鸟绝。

闻熙意识不清前，恍惚看见兄长惊慌失措的脸。

待再醒来，周围哪里还有随行之人，宽敞明亮的洞府中，一切器物似是都由冻冰打造，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就连身下这座床，似乎也是寒冰，只是薄薄铺了一层软被。

闻熙拿起软被，发觉这似乎是家中惯用的布料，上面绣着的云纹，也是府中绣娘素来拿手的样式。

她习惯性支起胳膊，打算缓缓再起身，却意外发现并未感到头晕眼黑，跗骨之蛆般缠绕的病痛乏力，似乎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连踩到地上时，仍觉得不真切。

她感到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

十岁之后，头一次不用人搀扶，也能平稳行走。

闻熙缓缓走出洞门，但见霜雪万里，天山一白。鹅毛大的雪花落到她的指尖，却是触之不融。

她仰起脸，落落飞雪轻柔地拂过她的肌肤。

她听到一声缥缈不似凡尘的仙音。

千里之外的仙人借仙鹤传音，告诉她，他已收她为徒。

闻熙看着眼前纤瘦优雅的仙鹤，手指微动，仙鹤便感应到什么一般，亲昵地将头贴到她的掌心。

她像是抚摸府中的猫狗一般，温柔地抚了抚仙鹤头颅，又沿着脖颈抚到翎羽，轻柔地为它顺羽。

“我想去见我的哥哥。”

话音刚落，仙鹤便退后几步，抖抖身子，陡然变成两人高，接着乖顺地伏下身子。

闻熙乘着仙鹤，越过皑皑白雪，落到郊外一处客栈。

客栈被兄长包下，闻府的人在此整顿行囊，不日便要返程。

他们见到闻熙乘鹤而来，先是惊讶，而后便是紧张与欣喜，呼拥着拜倒在地。

贴身侍女红着眼圈叫小姐，下意识去搀扶从仙鹤上下来的她。闻熙轻轻握住她的手，摇摇头，稳稳当当地和她一起上楼找兄长。

其余人望着闻熙稳健的背影，面面相觑，互相从对方脸上读出一句话。

不愧是仙人啊，这么快就治好了小姐。

“公子，小姐来看您了。”

侍女叩门不过几息，“吱呀”一声，室内青年猩红着眼撞开门扉。他生得不差，即使此般落魄的神情，依旧别有一番风流。

“妹妹！”

青年想要抱闻熙，又顾及她身子孱弱，僵在半途，闻熙上前一步，将头靠在青年胸膛，双手环住青年精瘦的腰，完成了这个拥抱。

兄妹二人静静地抱了许久。

与兄长道别后，闻熙又乘仙鹤回了一趟家。来时山长水远，舟车劳顿，赶了整整一年，回去却是半炷香都未燃完，飞鸟已过万重山。

闻父闻母见女儿容光焕发，动若常人，欣喜万分，但一念及此后相隔万里，仙凡有别，再难相见，又不免悲憷痛哭。

自此，整个扬州城都知道，闻家的小菩萨，真的被仙人接走了。

而闻熙推拒了父母为之准备的绮罗珠宝，只路过园中那颗开得正盛的桃花树时，停留片刻，伸手折了一枝。

闻熙回到仙山时，遥遥望见一抹出尘绝艳的身影，便知那约摸就是她未露面的师父。云雾缭绕，仙人的面庞笼罩着一股烟霞，闻熙看不真切，但她能听见那道碎玉般的仙音。

笼罩着仙人的云雾散去，闻熙便看见了一张清冷出尘的脸。仿若以雪为肌，以冰为骨，他已与霜雪融为一体，成了这座雪山的化身。

明眸剔透，无喜无悲。

仙鹤似乎有些害怕这位仙人，不似之前那般亲昵地靠在她身上，反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鹌鹑大小后飞走了。

而闻熙则是有些吃惊，眼前这位白衣胜雪的仙人，生得着实过于年轻，单看脸甚至比她哥哥还要小几岁，活脱脱一位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

但就是看着再年轻，闻熙也知晓，凭对方这浑然天成的气势内蕴，实际年龄怕是也有几百上千岁了。

她拿出袖中的那支桃花，弯腰行了个拜师礼，含笑开口:“弟子凡俗中人，未尝得见仙姿，一时心荡神摇，师尊见笑了。”

“我闻世人拜师，皆会准备薄礼，可师尊是仙人，想来什么都不缺，闻熙别无所有，便以这桃花，聊赠师尊一枝人间春色吧。”

仙人收下桃花，并未多说什么，无悲无喜的模样，让人难以从他的神情揣测出他是否喜欢这份礼物。

自此，闻熙便成了慈渡仙尊岑霁雪名下唯一的弟子。

岑霁雪金丹天成，百岁化神。亲手斩杀曾杀妻证道的父亲后，一举步入炼虚境，成为当世最年轻的炼虚大能，后成为乾元仙府护法大能之一，隐居鹤霄峰修炼，终岁不理凡尘。

修真界的人们既惊叹于他的天赋造诣，又忌惮于他弑父的凶名。

乾元仙府的弟子们更是对这位慈渡仙尊又敬又惧。

得知岑霁雪破天荒收了一个凡人当徒弟，好奇来看闻熙的弟子不胜枚举。他们不敢踏入鹤霄峰，因此闻熙每次进入试炼场，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故意挑衅的。

而闻熙自拜入岑霁雪门下，便与他一同修炼无情道。闻熙资质上佳，又勤勉刻苦，修炼如有神助，心智上也未曾遇到什么困阻，不过几月便成功脱凡筑基。

但再有天赋，也比不过这些修炼已久的师兄师姐。第一次试炼，闻熙便落了一身伤。

看热闹的弟子们则是惊讶地发现，慈渡仙尊收的小弟子和他本人相差甚远。若说慈渡仙尊是高岭之花，拒人于千里之外，那闻熙则是二月春水，待人接物如暖阳般和煦。

与闻熙比试的凤师姐出自修真世家，曾经想要拜岑霁雪为师，却被岑霁雪拒之门外。因此，此番比试，她非但没有点到为止，待闻熙吐血落败后，还出言嘲讽:“此等废物，也不知是如何入了剑尊的眼。”

围观弟子以为闻熙会爆发，却没想到她擦干净嘴角的血渍，竟然还能笑着对凤师姐拱手:“多谢师姐赐教。”

一场剑拔弩张的欺压，顷刻间成了普通的同门比试。

打伤闻熙的师姐冷哼一声离开，事后却偷偷给她送了重金难求的丹药，闻熙收下丹药，倒也没有计较的意思。

但闻熙不计较，岑霁雪却是要计较的。

发现闻熙受伤后，他很快查明了来龙去脉，之后，这位从不过问门中事务的大能，领着闻熙便找上了凤师姐的师父——妙音仙子。

妙音仙子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护短，但在岑霁雪找上门来后，她干脆利落地将往日最宠爱的小徒儿丢出了门外。

非常直白道：是生是死随你处置。

就连最护短的妙音仙子都是如此，其余那些仗着师门作威作福的子弟们不敢再翘尾巴，再见到闻熙时，皆如春风般温和有礼。

修行之路道阻且长，时光稍纵即逝，闻熙进入元婴期时，世间沧海桑田，已过百年。

乾元仙府不再有谁敢因她出身凡间而轻视她，质疑她不配当慈渡仙尊亲传弟子的声音更是烟消云散。

闻熙本人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实感。

仿佛有层无形的纱遮住她的眼睛，叫她看不清世界的真实。

闻熙曾犹豫过是否询问岑霁雪，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这层纱并非是在她开始修炼后才有的。

从她出生那日起，她的眼睛便蒙上了这层纱。

今时今日，才得以揭下。

揭下它的，是一个自称系统的天外来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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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