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提供的条件极佳,人人都有单间宿舍。进了屋,布莱德黎也不跟两人客套,坐在桌前就顾自看了起来,她双手捏着书角,神情肃穆,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上下移动,半分也未离开《人类创生记》。
纵使她阅读速度极快,这本魔法书照样读了三个多小时,还只是粗略看过,不求甚解。
阿姬尔体弱熬不住,不客气地瘫倒在布莱德黎宿舍床上假寐。丹妮斯却如青松般挺拔,抱臂站在窗边,享受着落日余晖。
布莱德黎将书轻轻合上,“不成的。”
这句话超乎意料。阿姬尔双眼半睁,心有不悦。
丹妮斯早在她心声中读到了,平静地道:“说说原因吧。”
“书中的内容果真惊天动地,但最大的问题出在你们俩身上。”布莱德黎说话很直。
“哦?”阿姬尔半坐起来,靠着床架。
“你们两个都是天才,只有同为天才之人才能理解你们。”布莱德黎将书举到面前,“你们写的东西,普通人根本看不懂。”
如果她们只想将这本书交给学院,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若说这世间有哪里会全是天才,那必定就是学院,但丹妮斯可是想将其传播到世界各地的,布莱德黎的诉求也是帮助母国所有人,不分地位或姿质。
只有阿姬尔,她什么都不在乎,反正知识已经在她脑子里了,写不写下来、传不传出去,她都没所谓。
听闻此言,丹妮斯认真地思索起来,《人类创生记》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她都记得,在心里过了一遍,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难理解的地方。
而且,这版初稿还是她和阿姬尔再三修改、润色过的,丹妮斯还将更厉害也更复杂的部分删掉了,比如精灵的生命掌控,丹妮斯只留下了最基础的部分,这还能怎么改呢?
看二人的样子,布莱德黎就知道自己想得没错,写出这本书的两个人,根本无法理解普通人的学习能力。
“写成这种程度,是绝对传播不开的,只会形成另一种形式的魔法垄断。”布莱德黎笃定地说。
丹妮斯看到阿姬尔握住腰间手术刀,便知威威在跟她说悄悄话,这令她不太开心,威威最近好像总有话是要背着她来说的。
过了一会儿,阿姬尔开口,向丹妮斯提议:“要不,我留下跟她一起研究更简单易懂的二稿,你先带威威走。”
丹妮斯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她有事想问威威,但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说。
“好吧。”丹妮斯悻悻地同意。
布莱德黎不知道威威是谁,但能听懂阿姬尔是要留下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写出这本书的两个人,要把她纳入合作者的范畴。
说实在的,布莱德黎觉得受宠若惊,这样的奇才真的需要自己吗?这本注定千古流传的魔法书,自己真的有机会参与编写吗?这样想着,她又开始心慌起来,万一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怎么办?之前做这方面的课题做了好多年也没结果,人家直接把结果递上来,自己会不会将已然完备的东西搞得一团糟?
这样的想法出现在布莱德黎心中,但也仅此而已,她有些慌乱,会自我怀疑,但她绝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这样的机会!
做不做得到,没到最后关头谁又能说得准呢?布莱德黎不会在开始之前就放弃,女子嬢可以失败,不能怯懦!
“好!我没问题!”布莱德黎急切地答应下来。其实她更希望留下的是黑发少年,因为很明显这个人才是二人中能力更高的,但布莱德黎没有挑挑拣拣的姿格。
布莱德黎说完,才意识到那个病秧子从头到尾都没问过自己的意见,她只询问了丹妮斯。
行吧......天才难免脾气古怪、不好相处,整座圣克里斯学院都未见得能凑出一班正常人,为了母国的未来,布莱德黎可以忽视细枝末节。
不知道是不是布莱德黎的错觉,屋里的气氛莫名诡异,好像只有她一人在为《人类创生记》开心。黑发少年垂着脑袋不知是想什么,病秧子大大咧咧地斜倚在别人床上,试图与黑发少年眼神沟通,未果。
布莱德黎有些慌,她只会闷头学习、做实验,最不会处理人际问题,被歌德兰德同学欺负了都不知道怎么报告老师,这可让她说点什么好?
“那个......”布莱德黎试探着开口,“都这个时候了,我请你们吃晚饭吧。”
阿姬尔不理睬,继续盯着丹妮斯瞧。
丹妮斯对布莱德黎挤出个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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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友相识,有酒宴才有仪式感。布莱德黎爱惜大脑,从不喝酒,但她听别人说过,女人间有什么矛盾,两杯酒下肚就都好了。
她都没看明白这俩人到底有什么矛盾,反正在布莱德黎这儿,一切都能用“天才都不正常”来解释。
学院有极好的食堂,但仅限校内人员使用,布莱德黎便选了学院外的一家小酒馆,店面不大,东西很好吃,请重要的合作者也拿得出手。
学院附近的晚上灯火通明,各式店铺随时为天之娇子们准备着,竖笛、绞弦琴和吟游诗人高亢的歌声不绝于耳,有人来喝酒解压,有人来高谈阔论,还有旅客来感受不一样的氛围,每家店内都人声鼎沸、座位爆满。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却让布莱德黎傻了眼,她平时吃饭不规律,没想到赶上饭点时人会这么多。
布莱德黎偷觑黑发少年,只见她眉头紧锁,满脸难受的样子,心说完蛋了,三作得罪一作,这还得了?
丹妮斯无奈地看向布莱德黎,她只是因周围吵闹感到不适而已,交谈声与心声像炒杂菜一样混在一起,还带炝锅的。她拽住布莱德黎,凑近她的耳朵说话,不然根本听不清彼此。
“咱们打包去僻静处野餐吧。”说着,丹妮斯指了指自己耳朵,示意自己怕吵。
“好吧,那我先去买吃的。有忌口吗?”布莱德黎问。
丹妮斯摇头,又说:“我去买酒。”
二人分开,挤紧人群中。阿姬尔肯定是远远站在店外,免得被满屋子大嬢挤散架。
威威正和阿姬尔在一处——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丹妮斯脑海中,尽管她看不见威威在哪,但她就是知道。
布莱德黎历经千辛,带着满满两个食盒重回丹妮斯身边,眼神扫过对方手上比食盒还大的酒桶。
“海量啊。”布莱德黎干巴巴地说。
丹妮斯一笑置之。
要说找僻静处,布莱德黎可不会再掉链子了,她为自己寻了一处“回血点”,心情不好时就离开学院,往那儿一躲,等恢复了雌心壮志再出来,这会儿正好带丹妮斯她们去。
丹妮斯读着布莱德黎的心声,觉得她怪可怜的,一个人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总被人欺负还打不过对方,好不容易遇上个可以为知己的人,这人还想着小小地算计她一下。
丹妮斯掂了掂手里酒桶的重量,足够让不擅喝酒的人意识全无了。
学院后墙边上有条潺潺溪流,在初秋傍晚为它身边之人带来清凉潮气,不过只需杯酒入口,**便立刻顺着口腔蔓延到咽喉,于食道中烧成一条线,沉沉坠入胃部,将人重新暖起来。
【“听别人说酒是甜的,这也不甜啊。”】布莱德黎端着丹妮斯递给她的圆口小木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立刻有魔法控制着桶中酒水飞进杯里,将它填满。
丹妮斯的杯子也是一样,她冲布莱德黎举杯,“为了我们的合作,干。”说罢便将酒饮尽。
“呃,好,干。”布莱德黎只好再次陪丹妮斯喝掉,空杯又重新被填满。
布莱德黎有些晕乎乎的了,她向嘴里塞上几口熏肉压压酒味,丹妮斯已经将第三杯酒端了起来。
“为了我们想要的未来,干。”
布莱德黎喝了第三杯,原来喝酒是这样的感觉,飘忽不定地像是徜徉在云端,她感觉自己轻得只需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到母神身边。
丹妮斯时刻关注着杯盏,及时用水魔法续酒。如果她生为平民的话,相信可以靠着做酒侍攒下不错的家业。
布莱德黎定定地盯着手中木杯,傻笑着道:“据说母神的酒杯永远是满着的。”
“算是吧,精灵会为她斟酒,就像我这样。”丹妮斯举杯,“干。”
“嘿嘿。”【“那我这还是母神的待遇喽。”】
又一杯酒下肚,布莱德黎奇怪地发现眼前万物倏地变大了,就连丹妮斯和善的微笑都成倍地吸引人。
“唉,”布莱德黎叹起气来,再次感叹道:“你要是科瑞斯特尔人就好了。”
丹妮斯顺着她说:“如果我是的话,会有什么不同呢?”
布莱德黎已经喝懵了,思考了好半天才想到答案:“如果有你在的话,科瑞斯特尔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弃婴了吧。”
“弃婴?”丹妮斯对此很敏感。
“嗯嗯。”布莱德黎用力点了点头。
三个国家中,科瑞斯特尔是最闭塞的,丹妮斯对其的了解,一是来自于东军口中带有极强偏见的咒骂,二是地理书上所写那块地是资源匮乏的穷山恶水,穷到帕沃尔家占地称王,肯特亚都没当回事。
“是因为穷,所以把婴儿扔掉吗?”丹妮斯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很失礼。
但布莱德黎现在脑子不清醒,没注意这些细节,她再次点头,冲着丹妮斯那张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脸说:“像你们歌德兰德,就不会有弃婴,想生就生,生了就养得起。”
丹妮斯不想把话题转移到歌德兰德上,她追问道:“你们那儿到底有多少弃婴?都扔到哪了?养不起就养不起,干嘛明知道养不起还生?”
布莱德黎挠挠头,她昏沉沉的意识只捕捉到了最后一个问题,答道:“想要女儿嘛。对女儿,节衣缩食也养得起,女儿之前的孩子......嗝,就养不起。”
她醉醺醺的,讲话混乱,也足以让丹妮斯听懂了。原来科瑞斯特尔的弃婴都是追女儿过程中造就的残次品,丹妮斯稍稍松了口气,不过细想起来,这样也没什么好的。
怀胎十月,耗费生命滋养,结果出来的是个垃圾,只能丢掉,这对怀孕的女人来说肯定是痛苦的。
丹妮斯明白了,“所以你希望我是科瑞斯特尔人,这样就能早点把确保生女儿的魔法带给她们了。”
“嗯嗯嗯......”布莱德黎小口啜饮着杯中酒,眼有泪光,“我的母国,问题太多了,我希望能解决这些......”
丹妮斯深表同感。
布莱德黎终于遇上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她热切地说:“我很心疼,那些孩子太可怜了。”
丹妮斯挑眉道:“你觉得牠们可怜?”
“嗯。”布莱德黎靠在丹妮斯肩上,“你抱过婴儿吗?小小的,软软的。那些婴儿大多不会被喂养,因为一但母亲拥抱了牠们、哺育了牠们,就会对牠们产生感情,舍不得扔了。科瑞斯特尔的女人生产时,除了助产医生,还会找个生过女儿的女性在场,如果生下来的是男儿,就立刻交给这个女人负责扔掉。”【“扔男婴和大龄配子的流放之地,百年积攒的怨气已经化成了厉鬼。”】
布莱德黎抽了下鼻子,“我在母国做过助产医生,看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每一次都觉得心痛。产床上的女人会看着被抱走的婴儿哭泣,眼神一直追着牠,直到再也看不到,这个时候我会牵着她的手,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安慰她,可那根本不会起作用。”
突如其来的情绪出现在丹妮斯心中。情绪是复杂的,很难用单一的词汇概括,如果硬要分类的话......丹妮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她会把它分类到“恐慌”的范围中去。
布莱德黎的话引发了她的恐惧感。
末了,布莱德黎噙着泪花说:“这个世界对男人恶意太大了,我希望牠们不要再被生下来受苦了。”以此结束了她的发言。
丹妮斯强壮的肩膀承着布莱德黎晕乎乎的头,她温柔地用手替布莱德黎理好杂乱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所以,”丹妮斯看着她,“你研究双雌生育,是因为不想让男婴受苦,是吗?”
布莱德黎点头又摇头,补充道:“还有牠们的母亲。”
丹妮斯侧头贴着布莱德黎的头顶,二人的姿势看上去亲密无间,她继续问道:“歌德兰德和肯特亚的男婴就不受苦呀,能留在母亲身边长大,为什么不试试借鉴这两国的家庭模式呢?”
“唔......”布莱德黎在一团浆糊的脑瓜里搜寻着答案,半晌才道:“因为陛下不会同意的。”
“哦,这样啊。”丹妮斯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其吐出,“那假若国王同意了,或者换了个能同意的新国王,你就没必要为科瑞斯特尔研究包生女儿的魔法了。”
一直在闷头吃菜的阿姬尔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歌德兰德和肯特亚富裕,生多少都养得起,就算什么都可着女儿,依然能有剩下的资源让男儿活着,科瑞斯特尔没有这样的条件,无论她们的国王同意不同意,都不可能复制另两国的情况的。”
“哦,这样啊。”丹妮斯看着阿姬尔,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
阿姬尔看着丹妮斯的手缓慢地轻抚布莱德黎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可阿姬尔总觉得丹妮斯下一个动作是拗断布莱德黎的脊椎。
“阿姬尔,”丹妮斯提醒她,“我听得到。”
“我知道。”阿姬尔埋头到盘盏里,对付香甜的煮栗子去了。
丹妮斯当然没有拗断布莱德黎的脊椎,她端起木杯,碰了下布莱德黎的杯子,“来,咱们继续喝。”
待到酒桶空了一半,布莱德黎终于失去了全部意识,丹妮斯让她平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
威威知道这是给她预备的,先让身体主人失去意识,她再附身,就不会伤害到原主了。
“布莱德黎”重新睁开了眼睛,“干嘛?”威威问。
丹妮斯轻抚着膝上人的头,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总是把你的事排在后边。”
“不是。”令人意外地,威威否认了这点,“你没有事事以我为先的理由,我生气,因为你撒谎。”
威威最讨厌撒谎,就算是在失去读心术之后。
“对不起。”丹妮斯痛快地道了歉,“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不会头脑一热就答应你办不到的事。”
威威皱起眉头,忍着哭腔说:“那我还能变成龙吗?”
“我会尽力——这句是真的。”丹妮斯对她说,“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跟你的事冲突,我会以自己的事为先,可以吗?”
威威“哼”了一声,“问我干嘛?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又道:“你帮女人改进生育方式的书已经写完了,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带你去龙岛,离开大陆一段时间,给她们一个机会。”
“那就这样说定了。”威威正色道,“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好。”丹妮斯继而问出了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之前在叛军营地,你和劳尔达成了什么共识?她说要等着看我的笑话,那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布莱德黎的眼睛重新闭了回去,睡得那叫一个香,呼噜声惊跑草丛里垂死的鸣虫。
威威居然溜了。
丹妮斯无奈地看向阿姬尔。
阿姬尔耸了耸肩说:“别看我,她可没什么都告诉我。”
丹妮斯挥手,身旁树木伸出纸条,上面生长出杯子,送到阿姬尔面前,“最迟明天下午,我跟威威就要离开了,就当是为我们饯别吧。”
阿姬尔接过木杯,任丹妮斯将酒唤到她杯中,只有个底,算是照顾她身体不好。
阿姬尔不急着喝,只把玩着用魔法催生出的酒杯,开口道:“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丹妮斯不由得皱起眉头,阿姬尔做过什么、差点做了什么,她可都记着呢。
阿姬尔是个不拿人当人、不把命当命的疯子,她没有道德底线,没有敬畏之心,在她眼里,什么都是可以舍弃的,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可以令她珍惜。
这样的人,居然觉得自己跟丹妮斯是一样的。
似是看出了丹妮斯的不解,阿姬尔继续说:“是的,我们很像,丹妮斯,你没发现吗?”
丹妮斯觉得可笑,“我才不会做出你做的那些事。”
阿姬尔闻言,也笑起来,“是么?我什么都不在乎,你什么都在乎,二者之间没多少区别,你平等地爱每一个人,就等于谁都不爱。”
笑意从丹妮斯嘴角消失。
“我们是一样的人。”阿姬尔重复道,“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在纷乱的世界中,我们只看得到自己。”
丹妮斯反驳:“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她为其她人做了那么多,她办周报给男人洗脑、帮助遵循旧规的宗教势力,她搞定了发疯的精灵,她登上神憩庭园只为了把《人类创生记》带给女人们!
她怎么可能是阿姬尔嘴里的那个“只看得到自己”的家伙?
阿姬尔耸了耸肩,【“区别只在于,我残忍,你虚伪。”】“区别可能只在于,我更无聊,你更纠结罢了。”说罢,阿姬尔轻抬木杯,仰头将酒喝尽,将空荡荡的杯底展示给丹妮斯看,“祝你们俩一路顺风,愿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那时,或许我们就能看到劳尔等候的‘笑话’是什么了。”】阿姬尔想。
丹妮斯呆愣无言,酒从她因失神而没端稳的杯中倾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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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学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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