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季凌予提着保温桶如约而至。

林冉还在病床上沉睡，一下午进进出出动静不小，也没能把他吵醒，看来这些天是熬到极限了。

“这就是你求着你姐安排的小室友啊？看你挺紧张人家。”

没有理会凌麒的调侃，季凌予神情严肃，低声问：“他妈妈……是得了胃癌过世的，会遗传吗？”

担忧了一下午，他根本没心情说笑。

凌麒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一定，肠胃道肿瘤也分很多种，但有相关家族史的话，确实算高危人群。林冉也是我这里的常客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堆，但我这能做的毕竟有限，劝了他好几次去大医院做些常规检查，他也没当回事。”

季凌予心里焦急，可饶是他再有心照顾，以现下林冉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连说句话都难，更遑论介入他的生活，根本束手无策。

他不禁思量起原先计划的，先慢慢接近，等林冉放下戒心了，再好好解释求得原谅。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再继续拖下去，只怕林冉的状况会越来越差。

“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吧，我先下班了，钥匙就留给你们，记得锁门。”

见他明显心绪不宁，凌麒走到门口故意调笑道：“别在这给我闹什么动静啊，要亲热回宿舍亲热去！”

“瞎说什么……”季凌予想出去揍人，却听见内间传来低吟，连忙往里走。

“唔嗯……”

林冉一只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软软地握拳伸展，在夕阳余晖映照下，轮廓渡上一层金边，像只刚睡醒伸着懒腰的小橘猫，惹人怜爱。

季凌予眼含笑意，实在忍不住想碰碰他，便借机用手背贴了贴额头。

“没发烧了，我带了南瓜粥，先吃一点，才能吃药。“

林冉还有点懵懵的，刚想拒绝，肚子却先一步发出咕咕抗议。

“……谢谢。”没好意思再推托，只好乖乖接过碗。

季凌予打开保温桶，里头的南瓜小米粥还冒着热气。

林冉有些疑惑，问：“这不是在食堂买的吧？”

“嗯，家里阿姨熬的，好消化。”

粥熬了很大一桶，季凌予也用小碗盛了陪他一起喝。

“太麻烦你了……”而且如此一来，想给钱还不知道该怎么算。

正欲加推辞，却被季凌予开口打断：“不麻烦，你吐成这样也是我害的。”

那倒是。林冉便不再说话，继续安静喝粥。

他只喝两小碗就喝不下了，想下地穿鞋帮忙收拾，却被拦着。

只见季凌予忽然半蹲在他身前，握着纤瘦的脚踝，就要给他穿鞋。

“不、不用这样……我自己穿……“林冉一惊，连忙把腿抽回来。

季凌予却没让，迅速帮他把鞋穿好，不甚在意地说：“凌麒说你贫血，动作太大会头晕，坐好别动。”

无论什么理由，这个举动还是过于亲密了，林冉心跳骤快，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能自己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无从多想，他连忙跳下床，离季凌予远了些，怕这人一言不合又直接上手。

九月底天气已经不太闷热，晚风吹拂间还带丝清桂香气，两人并肩漫步回宿舍。

“明天早饭想吃什么？”季凌予突然开口问。

“啊？”

“我明早会去食堂，你吃什么？”想到林冉早上六点就起，季凌予顿觉头疼，“你……就不能晚点再到班上吗？”

林冉摇头，“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你现在必须有了，你忘了凌麒的医嘱？他可是要我好好盯着你吃饭。”

“不用了，那我也能自己去买。”

言下之意，怎么都和他季凌予无关。

季凌予陡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掐住林冉的脸颊，凑近和他四目相对。

“让你自己买就不会好好吃，又要随便糊弄。快说，吃什么？”

骤失的边界感，使林冉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侵略性。

想退开脸颊又被人捏在人手里，只好含糊着说：“唔……我不挑食，就吃不了太油腻跟重口的……”

“行，我明天看着买。”

说着又揉了两把林冉的头发，这回他不再乖乖任揉，往旁边闪躲。

＊

自打和季凌予同宿舍以来，林冉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尽管提前准备了床帘，还试过吃了些药，也仅是四肢乏力，翻来覆去仍无法入眠。

挣扎了大半夜，他放弃了，还和往日里失眠一样，掀开被子拿出平板刷题。

正此时，一只手刷地扯开他的床帘，林冉被吓得浑身一抖，赫然对上季凌予那张黑沉沉的脸。

“大晚上不睡觉就在刷题？年级第一也不是这么卷吧？”

说话间，还缓缓朝林冉伸手。

不得不说，季凌予面无表情还挺能吓唬人。林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往后蜷缩到床角，双眼紧闭，眼睫细细颤抖着。

季凌予却只是拨开他额前的浏海，轻轻贴上额头感受温度，确定没有低烧才放下心。

他不由叹了口气：“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你真以为我要打你？”

林冉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领地遭人入侵，令他感到既不安又不快，只想尽快把人打发走。

“吵到你了？抱歉，我尽量放轻动作，你回去吧。”

“不是，这都几点了，你天天熬到大半夜的，而且你也不能再喝咖啡了，太伤胃。”

林冉抿了抿唇，没压抑住烦躁，小声嘀咕了句：“我就是睡不着，那也不关你的事……”

“你说什么？”说的含糊，季凌予没听清。

林冉却以为他是在挑衅，情绪瞬间被点燃。

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人到底有完没完——

“我吃不吃饭、睡不睡觉都不关你的事！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说着就要把人推回去，拉上床帘。

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实在搞不明白，他都主动离得远远的了，季凌予为什么还要几次三番来招惹他？

事到如今，不都默认是陌生人了，这些关心还有什么意义？

这两年来他一个人不也好好的吗？为什么还要来干涉他的生活？

这下总算是把林冉藏在心底的怨怼给逼出来了。

季凌予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放过这次机会，只怕林冉很快又要缩回壳里了。

他扣住林冉的手，沈声问：“我不能管？”

情绪起伏间，林冉眼眶泛红，不愿继续被人窥探，比力气他又推搡不过，只好拉过棉被往自己头上一罩。

“不能，你走！”林冉躲在棉被里闷声闷气道。

“你出来，我们谈谈。”

“不谈，你下去。”

还想把人揪出来，林冉却躲在棉被里死死按着被角，整个人使劲挣扎着往后缩。

季凌予也怕弄伤他这一身脆骨头，拖拉了几回，只好松手任他越躲越远，内心酸涩不已。

他也不想弄成这样，但再继续拖下去，任由林冉一天天折腾自己……他很难不想起林母当时病情恶化之快，要真遗传了什么不好的，光想想都背脊发凉。

他不愿再当个只能袖手旁观的陌生人。

就算因此被林冉记恨上了，那任他通通发泄出来，也好过不断内耗隐忍，这迟早得憋出病来。

“林冉，你不是早就认出我了吗？”

季凌予不再犹豫，直接摊牌。

蜷缩在棉被里的林冉浑身一僵，许久才发出细弱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语间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季凌予俯身凑到他耳畔，一字一顿说：“我就是凌雨，是你哥。”

林冉猛地掀开被子，力道之大又猝不及防，啪的一声，手正正就甩在他脸上。

通红的眼里满是盛不下的脆弱与痛楚。

季凌予先是愣了下，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拉着林冉的手又往自己脸上招呼，“你要是生气，再多打几下都没事。”

“可你说我能不管你吗？小冉，你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这一下，算是彻底击碎了，林冉为自己搭建的那层玻璃罩子，杜绝在外的情绪海啸霎时汹涌反扑。

在被淹没之前，他一字一顿，声声泣诉：“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不用你再、可怜我……”

胸腔中的空气愈发稀薄，意识到就要在季凌予眼前发疯了，林冉绝望地闭上眼，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

从小到大，他到哪处寄人篱下，都会被嫌晦气。就连妈妈也耳提面命过无数次，让他不要给人添麻烦。

你不听话，被抛弃了又能怪得了谁呢？

“没有不要你！也不是可怜你。“季凌予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抱得死紧，不让他继续躲避，“你听我说，要是因为我在，才让你吃不好睡不好，那我可以退宿，不再打扰你……”

正欲娓娓道来，却见林冉脸色发白，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双眸紧闭间不安地频频震颤，呼吸变得又浅又急，明明张着嘴，却艰难抽气。

“小冉？”

这是……过度呼吸了？

林冉这症状，他在医院里见过几回，知晓该如何应对。

寻遍四周并没有塑料袋可用，只得上手捂住林冉的嘴，迫使他用鼻子慢慢调整呼吸，一边说话试图转移注意力。

“用鼻子慢慢吸气……不要急，跟着我数，慢慢吐气……”

正经历被淹没般的窒息，声音模糊而遥远，林冉却只能抓住这根浮木，指甲死死抠进他的手臂里。

生理与心理刺激出的泪水，不停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彷佛一根根针扎进季凌予的心里。

林冉思绪混乱地想，他这又疯又病的模样，肯定难看极了。

一缓过气，又挣扎着推开季凌予的手，也顾不上此刻的狼狈，“我找你、找不到……纸条也没了，咳、咳咳……”

说着呼吸又要凌乱，季凌予想让他先缓缓，不说了，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林冉却听不进任何话，委屈一旦有了破口，就争先恐后要释放殆尽。

“你装作不认识我……都过了那么久……你、为什么？“

林冉本想问你图什么，却又自嘲，他孓然一身的还能图什么。

季凌予直接拉过他的手，贴到自己额发之下，一路向后摸索到后脑勺，让他直观感受，那道隐藏在发梢里的粗长疤痕。

林冉不可置信地比划着，这道疤都近乎绕过半个脑袋了，一眨不眨的桃花眼里瞬间蓄满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当时……没能来得及跟你道别，就出国做手术了。”

“不是装作不认识你，我这回手术没那么幸运，并发了后遗症，忘了很多事情，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话都说不清楚……“

林冉仍在摩挲那道疤痕，突然想到什么，又探向季凌予的右手肘，果然那处也有一条长长的缝痕，像条丑陋的蜈蚣。

他猜想过最坏的可能，总是出现在恶梦里的场景，苍白病房内，白布下的人脸……每每梦见总会心脏绞痛惊醒。

林冉张开手掌，斜斜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右眼上方到左下颌。

纵然季凌予当时大半张脸都被纱布包着，剩下的脸还肿胀不堪、面目狰狞。

可一开始他就没有认错人，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他哥哥——

季凌予是高二才复学，彼时的林冉已经不再主动寻找，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注参加各种竞赛，攒奖学金。

乍听见季凌予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林冉失神地盯着他许久，明明那双眼睛无比熟悉，里头却不见半分过去的亲昵，反而被冰冷与厌恶取代。

季凌予当时还恶狠狠怼了句：“看什么？让开。”

路过林冉占道不走，迳直将他撞开，害得他险些摔倒。

林冉从此失去了与之对视的勇气。

也就没机会发现，往后，反倒是季凌予时常盯着他出神，黑沈的眼眸里，满是探究与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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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