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江天直视王照,喉头哽咽:“当真不知!”他近前一步,与王照离得更近些,“我知与你有些误会,也知道父亲做的一些事,但我并没有参与。我以为,我与大殿,还是有情义在的。”顾江天声音有钝,眼眶也有些红:“无论大殿信与不信,大殿在这里的事,我不会向第三人说起。”说完,自嘲般无声笑了笑。
王照也轻笑一声。
两人的谈话,就此不再谈下去。两人不争,不吵,王照向顾江天辞别,顾江天送他到帐门口,互相一抱拳。
是夜,黑幕降临,灯火跃动,人声不闻,脚步窸窣,定北营一如既往地静谧,却又带丝丝令人安心的喧嚣。
到了后半夜,刮起狂风来,猛烈近妖。
一阵风正好打在肖抑三人的帐子上,夹带着沙子和小石头,噼里啪啦,帐篷剧烈地抖动和震颤,三人都醒了。
王照坐起身,叹道:“这边风怎么这么大!”来边境快一个月了,老刮这种风,感觉他再瘦一点就要被吹跑了。
“都是从云敖刮过来的,那边风更大。”冯安安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王照开玩笑:“谁去唆使云敖人在呼赤多种点树!”把厉风挡一道。
“呵——”冯安安原本打算睡了,却因王照的话笑出声,困意也跑不见了,“你没去过云敖吧?那边大半都是草原,呼赤在云敖语里的意思,是草原上建的城。大顺的意思,则是青草地上的明珠。那边天冷,冻,且干,树极难活。从前的云敖人,夏天草长的时候出来放牧,到了秋冬春,就躲进石头房子里避风避雪。”哪还有能力和法子植树呢?
王照沉默了会,又问:“你对云敖很熟?”
冯安安顿了顿,心痛,但并不避讳。可以爱屋及乌,却不能恨乌及屋,云敖的风土人情她还是很喜欢的,便道:“是呀,我在云敖待了好几年。”
“还不睡觉?”肖抑突然出声。之前只晓得他醒了,却不出声。
冯安安不说话了,闭眼,试图入睡。
王照不识趣,虽重新躺下,却仍叨叨:“好想去一趟草原啊。”小时候父皇总同他讲,草原是如何一望无际,天地广阔,在草原上骑马放牧,万象归一,前头夕阳西下,便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说得他也心驰神往,只可惜一直不得见。
肖抑道:“草原有什么好去的,全都是狼。”狼吃人。
王照假装害怕,戏谑道:“那我就比狼跑得快,撒丫子躲进沙漠里。”他晓得云敖的草原接着沙漠,正因为三分之一的土地全是黄沙,住不得人,云敖才时不时打瑶宋的主意。瑶宋年年进贡的粮食,养活云敖大半人口。
“沙漠里也有狼啊!”冯安安忍不住插嘴。
王照不信:“真的?”
“当然!”冯安安绘声绘色地,连比带画,描述起来,“沙漠里的狼,可凶了,它们只在夜里出来,就在你帐篷外面嚎叫,用爪子拼命地刨沙子,想毁了帐篷进去吃你……”
王照将信将疑,感觉冯安安在骗他,但她的描述却又透着一股真实。
王照翻来覆去地不安稳。
肖抑担心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被冯安安带歪了,无奈道“黄二,快睡,别听冯大胡诌。她说的并不是狼,而是沙猫。”
甚么,沙漠里还有猫?王照一下子愈精神了,整夜醒醒睡睡,梦外梦里都想着养一只——实在养不到,摸摸也好。
*
顾江天来到定北营的第二天,就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中去了。
他不再关注王照。
顾江天去中军大帐中细细查看,又命肖抑陪同,去仓库仔细检查了每一只箱子,包括那只刷红漆的。
每一只都是重点,每只箱子都检查过半时辰。
可惜,印迹早已不同肖冯追忆那日,或毁或褪得七七八八。气息混杂,无助分辨。
顾江天竟直接骂了肖抑是蠢货,不懂得保护现场。
骂完,顾江天高抬着下巴去审讯当日山上那批小兵,仍让肖抑作陪。
这群小兵之前肖抑都来回审过好几道了,顾江天不是会聊天的人,语气不客气,哪能审出什么新供词?小兵人答得疲倦又敷衍,顾江天一怒之下,要给他们上刑。
肖抑连忙阻止:“顾公子,不可!”
顾江天回过头,轻蔑出声:“呵,有何不可?”
“但凡在籍军人,皆只受军律奖惩,肖某不知有哪一条军律,符合顾公子要上的刑罚?”
顾江天淡淡道:“无须判官,我自派人施刑。”言下之意,刑罚不来源于军律。
肖抑笑道:“那便是私刑了。”
顾江天楞了一楞,小小一个代总兵,竟敢顶撞他,自然是受不得这份气的:“肖将军给我扣了好大一顶罪过啊!”
肖抑仍是含笑:“肖某身为兄长,只是为定北营里的同袍弟弟们说一句公道话罢了。”
“好,好。”顾江天心里气得难受,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一气之下,干脆任性,“既然如此,不如我做主,把他们都放了!”
肖抑一听,面色一滞,这群小兵里有嫌疑重大龚申,不可以把龚申放了。
“我审过了,他们皆无嫌疑。肖将军拘禁无嫌疑的士卒,不知遵从的是哪条军律呢?”顾江天说完,觉得舒畅了许多,又补充道:“倒要向肖将军讨教讨教。”
肖抑旋即笑道:“既然顾公子说无嫌疑,那便放了,听凭顾公子的。”
是日下午,肖抑不动声色,将包括龚申在内的小兵们,全安排进梁成材头七送葬的队伍里去。
并命负责的军官知会到位。
同样是在下午,肖抑再次收到章鹿儿的线报。
上次肖抑评价章鹿儿书信啰嗦,这回章鹿儿汲取教训,几乎不写字了,全是画儿。
他画许多小人,上头标注“申”的是龚申,标注“珠”的则是露珠。
画得不好,但肖抑能了解大概:露珠最早是业阳城里的龚家做丫环,不能免俗的少爷爱上丫环,龚申喜欢上露珠,露珠豆蔻年纪就有了身孕。龚申打算将露珠收房,做个妾室,哪晓得龚家二老极力阻拦,最终道出一件旧日丑事:露珠是龚老爷的私生女,是龚申同父异母的妹妹。
龚老夫人为掩丑事,打算一尸两命,掩盖掉一切。但龚老爷终是不忍心,弄掉孽孙,将露珠发卖了。龚申不知实情,心神俱裂,逃离龚家来投军,打算忘掉这一切。
而露珠几经转手,最后落在梁家。
两人不知怎地,重新见上面,又对上了。
信末章鹿儿画个笑脸,写了三字:求表扬。
肖抑回信写道:这故事如此凄惨,怎忍心再赞你。
他同时在信中给章鹿儿派任务,让他去散播梁茵月死而复生的传说,说梁茵月的尸首运往江南,突然活过来了,她声称当天是两个人躺进了棺材里,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交待完这些,肖抑去找冯安安。
这回她老老实实在操练,肖抑去了,将她从队伍里喊出来,叫到一边。
两人齐脚并行,步伐一致。
凉玉的夏天真是短暂,凉风吹起,青草在一夜之间枯黄小半。再吹两三次风,青草就会全枯。到时候安排士兵除草,再往后,定北营半年都是光秃秃的。
肖抑道:“这边夏秋极短,转瞬便入冬,你在军服里多穿点,尤其脾胃护好。”想起她晚上总掀被子,便补充道:“夜里也不要再贪凉。”
冯安安挑眉外头:“我夜里贪凉,你是怎么晓得的?”他偷窥她。
肖抑脸一红,不答话。
冯安安笑道:“放心吧,冻不着我,我可以在云敖待过的人。”
肖抑脸色由红转黑。
半晌,他道:“我打算出殡时动手。”
不在冯安安意料之外,她问:“那两人呢?”
“龚申会去送葬,那丫鬟有眼线盯着,一直在梁家。”
“龚申送葬,他不是被关着么?”
肖抑便告诉她,顾江天如此如此,把龚申放了。
“哼!”冯安安冷哼一声,问肖抑怎么看顾江天这个人,同时叮嘱他提防顾江天。
“最该提防的人是你,他是幻捕。”肖抑语重心长道。
“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看顾江天。”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动手时,需要我用幻术吗?”
“不用。”肖抑毫不犹豫回绝,刚说了让她提防顾江天,还去涉险?思及此,肖抑撸起袖子,将手腕上的珠子褪下,交给冯安安。
幻师之间同样有比拼,能力弱的幻师比常人更容易进到能力强幻师所布的障眼中。肖抑担心万一,将神器给予冯安安,保她一时的万无一失。
冯安安并不客气,伸手接了,当下的情况她的确担心自己的安危。
肖抑又告诉她,到时候出手,他会如此如此。
冯安安道:“甚好。”少顷,她突然出声,“嗳?”
肖抑:?
冯安安笑着盯着他,目不转睛,眨都不眨,在肖抑眼里,她的笑很美:“你也要小心。”
肖抑闻言,心头暖流涌动,与冯安安对视而笑。
之后,冯安安回去练操,肖抑忙于事务,时辰过得寻常。
到了晚上,却不平静。
不是起风,而是有刺客侵入。
那刺客还在肖抑三人的帐外摸索时,冯安安就醒了。这种蹑手蹑脚的动作,将她一下子拉回到半个月,甚至更远以前。
云敖杀手!
乌云阴魂不散!
冯安安立即厌恶起来,脑子非常清醒,呼吸吐纳不变,不露声色,却仔细数起步子——来袭的,一共是三名刺客。
月儿高挂在苍穹之中,挂得越高,越显出军营的宏大与孤寂。刺客们蹑步掀帘,进了帐篷,自以为不会吵醒常人。
见帐篷里睡着三人,黑黢黢不能仔细分辨,三刺客互望一眼,分头摸向三人身边。
其中有一人,以手带脚,在冯安安褥子边来回摸索,像只讨厌的老鼠。
她能通过眼缝,瞧见刺客抽出又重入鞘匕首射.出的寒光。
过不久,那刺客竟转个身,背对着冯安安,摸索着打算离开冯安安身边,她哪肯放云敖人活走?时机既到,冯安安一跃而起,双腿夹.住刺客腰部,攀附在他身上。她两手分别按住刺客两颊,两手一搓一转,二话不说扭折了刺客的脑袋。
与此同时,肖抑和王照各有动作,不久后肖抑掌灯,冯安安发现只有自己下了杀手,另外有人都逮的活的。
被她折脖的刺客,背对着她,身子正朝着王照方向前爬。王照抓着一个刺客,反背刺客的双手,压着刺客的腿。肖抑则是定住刺客穴道,腾出手来点灯。
被肖抑定住的那名刺客,两手还抬着,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也正朝着王照的方向。
冯安安觉得哪里不对,思考数秒,幡然醒悟:这些刺客不是来杀她的,而是来杀黄二!
即刻怀疑起黄二的身份来!
她看向肖抑,见肖抑也正注视她,两人一对目光,瞬间掩下眸中的肃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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