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安边吃边答:“是啊!”
王照还要再问,启了唇,又没开口问出来。
不一会儿肖抑巡查完了,也来这儿吃涮锅,冯安安把盛牛肉的碗往肖抑那边挪了挪,肖抑不动声色接过去,夹肉涮吃。
涮的头两片牛肉夹到冯安安碗里,给她先吃。
王照看在眼里,觉得肖冯二人是一种经久多年的默契。
肖抑告诉冯安安和王照:“待会吃完,统一不回帐了,直接去营门口集合上路。”
王照耸肩:“上路,滋——怪吓人的。”
肖抑看向王照,忽然想告诉他一个消息:“方才我路过顾公子的营帐,与他打了个照面。待会他可能也去。”
王照笑问:“那你怎么没邀请他一起来吃饱汤啊?”
肖抑不答。
王照就多话起来,让肖抑评价评价顾江天。
肖抑道:“不做妄语,不在背后品评他人。”
“哎哟,哪那么多顾忌?你说说嘛!”
“顾公子才识过人,令肖某钦佩。”
很明显的假话了,王照一笑了之。冯安安却想起,之前非让肖抑评价顾江天,他给的,与此刻回答不同的评价。
那时才是真话。
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人都在谈论顾江天的原因,不算太远的帐内,顾江天连打两个喷嚏。
他觉得罪魁祸首是边关昼夜温差太大,起身披了件袍子,但不知怎么系上——每日都有仆从给他穿衣。
顾江天只得把袍子搭在身上,一会滑落一会滑落,躁得他只得腾出一只手攥袍。
他另一只手用来翻书。
翻的是最早的幻捕写的书,专门讲怎么抓幻术师的。
本来顾江天差不多肯定,挑夫中有一名幻师,制造了两起幻术,杀人且自杀。但偏偏顾江天有一个罗盘,是他师父造出来,传给他的。
说这罗盘指针可以指向幻师,屡试不爽。
顾江天对此深信不疑。
可现在就奇了怪了,他一拿出罗盘,在桌上摆平,这指针就不停地晃动,一会指南,一会指北,偶尔还跑到西边去了。
指针晃得顾江天眼花,心头也焦躁。
想来想去,莫不是有好几个幻师?
一起犯的案?
其实那天和肖抑置气,放走一纵小兵,顾江天事后有懊恼的。
小兵们并没有洗清嫌疑,不该放的。
却不后悔,仍牢记肖抑惹恼了他。
顾江天事后想补救,偷偷带着罗盘,靠近那群小兵住的帐篷、或是校场……各种场合接近小兵们。集体的,单列的,都比较比较。
指针仍是飞转,但有一处停留的点,清楚指定其中一名小兵。
那小兵行走,指针就跟着他转,好似隔空黏上去一般。
顾江天调查后,得知这名小兵叫龚申,业阳人。
他派人去业阳打听,得到龚申出身富豪之家的讯息,再无其它。
几近平常的一个小兵。
得知龚申今日要去送葬,顾江天想着,顺藤摸瓜,或许能逮着其他几个。
嗖——他又颤了下,实在是太冷了。
许是指针指了下南方,又许是肖抑不久前邀请他,若是还有肚子,可以去南边旷地上,那儿正开灶加餐,可以暖暖肚子,顾江天竟被勾起心思,去了南边旷地。
一到那,见原来是吃涮锅,还是羊肉,云敖蛮夷,全无做菜之法!与他预想的全席盛宴相差甚远,顾江天调头就要走,肖抑瞧见了,起身笑道:“顾公子。”
顾江天转回身,尴尬笑笑,见王照也在,禁不住多瞄王照几眼。
王照吃得身上都是汗,直接拽着领口擦了擦,冲顾江天喊道:“过来吃啊!”
顾江天愣住,就跟刚雕成的石像一样,上身朝王照所在方向倾了倾,看不出来是鞠躬还仅是点头。
而后就快步走过来坐下了。
肖抑起身,去给顾江天挑了一副新碗筷,洗干净的,且不挂水痕。
回来递给顾江天,顾江天上下左右检查了,仍不放心,担心脏,但见王照也用的这种碗,他就不好开口了。
顾江天只说这种吃法,不文雅、不讲究、不分食,批判一番。
顾江天道:“云敖真落后得很!”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皆笑了笑。
王照出声:“说这么多,你倒是吃一口啊?”
顾江天手捏着筷子尖,飞快夹了一片,还捏着鼻子,幻觉扑面都是膻味。
怎么夹得好,羊肉还未夹出来,就重掉进锅里。
王照呵呵冷笑,亲自给顾江天夹了一片,放到他碗里。
顾江天吃了,在嘴里咀嚼半晌,才咽进去。
他不吭声,默默又伸筷子,再夹。
王照不做声,观察顾江天,很好,他很快又吃了第三片。
呵呵,这种人,喊着不吃不吃结果吃不停,王照不禁笑出声,笑着笑着,忽然明白冯安安刚才笑他的意味,王照笑容僵住。
四人一起吃起出殡饱饭。
定北营的伙食是糙了点,但有一点好,管够!
羊肉管够,汤也管够,厨子瞧这边有两位爷,尽挑肥嘴的部位往这边送。煮久了时间,四人把汤吃到见底了,肖抑喊厨子来加汤,厨子提着壶,喊着“烫诸位都躲一躲”。四人连忙仰身,厨子汤倒进去,呲溜地响声,氤氲热气下,四人皆觉好心情,一齐笑起来。
都说好吃的食物能打开人的味蕾,其实也能打开心扉。四周的士兵按灶成团,吃至火热,早已勾肩搭背,明日送葬,禁了酒,但划拳斗歌,还是允许的。
最粗鄙也最艳羡。
肖抑这一灶,四人虽远不及隔壁灶亲密,但嘴上有油,身上是汗,衣上皆是羊肉味,不光彩无形象,到底在某一刻忘了各自身份,谈天说地,仿佛好友一般。
顾江天感叹,边关的天空很低,白云仿佛在头顶上飘,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似的。
王照赞同顾江天的说法,说这儿不仅云低,连星星也低,每夜都是漫天繁星,有明有暗。
顾江天笑道:“若只论天穹,美至。我都不想回去了。”如果不用考虑衣食住行,想天天在这看天。
“一闪一闪的。”王照盯着天空出神。
冯安安手指着最明亮的那颗星,高喊道:“我喜欢那颗最闪的!”她扭头问肖抑,“你喜欢哪颗?”
肖抑也笑:“都喜欢。”
“怎么能都喜欢!”
“因为明或暗各有各自的位置,在暗星的位置上观,它同样觉得自己很明亮。”
“呵,没见识!”顾江天自带的高傲,是敞开心扉也褪去不了的,“星光明暗不过是因云彩走动。”
“管他什么走不走动……”王照也来插一嘴,“我觉着每颗星星都是一位仙官,无论明暗,我喜欢如花似玉的女仙星。”
这话一下子就飘没边了,顾江天咬唇侧首,忍出内伤。
肚皮总有饱的时候,四周的灶台逐渐熄了烟火,到后来,肖抑他们这锅也灭了。
没了火,汤瞬间冷了,甚至渐渐凝固起来。
肖抑诸人是要等着直接去出殡的,顾江天却不是非要等,所以坐了一会,他就先行离开了,临走前特别同王照多聊了几句,一脸笑意。
在顾江天看来,此行唯一收益,是与王照僵硬的关系终见破冰。
顾江天走后,肖抑三人继续在原地等。距离子时还有近半时辰,没了锅汤暖身,渐渐就感觉到夜里的寒气了,尤其风吹过时,身子不由自主哆嗦。
不说话愈发冷,还不如聊一聊分散精力驱寒。王照便带头聊起了书画,他本意是扯个话题,聊点精巧玩意,令肖冯二人对他产生渊博感——人啊,一旦对某人产生了崇拜,被某人吸纳,就容易得多。
王照没想过两人中有人能接话。
哪知冯安安轻松就把话头接过去,说起传世和当世名家,头头是道。点评画作,亦非外行言语。
王照炫耀不成,悄悄转带话题,从书画聊去七弦琴上去。
哪晓得冯安安亦懂琴道,不仅精通曲谱调弦,而且造诣挑木、凿琴、做弦,甚至结穗……令王照吃惊的是,冯安安讲的话,不是仅读琴书琴谱就能讲出来的,而是专业懂琴的,摸过好琴的。她境界极高,格局开阔大气,怕不是一流大师带进门的。
王照禁不住赞叹:“你真的懂很多啊……”
冯安安笑道:“略知一二。”
王照瞧她的笑,真诚轻松,不似谦虚。
琴道再败,王照讲食器,讲水晶翠盘。冯安安却笑道:“水晶翠盘是好,但食器上到底金银至宝。”
王照暗捶:这她也懂?
冯安安似乎对食器有十分喜爱,与王照聊起来,滔滔不绝,从金银器的金脱、银脱、金镀银,聊到瓷器的白青之争,碗沾霜雪色,盏夺千峰青。甚至连西域那些多曲多棱的奇巧食器,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西域食器,寻常百姓根本无从得知。
王照暗中感叹,就食器方面,冯安安见识不在他之下。
食器赢不了,那便来聊茶道吧。冯安安这个性子的人,意料之外预料之中喜欢斗茶。她说自己点汤击沸,次次咬盏——所谓“咬盏”,便是沏茶时水茶交融,能在茶面上形成细腻均匀的汤花紧贴盏沿,仿佛用嘴吸住一般。
她还会“茶百戏”,点茶时在茶面勾勒出花鸟鱼虫,奇珍异兽,人间百戏。
至激昂处,冯安安许诺有机会,要在王照和肖抑面前展示一把。
她讲畅快了,收不住,透露出自己除了斗茶,还斗香。
王照一听,斗香?他两年没玩了,不知流行变幻,怕露怯,终止住话题。
王照不由得对冯安安的身份生出浓浓的好奇。
言谈间,王照屡次试探,可冯安安真不知道自个是玩物高手——乌云大王,云敖第一纨绔,半生大部分时间花在玩上,玩得精巧高级,皇帝和长公主以一国强力支持他。
冯安安跟着乌云,乌云就带她玩,教她玩。冯安安若有不济,轻则斥骂,重则两三日不理她。冯安安为亲近乌云,兢兢业业钻研,到后来上道了,自己也得了乐趣,乌云也乐于再教她。
耳濡目染,只道寻常。
再则,冯安安要真晓得强弱,岂会在王照面前流露真实实力?
例如幻术,她就藏得好好的。
蹊跷归蹊跷,好奇归好奇,另一方面,王照亦生出“棋逢对手,当引为知音”的心,从此对冯安安愈发青眼相看。
王照看向冯安安时,无意往左扫,发现肖抑正目不转睛,凝视着冯安安。
也不知肖抑望了多久,他的眼睛里是水波,水面倒映星辰,而每一颗星星里,都是冯安安光彩四照的笑容。
肖抑连嘴角都是不自觉上扬的,满溢的欣赏和喜欢。
王照心里既喜且惊,喜的是知道了肖抑的小秘密,多一份筹码;惊的是自己不是断袖,肖抑才是。
其实,肖抑目光胶着冯安安,只是不住在想:阿鸾总是懂很多。而他,都不太懂。
从前现在,总有许多方面,他崇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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