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安沉浸在悲恸中,肖抑的劝诫,她竟应了声“嗯”。
她直起身,脑袋往后靠,闭起眼睛。
肖抑立马道:“你要睡就盖件衣裳,别着凉了。”褪下外袍隔空甩给她。
冯安安伸手,抓住,抖开披好。闭目小憩,许是今日太耗损心血,又许是肖抑守着放得下心,不久后,竟闻得冯安安均匀的呼吸声。
她真睡着了。
肖抑却睡不着,整宿都入眠难,又不敢辗转调整坐姿,怕惊醒冯安安。都怪章鹿儿,茶下太多刺激心跳。
章鹿儿遥遥在常笑客栈打了个喷嚏。
肖抑隐隐觉着有微风,细觅,却不是风灌进洞里,而是睡着梦中的冯安安一直发抖,颤着肩膀。须臾,她睁开眼,醒了。
后半夜,冯安安也失眠了。
两人睁眼望天,各自默坐了会。
肖抑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怎么合离了?”问完后悔,不该问的。
“天天吵,日子过得太伤心。”
肖抑问不下去了。
冯安安却继续往下说:“其实有些事,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她告诉肖抑,故事诚如世人所说,合离之后,乌云依然对她情意绵绵,留住王府,行则牵手,坐则偎依。但仍旧吵,吵得她决定南归。
乌云立即变了脸色,冷言冷语起来——不过吵惯了,冯安安未将这变化放在心上。
乌云似个贪财鬼,不允许冯安安分财产物拾——两人因此又吵一架,冯安安一气之下,净身出户。
木头人、螺子黛、口脂,都是她半路上买的。
长公主从见冯安安第一眼开始,便厌恶她,合离之事惹其大怒,沿路追杀。乌云起先还阻拦,后来拦不住了……最后,他竟套她话,埋伏凉玉,也要杀她。
冯安安不明白:人心……为什么变得这样快?
天翻地覆,猝不及防。
当局者迷,肖抑这个旁观者听冯安安述说,只觉乌云的情意,从开始到结束,假的都比真的多,他只是会演戏罢了。
冯安安付出的比较多,乌云有感动,但谈不上爱。
肖抑不想讲他的分析,徒伤心,只问道:“你真是一件云敖的东西都没带回来?”
冯安安摇头:“没有。”
肖抑嚅了嚅唇:“乌云可有赠过什么信物给你?”
“有啊,有钗子和绣鞋,我都还他了。还有只镯子,对了,镯子!”冯安安恍然大悟,乌云送过一只镯子给她,白玉寻常,还不及凉玉好。轻飘飘的分量不重,她离开时忘了褪下镯子。
白日里还以镯障眼为刀。
镯里定有蹊跷!
冯安安赶紧拉下左边袖子,要褪镯子。一时急了,玉镯竟褪不下来,肖抑看它反反复复在她如藕皓腕上摩挲,最后越过腕间凸起的那块骨头,卸下来。
她轻咬着唇,摸着镯子研究机关,可并未寻得,便举臂要砸。肖抑喊着“给我”靠过来,可还是晚了,玲珑脆响,玉镯砸碎。
碎玉四溅,里头飞出一个卷起来的纸条。
纸条离得肖抑近些,他拾起来要展开,冯安安却抓住他的手,阻道:“且慢!”
肖抑低头看自己被抓的手,又抬起眼,注视冯安安。
冯安安郑重道:“你要看了,我们可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了。”纸条里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多一人知,便多一人有性命危险。
肖抑白她一眼,打开纸条。
上头全是人名,有好几位肖抑打过交道的同僚,张介在名单上,梁成材和吴愈不在。
通敌卖国!
肖抑和冯安安皆猜到这点,但不敢确认,互相间不说破。
肖抑问冯安安:“这名单你能记下来不?”
冯安安点头,虽非过目不忘,但默读十遍,起码将来三年内是能默写名单的。
肖抑便让她记牢了,而后一攥拳,将纸条捏个粉碎,拿土深深埋了。
他看一眼天色,将亮了,便劝冯安安趁着月色先下山,躲藏至别处。不然天一亮,山里人多,官兵找来似瓮中捉鳖。
冯安安应了好,却不禁感叹,“天大地大,无一容身”。
肖抑不喜欢她自丧斗志,醍醐道:“天地地大,哪一处不能容身?!”伸手拍了拍冯安安后背,希望她振作起来。
少顷,肖抑道:“定北营每月初一招兵。”
冯安安低头眨了眨眼,他同她一起出洞,下山,护半程平安,便各奔东西了。
肖抑回去见总兵,得知梁成材不在营中——他怕再出岔子,苦兮兮在驿馆守了一晚上。
肖抑赶去驿馆。
梁成材见着他,劈头盖脸就问,抓住妖女没有?
肖抑低头跪下:“属下失职,将军责罚!”
“遇见妖女啦?可是让她跑了?昨日匆忙忘了提了,那妖女当真会幻术?”
“回禀将军,属下的确遇着了妖女,就要捉拿,那妖女武功不行,打斗不占上风。可突然风沙走石,好些个怪物骤地冒出来,属下不知所措,不仅让妖女跑了,自个还丢了马。属下愚钝,该当万死。”
梁成材听得痛心,剁脚,搀扶肖抑起来:“算不到啊,算不到!妖女竟然会幻术,怕是只有神才挡得住!”幻术师罕见,他不懂,肖抑就更不懂了。梁成材道,“妖女怕是捉不到了,你同我一起,先把这头安稳了吧!”
这头,他指的驿馆。
梁成材告诉肖抑,特使摩雒听说了乌云杀人的事,急忙折返凉玉,在驿馆里同乌云吵了一架。至于吵的什么,梁成材没提。
但肖抑从驿馆仆从那打听到了,摩雒训斥乌云,胡作非为,竟不事先与长公主,与他商量,现在好了,闯下大祸。乌云不服气,骂摩雒不过是他老妈的姘头,有什么资格教训自己?
肖抑听完心想:狗咬狗。
摩雒和乌云,在驿馆足足待了十五日,直接把半个四月待过去了。
后来张介来了,还带着皇帝的圣旨,说这是一场误会,乌云是失手杀人,下不为例。摩雒却客客气气,坚称乌云有错,押着他这个大王给死去瑶宋百姓的家人赔罪。
两边对待此事,都做到一定份上了,能怎办?
大事化了。
摩雒不再去瑶城拜谒皇帝,而是押着乌云,以便能将这位“姑爷爷”安稳顺利送回云敖都城。
瑶宋有不平民议,道云敖人在瑶宋国土上杀瑶宋人,皇帝却带头陪笑脸,国之耻辱。但这些民议就像浪海中的泡沫花,翻几翻便不见踪影,只声再不闻。这几个非议的百姓,也人间蒸发了。
*
五月初一。
天朗气清。
凉玉的天气,仿佛玉皇大帝定好了规矩,一过五月,风沙就停了。寒潮退去,大地回暖。
今儿是初一,也是定北大营每月征兵的日子。
一般来投军的,多是附近的青壮汉子,天气越寒冷,来投的人越多,因为田冻了,山也冻了,既无口粮且挣不到银子,只有从军才能活命。一开春,大伙都上山采玉去了,谁来投军啊?
所以往常五月征兵,一般只召得十来人。
但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来呀?莫不是受异议影响,对子弟兵失却信心?
负责征兵的主簿,焦灼得很。
营帐是扎在泥巴地里的,有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趁着春天冒了头角,主簿不禁对着野草抱怨:“小草啊小草,你都生根了,我这本子上怎地连一个名字都写不上呀!”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主簿背后响起一个冷厉的声音,吓一大跳。他禁不住打了个摆子,回身见着来人是肖抑,赶紧鞠躬:“大人。”
副将大人这是路过呢?
肖抑不紧不慢问道:“今日征兵,进展如何?”
妈呀,副将大人这不是路过,是特意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主播硬着头皮实禀:“回大人,目前还未招到人。”
“一个都没招到?”肖抑讶异,抬首望望天色,日头将中接近午时,半天过去了啊。
肖抑呢喃:“怎会这样……”主簿低着头,心想他也想问怎么会这样啊。
问天问大地。
“许是下午人多。”肖抑安慰主簿,又教他一些好说好劝好招人的方法。主簿一面感激,一面奇道:征兵是归肖副将管,但他事多,之前两年都是放手安排下去,甚少过问。
这个月征兵是中了邪吗?不仅无人,而且肖抑还亲自跑过来问了?
这在主簿看来,属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主簿焦躁内疚又惧怕,中午饭都没心情吃。一会手撑在桌上,一会瘫在椅子上,眼神空空望着前方,眼巴巴盼人来。
事逢伤心瞌睡多,主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迷糊中听得有人喊“喂、喂”。那人还下手推他。
主簿困得很,下手把那人一推。
“这里是征兵处么?”
一句话,一个灵光,主簿惊醒,似鲤鱼打挺般坐起,见前头站着个年轻男子,个头不高不矮,发髻歪扎,模样俊俏可惜是对单眼皮。
“是、是、是。”主簿怕人跑了,满脸堆着笑意让来人报名姓,籍贯,拿出户籍本登记一下。
“这里、这里。”年轻男子从怀中掏户籍本,他穿得少,一拉扯下露出些许胸脯白肉,上头全是女人的唇印。主簿不忍看,心想当兵不禁色,空耗精气神,接了户籍本来看,眉毛一跳:“黄二?”
年轻男子笑意盈盈:“正是在下。”
“瑶城人?”
“正是,大人听不出小的的口音吗?”
主簿好奇,瑶城多好啊,天子之都,富庶非常,这瑶城人为何要跑到荒凉边境做悬性命的勾当?主簿问出疑惑:“你为何要跑这来当兵?”
“保家守国门,男儿本分。”黄二笑了笑,“再则,边疆女子野猫得很,比瑶城里的温柔美人鱼带劲多了。”
主簿攥笔的手一紧,“黄二”的“二”字第二笔一下子拉长了。哼,要不是招不到人,才不收这等色鬼。
主簿又问黄二:“你自个,有没有想过,想当哪类型的兵啊?”骑兵、弓.弩手、前锋……不一一枚举。
黄二笑道:“后厨有专门负责试吃的兵不?”
主簿:???
黄二挠挠脑袋,发髻更歪了:“小的不想打仗,囤囤后方比较好。”
主簿想掀桌:刚刚是谁,口口声称要保家守国门?!!主簿刚想站起来,瞧见前方一个小小羸弱的身影,正屁颠屁颠朝征兵处跑来。
主簿忍,重新坐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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