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齐弈年府邸。
“来人呐,再上壶茶。”徐知念拿起茶壶,其中却空空如也,眉头微皱,不耐地吩咐一句。
等待片刻却无人应,她轻啧一声,朝身后看去,却见原本侍应在那处的侍女不知何时不见,一位劲装男子从门外而进。
“徐画师,我家主人请您到西书房一叙,随我来。”
男子停在不远处,略行一礼,徐知念反应过来,迅速起身跟在其身后,转过几道垂廊拱门,前头便是西书房,那男子悄无声息地退下。
徐知念停在门前顺顺衣褶,深呼口气,推开门迈步而进。
齐府中属西书房外景致最佳,齐弈年刚刚下朝,朝服未换,一身暗紫锦袍,芝兰玉树地立在窗边喂黄雀,猛一看比窗外冬景还夺目几分。
徐知念却不敢多看,连忙垂手躬身:“大人。”
齐弈年懒洋洋地嗯了声,却不回头,直到手中鸟饲尽被那只毛色顺滑的黄雀食光,才在雀鸟扑啦啦飞走的声音中净净手,走到徐知念身前。
“怎么样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知念。
徐知念垂头:“许清欺君罪名已定,午后便会呈到陛下处下判决。”
“此事我不便出面。”他点点头,声音不带什么情绪,“陛下仁厚,若没有人推波助澜只怕不会处以死刑。”
徐知念头更低:“是,属下已联合时潇公主。”
等了一会儿,上方齐弈年传来轻轻询问:“你好像有什么疑虑?”
他音色低醇,轻声说话时颇亲和无害,徐知念努努唇,还是忍不住开口:“属下不明白,为何非要现在将许清这件事捅出来?许明涯所知不过微末小事,根本不会动摇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却不料话音将落,脖间便被一巨力钳着往前拉,窒息疼痛瞬间传来,徐知念被那大力拉得趔趄,下意识昂起头来,对上齐弈年狭长阴狠的眼。
“…大人…”她忍不住抓他的手挣扎。
齐弈年恍若未闻,依旧用那无害的轻声缓缓道:“我让你去找时滢藏起来的画,结果你给我跑到时潇宫里,我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齐弈年一边说,手下力道越发大,徐知念眼前阵阵发黑,拼命拍打那只亘在她脖间的手,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
“洛…槐…”
颈间力道一松,清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徐知念腿下一软跪趴地上,喉咙处一呼吸就喇得疼,她拼命咳嗽,大口喘气,直到眼中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才渐渐平缓下来。
“回去吧。”上首的男人轻轻道,徐知念不敢犹豫,不顾疼痛迅速起身,踉踉跄跄退下。
看着徐知念离开,齐弈年将目光重新转回窗外,脑中想到初三朝堂上,时遇虽面色苍白,精神却是颇昂扬的。
“为什么没死呢?”那毒是他亲自下的,西疆而来,绝无解药。
是因为黛妃,还是那个新出现的画师?
无所谓,他自会知晓。
恰此时,窗外黄雀在枝上跳动,震得一簌簌白雪落下,齐弈年心中有些惋惜,怎么什么好东西,都叫时家人拿到了呢?
“大人,刑司来报,时遇方才去了那几个西疆刺客处,说要看着刑司的人如何审讯。”
方才那位引路男子突然出现书房中,将门房通传禀告齐弈年。
齐弈年眼一眯,他才恨着时遇未死,此时话中便带了讥诮:“陛下亲自命我负责刺客审讯一事,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那男子犹豫道,“时遇带了陛下亲笔,刑司的人怕是拦不住。”
那些刺客是他所派,若是让时遇在一旁监察,只怕是会被捏住把柄。
齐弈年拧眉,略微思索,着人备马前往刑司牢狱。
-
刑司,几位狱卒守在扣押那几个刺客的监牢外交头接耳。
“你说咱们牢头为何不让六皇子进去啊?不说人家是皇子,现在还拿着皇上手书,这能拦多久?”
一年轻狱卒朝甬道外瞅了瞅,时遇在那处坐了许久,也不嫌弃牢中那点陈茶,姿态从容悠闲,活像在自家府院,倒是他们牢头,过一会儿便来劝,劝又劝不走,大冷天的累出了一身汗。
他身旁的是一位年长些的狱卒,闭眼靠在土墙上小憩,闻言双眼微微撑开一条缝,满不在乎道:“谁怕他啊,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指不定哪天就被遣去西疆再也回不来了,这里头的犯人可是齐大人亲自下令,除他之外不可有人接近的。”
“齐大人和六皇子,用脚皮想都知道该听谁的。”
这边时遇再次三言两语打发走牢头,心里估摸时辰,齐弈年应当快到了。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刚刚关上的牢门由牢头亲自推开,先是有人端上来壶新沏的热茶,时遇冷眼看着茶水倒出,是年下刚奉上来的瓜片,茶香瞬间溢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
紧接着齐弈年缓步而来,而后那牢头将两面的门关上,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齐弈年并未行礼,微微欠身后与时遇相对而坐。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瓜片氤氲的热气缓缓稀薄,热腾腾的茶水变得入口温和,齐弈年浅尝一口后笑道:“西疆苦寒,殿下许久未回京,这样好的茶水还是趁有的时候多喝几口吧。”
而后看了一眼时遇杯中浮着茶渣的黄绿色茶水,面上愠怒:“这里的人怎么做事的,殿下跟前也敢这样怠慢!”
时遇静静看着他做戏,从前他被这样讥讽定会针锋相对,可重来一世,再次与齐弈年对上,心中竟冒不出一丝波澜。
前世他总在纠结,为何比起亲生的自己,父皇对齐弈年这样一个外姓子更亲近,不仅吃穿皆越过他,还从小将齐弈年养在身边,却在自己刚过十五时就把自己远远丢到西疆,只有年下才能回来。
这几日他发现自己身上伤痕遍布,许多都是伤口愈合后刻意留下的疤痕。
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伤痕,他才想起来,十七岁的自己尚处在那些迷惘纠结中,试图通过这些痕迹让父亲更心疼关注他一些。
可临到前世死去,他都不敢告诉父亲,自己一个人在西疆受了那么多苦。
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时遇暗中呼出一口浊气,将那些纷乱的心思按下。
前世他为时家江山战死,生恩养恩,他谁都不欠,也不在乎了。
“寒暄的话齐大人还是日后再说吧。”时遇从怀中摸出一份朱笔手书按在桌上,“本王因那刺客受伤,心中自是不忿,于情于理都该亲眼见着如何审查,不知这几个牢卒哪来的胆子,连陛下手令都不放在眼里。”
所幸他的父亲只是与他不亲厚,对他还没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很痛快便将手书给了出来。
齐弈年表情微敛,将那手书接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而后抬起头来唇角微勾。
“这几个刺客竟这般大胆,殿下伤势如何?臣府里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回去后派人送给殿下吧。”
他与时遇都清楚到底谁是那真正下毒之人,此时说出这番话一为拖延,二便是为了讥讽。
西疆敌军闻风丧胆的时大将军,也不过被他轻而易举地中伤。
可他不知,时遇所求,也不过是拖延那一分一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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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午睡起后才到御书房,贴身太监胡旺北便上前通传:
“陛下,绘神楼楼主洛大人在外头求见。”
皇帝拿奏章的手一顿,立起眉毛斥道:“糊涂东西!怎么让洛画师在外头等着。”
胡旺北忙躬身:“陛下莫急。奴才早着人请洛大人到偏殿等候,可洛大人勤谨,非要在门外候着,奴才现在就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三十余岁的白袍男子稳步迈进殿中,撩起前摆跪下,脊背挺直,一身清正凛然的气度,落落大方:“臣洛槐,见过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免礼,待洛槐起身后温声询问:“这个时辰,洛画师寻朕是为何事?”
洛槐才起身,听到此问再度下跪,一板一眼请罪:“臣有罪,没有看顾好楼中人,让人蒙混进来。”
“绘神楼画师许清,其父为淮水县知县许明涯,三年前捏造孤儿身份混进绘神楼,直至今日才被发觉。”
“臣有罪。”洛槐又重复了一遍,伏身叩头。
皇帝眉头皱起,没有急着让洛槐起身,沉吟片刻,道:“查清楚了?”
“是,请陛下发落。”洛槐没有丝毫颤动,头也不抬,一副任凭发落绝不多言的模样,看得皇帝忍不住叹息一声,唤他起来。
“绘神楼的事千头万绪,招学之事也不由洛画师负责,有些偏差也是有的,不必过于自责。”
“那个唤许清的,带上来吧,朕也看看,是多大胆子的人敢犯这样的欺君之罪。”
皇帝吩咐给洛槐看座,洛槐分外听话,让起身就起身,让坐下就坐下,绝不多言。
洛槐前来请罪时就安排将许清带来,徐知念作为检举之人自然也跟着,现下皇帝要见,很快便被两个侍卫带进殿中。
两人跪在殿中,不敢抬头。
许清首次见天颜,战战兢兢地跪在下方,这几日的经历倒让她稳重了许多,除开叩拜请罪后再不多话,咬牙忍着害怕,任由皇帝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许清的身份是你发现的?”皇帝看向徐知念,沉声问。
听到徐知念应是后,皇帝沉默片刻,又问:“依你看,此人怎样判为好?”
徐知念谨记齐弈年吩咐,佯装思索后身子伏得更低,大义凛然道:“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话音落下,旁边的许清抖得更加厉害,皇帝看在眼中,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叹口气,正要开口时,胡旺北又至身侧,有些为难地通传:“陛下,时潇公主求见。”
时潇。
许清想起先前时潇威胁她的话,面上血色瞬间退却,彻底没了希冀。
没等皇帝应允,那道明媚张扬的女声便从门外传来。
“父皇且慢!此人孩儿是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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