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明明燃着火盆,气氛却如数九寒冬一般冰冷。
时遇与齐弈年并排站在殿中,之间的空间却像是被剑劈开,余着剑气碰一下都会被割伤,两人无声无息地对峙着,坐在上首的皇帝有些为难地捏了捏额角。
案上静静躺着一张摊开的奏折,上面奏明西疆边境屡屡受犯,虽未造成严重的损害,但次数多了也让人头疼,还是希望时将军不要沉溺京城乐处,想想西疆百姓,早日回来才好。
时遇垂着头,皇帝从上看去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孩子自从进殿后说了一句“陛下万安”后就再没吱过一声,不论齐弈年说什么都沉默着立在那里,不反驳也不争论。
明明黛妃在世时,虽算不上活泼,但也是个开朗的孩子。
想起黛妃,皇帝面上划过一丝复杂,自从那件事之后,这两个孩子就彻底水火不容。
皇帝又看了一眼紧抿着唇的齐弈年,和垂头一言不发的时遇。
轻轻叹了口气,压下那点愧疚:“时遇,西疆战时吃紧,朕看你的伤势已无大碍,还是及早回去吧。”
他何尝不知齐弈年不愿时遇待在这里,才伙同陈家的小子一起搞点动静逼时遇离开,可孩子之间一时闹脾气,他做长辈的也不好插手。
至于时遇尚未好全的伤势,想来他在外多年,也能照顾好自己。
时遇默了半晌,久到皇帝都有些不悦,时遇才哑着声音,跪下应了旨。
“你在怨朕?”皇帝皱起眉。
怨吗?早都不了,他很小的时候便清楚,在父亲这里,时遇与齐弈年从之间从不需要做选择。
时遇张张口,费了点力气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没那么重的讽意:“儿臣不敢。”
“那殿下预备何时启程呢?”齐弈年突然开口,有些咄咄逼人。
皇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可齐弈年只执拗地望着他,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皇帝心一软,顺着他的话:“七日后,如何?”
同一句话落在二人耳中却是不同的意味,一个是养父退让的安抚,一个是君王不可违逆的旨意。
纵使时遇已经不对所谓父亲抱有什么希望,但再次被这样对待,心尖还是不由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钝痛。
时遇握着的拳紧了紧又松开,宽敞的政殿此刻让他有些喘不上来气,他没再沉默,顺从利落地接了旨意,而后请求告退。
皇帝心知此事委屈了时遇,没再抓着他不放,挥挥手让二人退了下去。
殿门外,齐弈年叫住时遇,话语中是不加掩饰的挑衅:“殿下不日便要启程,这几日还是多陪陪亲人吧,下次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齐弈年将狐假虎威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不过少年心性,厌谁就不想见谁,甚至连时遇自己都很晚才意识到齐弈年真正的狼子野心。
步伐微微一顿,时遇扭头狠狠瞪他一眼,语气颇不忿道:“装模作样!”说罢还不解气似的啐了一口,而后才一敛衣摆,大步朝外走去。
只一转身,方才面上那点气愤便无影无踪,檐上寒鸦嘶鸣,时遇心中无比平静。
你做戏,我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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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蕴将小公主带回殿中,吩咐钟画泡了壶热热甜甜的枣茶,哄着时滢喝了几杯,见时滢渐渐平息,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刘海,缓缓问:
“你哥哥出什么事了?”
时滢哭得鼻头泛红,手中枣茶随着她的哽咽起起伏伏,在倾洒边缘徘徊。
就在王希蕴想着要不要干脆帮她拿走时,时滢断断续续地开口,将她的注意力夺去。
“我、我听人说,父皇讨厌哥哥,要把哥哥赶去西边,再也不回来。”
赶去西边?王希蕴略一思索,反应过来应是皇帝要派时遇去西疆驻守。
吓死了,还真以为那人出什么事了,王希蕴暗舒口气,微微一笑,用劝哄地语气安抚时滢:“不是的,皇上不是讨厌六殿下,而是要让六殿下去保护百姓,去做大英雄呢。”
“才不是呢!”
不想时滢听了这话反应如此激烈,那杯摇摇欲坠的枣茶溅出来,洒了她们二人满身。
王希蕴一愣,又听时滢哭得更厉害了:“哥哥去了西边,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希蕴有些慌神,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六殿下怎么会不回来呢?他过年时就会回来了。”
王希蕴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让时滢冷静下来,却猛地回想起昨夜时遇在月色下吐露,他自这次离京后再次回来,便是战死那日了。
一时间所有用于权宜的安慰都卡在喉咙里,她只好笨拙地将时滢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她单薄瘦弱的背。
时滢哭得累了,趴在王希蕴怀中沉沉睡了过去,王希蕴唤钟画进来抱时滢去床上,见钟画给时滢轻轻盖上被子,突然想到什么,温声询问:
“公主是怎么知道六皇子要离开的消息的?”
钟画直起身子,摇摇头:“奴婢不知。”
王希蕴观察她茫然不似作假,便随意几句扯开话题,行礼告辞了。
回去路上王希蕴越想越觉不行,若是时遇真如上一世在西疆熬两年,那她不白费那么大力气画神让他重生了?
齐弈年在京城,那时遇也得在京城,否则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
王希蕴想了想,在回楼那条岔路上选择了另一条,寻了个僻静处朗声唤步濯。
黑衣少年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谨遵吩咐。
王希蕴俯视着他,语气坚定一字一句:“我要见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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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遇纵马回到军营,皇子十六岁分府二十岁封地,只是他十六岁时已至西疆,皇帝也就忘了给他分府一事,瑶华宫到底是后宫,不能长住,因而除了那几日有事外他一直住在西郊军营中。
其实说起来,西疆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在那边还置了间自己的小院儿呢。
进了军营时遇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亲卫兵手中后照例在营中巡视,他只是暂住,这里的士卒见了他都拘谨,时遇觉着不痛快,巡视一圈后回了自己的营帐。
行至帐前,却察觉里头有人,时遇皱眉,早吩咐过他不在时不要放人进来。
他抬手掀开帐帘,沉着脸斥责:“谁让你……”
后半句训斥在看到来人时偃旗息鼓。
王希蕴跪坐左位,脊背笔挺,手中捻着一块粉嫩的糕点,与她外披的浅粉斗篷相呼应,在这座粗犷的营帐中十分惹眼,却又莫名的融入其中。
王希蕴侧眼看去,时遇呆愣地站在门处,手中帘子半天没放下,她轻轻咳了一声:“殿下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您帐中有位女子吗?”
时遇回过神来,放下帐帘大步走近,从别的位置拉了块软垫,径直坐在王希蕴对面。
两人四目相对,时遇率先移开目光,拿了块糕点,尝了一口甜得发齁,表情一瞬间有些扭曲。
王希蕴没忍住轻笑出声,将茶壶往他手边移了移。
她支着下巴,漂亮的眼睛看着时遇,开口直言:“你不能回西疆。”
时遇连喝了两杯水才觉得那股骇人的甜味渐消,听闻王希蕴此话本想苦笑,但苦不下去,只好无奈道:“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王希蕴姿态表情不变,慢悠悠问:“你在西疆两年,就连一个可用的将领都没留下来吗?”
“没有。”时遇坦言,“他们跟着我活不下来的。”
“……”王希蕴皱眉,“为什么?”
时遇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开口解释:“你知道西疆陈家吗?”
王希蕴摇头,时遇默了默,换了一位更出名的人:“那陈玉戈呢?知道吗?”
那可太知道了,王希蕴点头如捣蒜:“他是你所说的陈家人?”
“没错。陈家从开国起便世世代代驻守西疆,最为厉害的便是那陈家刀法,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陈家刀法由陈家第一位驻守西疆的将领同她夫婿所创,流传数代,是每一位家主必须要学好的本事。”
“经年累月,陈家在西疆的势力便盘根错节,故而齐弈年让你去那里,为的就是让你在陈家眼皮子底下,掀不起什么风浪?”王希蕴瞬间明白过来,可又有疑问:
“可陈家数代基业,怎么突然就归顺齐弈年了呢?”
“此时说来话长。”时遇停下,看向他面前空了的茶杯,挑了挑眉,示意王希蕴给他斟茶,王希蕴权当看不见,前了前身子追问道:“然后呢?”
时遇滞一口气,撇了撇嘴,刚给自己倒好后,对面人又极厚脸皮地将自己杯子挪到他面前,笑眯了眼,脆声道:“多谢。”
一套下来时遇一点脾气都没了,乖顺地继续解释:“陈玉戈的父亲,陈家现任家主天资不佳,陈家刀法只学了个皮毛,自是没有法子统领将士斩敌马下。西疆实力至上,杀不了敌就没有立足之本。”
“可他本人又不愿陈家祖宗荣光断送于他之手,便投靠齐弈年,想来应当是齐弈年允他登基后保住陈家现今地位。”
“原来如此。”王希蕴咬了口糕点又喝了口茶,茶香与糕点香甜混合迸发出的滋味让她心情不错,“可我记得陈玉戈刀法不错。他与你一般年纪,怎么就纵着西疆祸事?”
“他父亲归顺齐弈年,他本人又与齐弈年交好,纵西疆祸事可逼我离京,他又怎么会真心杀敌。”
“这个贱人。”王希蕴毫不犹豫地下了评价,一口将糕点咽下,拍了拍手,看向时遇道:“他既有本事,那就想法子,让他不得不拿起自己的刀。”
齐弈年:我不想看见他!
皇帝:好好好,不见就不见。
时遇:……这个贱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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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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