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琅城,陈府。
“哥!”
陈玉戈方从祖母房中请安出来,就看到门外垂柳后一片橙色衣角,他大伯独女陈御星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
陈玉戈心下好笑,却还是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兀自从那树旁经过,直至走出三四丈,才听得后头传来少女略埋怨的清亮声音。
他含笑回头,看着陈御星装模作样地惊叹:“咦?妹妹也是来给祖母请安的吗?”
陈御星气得跺了跺脚,嗔道:“你还装!明明早就看到我了。”
陈御星看着他戏谑的眼,也知自己那点心思瞒不过这个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的堂哥,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跟前,满怀期待地问他:“我近来身子好多了,上次你教我的刀法我已经全学会了,这次回来能不能再教我些新的?”
陈玉戈垂眸,看着妹妹晶亮的眼,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对方只能偷偷习刀,定是憋坏了,他想了想,劝哄道:“冬日太冷,你身子怕是受不住,等再暖一些,等这株柳树发芽,我就教你,如何?”
陈御星撇下了嘴,有些不满,却也明白自己体弱,这位堂哥是满府里唯一愿教她习刀之人,他若不松口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陈玉戈笑着揉了揉她的发,而后直起身子,侧头吩咐小厮:“小心送姑娘回去,再吩咐厨房熬碗姜汤,别让姑娘冷着了。”
目送着陈御星背影消失在拐角后,陈玉戈略略思索,转身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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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梧川坐在书案后,身上穿着京中文人时兴的浅灰长袍,气质儒雅端方,不像个守疆将军,倒像个衔诗弄月的墨客,唯一抬眼一皱眉间,才能看得出几分世代骁勇的峥嵘凌厉来。
他看着面前挺拔卓然的儿子,想起他此番卓伟战绩,心中虽骄傲,面上却还是凝起了眉:
“月延那边传来消息,说你烧了他们三座主帐,还差点将那五千人的队伍悉数歼灭。”
陈梧川将手中那份军报摊在桌上,敲了敲示意陈玉戈拿起来看,对方却没看见似的不动作,反而满不在乎道:
“他们只说要留活口,又没说留几个。”
他留五人,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月延国近年来屡犯大齐,陈梧川得知月延受挫何尝不痛快,可他到底记着与那边的协议,还是正色叮嘱了几句。
“不许冒进,齐大人为我们与月延牵线,让月延偶有进犯,为的是陈家军功不断,你若是将月延那边打狠了,只怕他们要退却。”
陈玉戈闻言扯了扯嘴角:“父亲,我又不是孩子了,您不必拿这种话唬我。”
“齐弈年为的到底是我陈家军功,还是为将边防时刻拿在他手里,你我都一清二楚。”
他看向沉默的父亲,笑意微苦:“自他第一次撺掇您与月延勾结,您就被他捏在手里了。”
陈梧川无言以对,当初他初任西疆都护,接连三场大败让他寝食难安,这时齐弈年找上了他,联合月延做戏,助他赢了场足足万人的战役,好让他保住陈家脸面,从那时起,他身上就有了永世摘不掉的叛国污点。
现在不仅他要背着这个污点,他还要他的儿子同他一样在这污点下苟延。
是他无能。
要是大哥还在,定然不会让陈家落得如此境地。
陈梧川想起自己早逝的哥哥,心下微酸,再次看向陈玉戈,问道:“这次你出去,有找到那位神医的消息吗?”
陈玉戈一怔,面上浮现几分羞愧,低声回道:“并未,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这样的结果陈梧川并不意外,他叹了口气:“希望能早日寻得,好教御星少受些病苦。你这几日无事也带她出府逛逛,这丫头一日到晚地憋在府里可难受坏了。”
见陈玉戈恭声应了,陈梧川摆摆手:“好了,你也奔波了许久,回去好好歇着吧。关于战场上的那些事,不要在你母亲面前多嘴。”
“对了。”
陈玉戈颔首,正欲迈步离开,闻言扭头,父亲从书案暗格处拿出一卷半指长的字条:“这是京城寄来的齐大人的信,给你的,我没有看。”
陈玉戈有些疑惑地接过,展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待时遇回西疆,伺机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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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王希蕴偷偷从房中摸出时,看到沉谧夜空中圆润满月,心里下意识冒出这句话。
转身轻轻阖上房门,又一次,文书同在里头熟睡,而自己做贼似的出门。
这一世她也太忙了些。
等到二十五的考核一过,一定要好好歇一日。
叹了口气——这一世她叹气也过多——王希蕴正了正心思,往楼外与时遇相约处去。
傍晚时二人约好半夜一同去绘神楼画房中,画神让陈梧川转变心思。
时遇早已候在院中,仅仅几个时辰不见他竟然又换了一件衣裳,月霜色长衫外罩一件沉青大氅,若换个人定要被显得老气沉闷,可时遇身形颀长挺拔,独立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反而像在月光盛满的湖边不屈不弯的竹。
饶是王希蕴日日与美图为伍之人,也不得不赞一句这画面着实漂亮。
“站院中央,你不怕被人发觉吗?”王希蕴走到他身边,眨眨眼促狭道。
时遇仔细打量了一番王希蕴,亦笑:“你这次倒学聪明了,穿得这样暖和。”
他将白日给王希蕴的那个汤婆子再度递到她手中,随她一同往画房走去:“我怕我站到别处,你会找不到我。”
手中汤婆子的温度足矣从之间蔓延到全身,直至温暖她的心脏,她垂了垂眼,没有回应。
画房里黑乎乎的,王希蕴点了支蜡烛,将画纸拿到平日里授课师父才能用的那张桌子上。
——这张桌子比学子所用要大多了。
“你要画什么?”未免人发现,王希蕴只拿了一支烛光微弱的蜡烛,时遇看她眼睛都快贴到纸上了,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透亮却不灼眼的夜明珠。
案上的方寸空间被霎时照亮,王希蕴直起身子,揉了揉已经有些发酸的眼,语气中带了些嗔怪:“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缓了缓,她又俯下身去,一边勾画底稿,一边解释:“《悬花经》中有一兽名织梦,居南山,毛皮黑绿,象鼻鹿目,犀足虎尾。以铜铁、毒蛇为食,化而梦境。食其肉可安眠,寝其皮可避邪障。”
“我今日画织梦。”
“我以为你只能画神。”时遇侧头去看,她手极稳,哪怕是底稿也做得细致入微,每一画落处仿佛都没有思考似的,流水般从笔尖倾泻。
“我之前是只向神像祈愿。”王希蕴很快勾完一只,沾了沾墨,自信地笑了笑,“神兽还没有过,不过应当是可以的,而且所耗气血或许会更少。”
毕竟是兽,怎么能和神仙比。
时遇点头,不再做声,乖乖替她举着明珠,一边看她作画。
只是看着看着,目光便渐渐从笔杆偏移到所持人上。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喜怒哀忧的平易近人,前世祭台上白衣燃像的高不可攀,两人的距离也有过更近的时候。
可此刻她眼睫低垂,莹白的珠光柔和了瘦削的骨相,却掩不住此刻她严厉认真,明明是熟悉的模样,气质神韵却有了细微的差别,连眉间轻蹙的幅度也与她苦心谋划时不一样。
现在的她更像是某位醉心画艺的文人雅士,对作画有着极高的敬意,与笔下的那个世界持着一个亲昵却礼貌的距离。
很不一样。
但还是很动人。
初稿大致勾勒完,王希蕴搁下笔,直起身子浅浅地呼了一口气,时遇早在她动作时就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看她刚刚绘出织梦兽。
背景是在南山处,织梦兽威风凛凛地站在中央,嘴中衔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毒蛇,圆润的鹿眼警惕地看向画外。
“画得很好,只是……”时遇赞了赞,又有些疑惑,“为什么是两只?”
王希蕴揉着手腕,解释道:“因为要许两个愿。”
“我们既要与陈梧川协商,可又不能与他面对面谈,那入梦便是最好的媒介。”
时遇挑了挑眉:“你要在梦中与他相谈?”
王希蕴摇头:“不,不是我。”她看向画上两只织梦兽,“是他的父亲和兄长。”
时遇思索片刻,恍然,再次看向那幅画时眼中有了实打实的惊叹:“这个本事给你,真是给对人了。”
王希蕴笑笑,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夸赞收下,歇息片刻便要继续。
只是刚提起笔来,空荡的画房中便突地出现一人,两人瞬间警惕地向来人看去,见到是步濯,还没松口气又被他的一番话惊得绷紧了神经。
“主子,有人来了。”
“是谁?”时遇皱眉。
“绘神楼楼主,洛槐。”
还不等时遇吩咐将人打晕,王希蕴先吓得将笔从手中坠落,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室内,旁边两人朝她看去。
只见王希蕴白了脸色,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她拽了拽时遇的袖子,咬牙道:“咱们快跑!”
织梦兽的形象介绍借鉴《山海经》中的貘。
南山貘兽,体毛黄黑,象鼻犀目,牛尾虎足,以铜铁、毒蛇为食,寝其皮可避瘟疫,图其形可避邪气。——《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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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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