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京城西郊坐落着皇族亲军的军营,此刻隐在暮色中轮廓模糊。
现下是就寝时分,独一军帐还灯火通明,其中隐隐传出人声,掩在守夜篝火燃烧不时发出的火花爆和此起彼伏的呼声下听不真切。
时遇乌发披散,未着银甲,肩上披了件黑狐大氅,随意曲腿坐于主位,一举一动端的是洒脱不羁,一边饮那刚烫出来的酒,一边一目十行地看暗卫刚呈上来的密报。
陈家在西陲边境势力庞大,根基稳固,他虽是驻防军队名义上的将领,但军队实权还是握在陈家手中,他处处掣肘,时刻在陈家的监视下。
“这次的动静是陈玉戈搞出来的?”时遇看完后将密报就着灯火烧尽,陈玉戈身为军队副将,时常与他意见相悖,这次他一回京,西疆便冒出异族来犯的消息,只怕年后便能传到京城了。
“属下无能,未查明幕后主使。”下方黑衣暗卫跪下请罪。
时遇冷笑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起来:“不是他也是陈家,生怕我回来挡了他们主子的路,恨不得我死在外头再不回京。”
暗卫:“可要属下安排人手解决?”
时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敛目掩下心中酸涩:“无妨,左右我也不想留在这腌臜地。”更不想和所谓手足虚与委蛇。
他平定心绪,取了兵书翻阅,过了一会儿见暗卫还不退下,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扬眉:“还有何事?”
“时潇公主今日下午去时滢殿下宫中,欲对时滢殿下动手。”暗卫低着声音开口,他家主子已许久没有留心过时滢殿下,就算知道自己亲妹在宫中过得并不顺遂,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果然,时遇面色不变,淡淡将书翻到下一页:“哼,那丫头还能让欺负了?”
暗卫:“被安排到时滢殿下身边的画神师拦住了。”
画神师?时遇抬眼,语调中带了些许玩味:“是哪位?”
“王希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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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只是个西楼画师?!”
时潇殿门外随侍的侍女听见里头动静,对视一眼,默默放轻了呼吸。
殿内,浅衣女子为时潇递上杯茶:“公主消消气,可别为了那样的卑贱之躯伤了凤体。”
时潇狠狠瞪一眼浅衣女子,将茶杯夺过用力砸出,几滴微烫的茶水溅到浅衣女子手背上,泛起一阵红痕。
浅衣女子表情微僵,时潇没有注意到,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呵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害本宫被那贱人蒙蔽,你们画神师没一个好东西!”
浅衣女子勉强笑了笑,不着痕迹避开时潇尖锐的指甲:“公主别生气,我有办法让那小画师,再无翻身之日。”
她侧过眼看向跪倒在地上的许清,轻轻柔柔地笑了笑:“这次我们许画师,可不许去再找好姐妹通风报信了哦。”
闻言,时潇才将淬了毒般的目光落到徐清身上,走近抬起她的下巴。
许清此时双颊高肿,唇边带血,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拼命摇头向后缩,却又被时潇捏着下巴拉回,长长的指甲掐在脸上,留下一个深可见血的弯月形甲印。
时潇冷笑着开口:“你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否则别说是去淮州了,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死在这儿哪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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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距时潇前来已有两日,起初王希蕴还担忧那暴脾气的公主发现她的身份后会过来闹,见没什么动静,也渐渐放下心,全心全意帮时滢完成经文抄写。
只是这事,也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殿下,您今日得将《白木经》前三卷抄写完,否则要赶不上除夕祭拜了。”
王希蕴展开经卷,拿走时滢手中的竹笼,见时滢眉头紧皱满脸不愿,笑着承诺:“只要您今日能完成,明日我便给您送只新的蛐蛐儿,保准鸣声嘹亮。”
“真的?”时滢略有动心,她手里的这只早就没气了。
王希蕴又是一番千承万诺,时滢终于愿意动笔,可没写一会她便开始嚷嚷着累。
“我不要写了,我的手又酸又痛,余下的明日再说吧。”时滢摔了笔。
王希蕴有些头疼,好言好语地哄:“您要是不写,到时候别的皇子公主都有经文可用,就您一个人没有,多奇怪呀。”
时滢鼓起脸,仿佛没听懂似的乱舞四肢:“我就不写就不写!”
这,这还能怎么办?
王希蕴第一次见识到熊孩子的厉害,偏偏还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主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时滢便趁机跳下凳子跑到屋外,甚至还抽空回身冲王希蕴龇牙笑了笑。
日光清透,漏过光秃的树枝落在时滢白皙圆润的脸上,像从天上下来的金童,可爱可亲极了。
…再可爱,也不能不完成功课。
王希蕴挂着笑,忍着怒气,将时滢重新按回椅子,再不心软,哪怕时滢又哭又闹也不松开,盯着她一笔一划抄写经书。
白日监督,她还得趁着夜间,一边绘制祭拜所用的神像,一边画神将白日答应送给时滢的东西求得,所幸都是些小花小虫,顶多第二日咳嗽几声,不伤根本,饶是如此,反复下来人也瘦了一圈儿。
郁珠不知王希蕴夜间辛苦,只当她教授公主费心费力,私下找她劝解:“公主心思天真,就算没写完,陛下也不会真的动怒,您保重身子要紧啊。”
王希蕴只是笑笑,第二日依旧不放松对时滢的监管,没办法,她的性子说好听是坚持不懈,说难听了就是犟,既然答应闫姑姑,那便没有草草了事的道理。
这夜她揉着腰离开画房时,却在院外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许清?你不是在东楼学习吗?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了?”王希蕴见到许清又惊又喜。
许清穿件黑毛斗篷,将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听到熟悉的声音,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谁知道她这几天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考核结束那日下午她被带到东楼,说是跟着前辈学习,只待元宵节礼一过便可动身前往淮州,却不想引授她的那位前辈根本没有认真教授的意思,起先是将她当做婢女呼来喝去,这也罢了,左右不到一月时间,忍忍便过去了。
可后来时潇公主与希蕴冲突,本想偷偷告知希蕴让她小心,却不想被发现后打了个半死,如今她们二人要对希蕴不利,她身为朋友怎么能坐视不理?
“希蕴你听我说…”许清上前握住王希蕴的手,梗着喉咙开口,迫不及待想将她们二人筹备之事告知。
“本宫就让你死在这儿哪也去不了”。
时潇的威胁突然在耳边响起。
若是被发现了,她就再也没机会回家了……
坦白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许清你争点气,快告诉希蕴啊,面前是王希蕴疑惑但温柔的目光,许清不住地劝自己,难不成要看着她落入陷阱吗?
可心底又响起另一道细微的呢喃——
我们也没什么交集吧,她不过是鼓励我参加考核而已,考核通过不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吗?此搭上自己一条命值得吗?
两道声音在许清脑中不断激荡,拉扯,仿佛要将她撕裂一般。
突然,许清松开握着王希蕴的手,王希蕴一愣,随即注意到了许清精巧下巴上的那个月牙形伤痕,眸光微凝。
许清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不住地颤抖,王希蕴觉着不对欲上前安抚,却被她一把推开。
“许清?你出什么事了?”
看着对方现在还在担忧自己,许清心里愧疚一阵高过一阵,她想笑笑安抚,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能温声道:“我无事,只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有点想你,现在看看你,我便安心了。”
说完,不敢再看对方,匆匆提裙离去。
许清啊许清,你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这边王希蕴看着许清匆忙离开的背影,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又捉不明朗,垂眸深思之际,身后却传来异响。
“谁?”
王希蕴回身,院墙折弯后出缓缓出现一人影,一身玄色滚金边锦袄,身形颀长,面冠如玉,长眉入鬓,神采奕奕的容颜上,双眸如星辰般闪耀,嘴角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是时遇。
对这位战死不跪的英雄儿郎,王希蕴是有几分信任在的,她放下心来,率先开口:“从前竟不知,堂堂六皇子还有偷听人墙角的爱好。”
时遇闻言轻笑:“我也不知,如今小小西楼画师也可来服侍公主抄写经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片刻后相互错开,彼此心照不宣地揭过方才的针锋相对。
“六皇子漏夜前来,是为看顾公主吗?”王希蕴想了想,应当只有这个可能。
总不能是为她而来吧?
“哦?”时遇扬起声调,话里含笑,“你怎么不觉得本王是为你而来呢?”
王希蕴:“……”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看来您是当真舍不得那件月华锦的披风。”
时遇一滞,他都忘了那件披风的事了,他有些无奈地泄了口气,这位小画师的口齿当真伶俐,次次将他噎得说不出来话。
“你那位朋友,好像隐瞒了你一些事情。”怕王希蕴再拿什么话刺他,时遇讨饶般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说起许清,王希蕴拧眉,忍不住回想起她受伤的面容,仓惶的神色,敛目细想,除了身份,还有什么能让许清这样害怕?
突然脑海中灵光乍现,王希蕴抬眼看向时遇:“她在东楼,遇到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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