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着青火的六角琉璃灯勾在檐角随风摇曳,忽明忽暗的火光透出镂刻着“一字不可轻与”和“一言不可轻许”的白色灯面在黑曜石铺就的台阶上拉下好长一道影子。顺着影子站着的是一溜冷眉冷目的侍卫,从阶下起排至碧纱橱前,皆是从君翊殿调过来的,不只侍卫,自泰山府君被姜伋下教禁足后,便是一贯贴身服侍泰山府君起居的在册婢仆也全都被勒令在外伺候不得入内,如今跟在泰山府君身边照料的除了姜伋专门指派过来的竟是只有一个不在册的姬昌。俯身放下刚送来的由青玉莲叶碗所盛的冰糖芙蓉酥酪,水草马明王蹙眉看着垂首躬身退出去的一名常侍忍不住嗔道,“公子这回做的未免过头了些。”
“伋儿也是想让我清净。”泰山府君淡然一笑,随手放下一枚棋子一脸闲适地起身,一边悠悠来到案前坐下一边招呼在旁服侍的姬昌,“都拿出来吧,咱们一块儿吃。”
“喏。”那名君翊殿的常侍其实是提着一个食盒过来的,除了酥酪还装了十数样小点,酥酪水草马明王和姬昌也自然是有份的,不过相比于泰山府君少了些,常侍没端出来罢了。这会儿泰山府君既下了令,姬昌便一气全摆上案了。泰山府君接过姬昌递上来的银匙舀来酥酪吃了一口,细尝了一番点头说道,“嗯,是伋儿的手艺,你们也都尝尝。”
水草马明王和姬昌笑着应下,各自落座陪泰山府君吃了起来。泰山府君又用了两口酥酪,突然皱起眉毛放下银匙说道,“公子下厨的时候可偷吃了?”
“应该不会。这酥酪是取牛乳做的,公子又不是小孩子,明知自己吃不得牛乳还要偷吃。”
姬昌不假思索地张口接话,他本意是要解泰山府君的忧虑,泰山府君和水草马明王闻言却是立刻警觉起来。泰山府君意味深长地打量姬昌,微微上翘的嘴角居然勾出了一痕若隐若现的杀意,“昌,你知道得不少啊。”
“臣本不知,是有一次公子生病,断断续续地一直不见好,正好那会儿我府上正好有些牛乳,我就着人给公子送去了,结果没过多久丞相便给送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公子食不得牛乳。”其实姬昌在自己话音刚落就已觉出不妥,不过他也只惶惧一瞬便已清晰了思路,在泰山府君生出疑心后立刻从容地给出了一番合理的解释。泰山府君深眼凝睇姬昌,片刻出言吩咐水草马明王,“你还是出去打听一下,本君实在不放心。”
“喏。”水草马明王承命同时依旧不忘盯着姬昌,哪怕姬昌神色如常一派坦荡,即使他之后反复查证姬昌没有作谎,但因有毒龙作前车之鉴,水草马明王仍然不敢轻易对他许下全部信任。泰山府亦是惴惴,斟酌片刻还是将此事秘传给了姜伋。姜伋看罢回复要求泰山府君安排监看,然后便丢开了手继续书写教旨。经过两轮讨论,半个时辰前最终敲定了和闻仲结暂时契的冥官,姜伋写好教旨后交给阎罗王命他即刻下去安排,同时请姜子牙前往封神台等待。姜子牙接到通知立刻报给了姬发并即时动身,正在封神台上按例巡查的柏鉴见到姜子牙手提衣摆上来下意识地咯噔了一下。姜子牙眼瞧柏鉴一副防备他的模样忍俊不禁,“是你们公子要我过来的。”
柏鉴暗自长松了一口气,片时蓐收着甲衣现身封神台,柏鉴疾步上前迎接,姜子牙亦缓步随在其后。互相见礼毕,蓐收拿出一卷竹简递予柏鉴,“本座奉上殿之命前来和闻仲结暂时契。”
柏鉴接过竹简打开仔细看过一遍,抬头笑道,“封神台早前已接到上殿旨意,蓐收将军,请。”
蓐收含笑颔首回礼,正准备抬脚入障不意被姜子牙出言叫住。只见姜子牙俯了俯身子,左右唇畔各绽放出一朵忐忑不安的笑容,“敢问蓐收将军,我儿今日可好?”
蓐收敛起嘴角笑意,看向姜子牙的眼神多了一丝疑惑和警惕,“公子安好。”
“多谢。”姜子牙再次俯了俯身子,蓐收复睇了姜子牙一眼转身迈入障中。姜子牙伫立风中眺望流动天际的点点烟云,笼在袖中的手指不住地掐算着。中蛊虫者,服下七尸丸后七日之内便会出现症状,可君翊殿到现在都没个动静,所谓蛊虫想必只是虚惊一场。这般猜度着,姜子牙心里渐渐踏实了下来。蓐收和闻仲结完契约出来,姜子牙闻声转过身来,脸上神情回复一贯地淡然温和,伸手接过蓐收递过来的一道令符,竖耳细听蓐收嘱咐,“姜先生,我与闻仲所结契约的时限为四十九天,姜先生稍后即可凭此令符带走闻仲,到了时辰持此令符将闻仲送回封神台与我交接,如果有特殊原因需要延长闻仲在阳时间,请姜先生提前七到十四天通过此令符与我联络并提交申请。闻仲在阳期间一切由我负责,出现任何事情姜先生只需找我即可。契约在闻仲下封神台后正式生效,这道令符会自动计时。”
“有劳蓐收将军了。”姜子牙小心收起令符并向蓐收行了一礼,蓐收回礼转身离开。姜子牙礼毕直起了上身,遵照蓐收的交代从柏鉴手中领来闻仲带他下了岐山进了西岐城。闻仲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和风整个儿恍若新生,若非他脚下飘忽足不点地,他甚至认为自己死而复活了。姜子牙在旁看着闻仲这幅模样眸色见深,不知为何,他此刻脑中居然莫名浮现出了姜伋初当上冥官后来探望他和马招娣的情景。那时姜伋走路就是像闻仲这样轻飘飘的不着地,他飘着进门时的样子不但他当场吓个了半死,马招娣更是连做了三天噩梦慢慢才缓过劲来。后来姜伋法术精进了道行也高了,在人间行走时也渐渐看上去寻常不那么诡异落在常人不过身姿轻盈些罢了,可他和马招娣卸下这层担忧转瞬又长出了另一丛焦虑,夫妻俩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怕哪一天会传来姜伋走路不小心踩死只蚂蚁破了杀戒被惩罚的消息,这般辗转反侧了几年直到姜伋拿下冥官选拔试首名成绩顺利晋升为高阶这丛焦虑才逐渐萎缩逝去。姜子牙低眉无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张口催促了闻仲一句。闻仲回过神来跟着姜子牙向西伯侯府走去,沿途看见西岐繁华百姓安居不禁连声赞叹姬发果然治境有方,又忍不住哀叹帝辛失道致使殷商民生多艰,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西岐与朝歌却是绝然两个世界。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姜子牙侧颜,闻仲忆起昔年与姜子牙战场搏杀禁不住又是一番慨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与你并肩走在西岐的街道上。”
姜子牙亦有同感,“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闻太师会甘愿为我周天子驱遣。”
“姜丞相此言谬矣,老夫下山乃是为了朔城冤案。”被从酒中强行唤醒的闻仲在听到要求他回阳去帮姬发打仗的时候闻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生前毕竟是殷商太师,无论帝辛待别人如何,对他总算有始有终,他可以死后不问红尘事一意求闲醉酒中,但要他把枪头对准殷商亲手襄助姬周成就千秋霸业他是万万不能。闻仲梗起脖子气场全开迫视蓐收,岂料蓐收却是微微一笑拂衣款坐扭头看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卷宗强塞入他的怀中。闻仲不解蓐收此举何意眼中不觉流露出一抹怔忪。蓐收目光殷切,闻仲被她如此注视不觉间竟卸下了气势展开卷宗读了起来。至此闻仲方才明了,原来姬发和姜子牙要他回阳并不是图谋覆灭殷商,而是请他能锏指鹰川永绝祸患。朔城……闻仲脸色陡沉,朔城军通敌叛国案何止姬昌至死不忘,他同样一直耿耿于怀,奈何牵涉帝乙身后之名与殷商六百年之望,为顾全大局,纵然明知此案必冤,他也选择缄口不言,哪怕是绝龙岭一役走上穷途,他都没有托付姜子牙一字半语。历朝历代总有几个冤死的鬼,他曾这样宽慰自己,然午夜梦回惊悸睁眼,他也曾血气直冲天灵盖誓要为五千朔城军昭雪沉冤。蓐收细细观察闻仲表情变化,当她捕捉到闻仲眼底那咆哮而过的一湍正气之后,嘴角立时抿出了一丝欣慰。她指尖向上点出一纸契约,不过闻仲同意结契约却是有条件的,“若我去见姬发,发现他居心不良,不过利用朔城冤案打击殷商,我是否可与你解契?”
“可以。”蓐收回答得十分干脆,闻仲这才稍稍松下面容。走下岐山同姜子牙一道进入西伯侯府,面对大厅之上等候多时的姬发,姜子牙俯身参拜行臣下礼,闻仲则是高挺脊背面色倨傲拒不称臣。姬发见状笑了一笑毫不介意,还礼数周全地招呼落座。待吃过一杯茶,闻仲率先撂下茶杯威严张口,“我平生最不喜拐弯抹角,到这个时候,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冥界蓐收将军跟我说得明白,那我跟周天子你自然也要说得明白。第一,我闻仲不论生死都是殷商之臣,决不投周哪怕一日一刻。第二,我只负责剿灭鹰川,旁的战事与我无关。第三,剿灭鹰川,需以我为帅。第四,朔城之冤由我来雪,你大周不得置喙。”
姬发听罢垂了垂眸似在思索,片刻他提笔迅速拟好一份约书递给了闻仲,“闻太师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如果没有,今日之约就此达成。”
“你可真是爽快。”闻仲接过约书再三细看,确定姬发没有违背自己意愿便也没再废话。郑重署名收好约书,闻仲不着痕迹地瞥了对面一言不发只静静饮茶的姜子牙一眼,冷声问道,“我还有一问,周天子为何不派姜子牙去攻打鹰川?”
“因为我要照顾儿子。”上边姬发还在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姜子牙这边便已放下茶杯淡声说道。闻仲盯了姜子牙片刻突然噗嗤笑出声来,“你儿子又病啦?”
“他就没病好过。”姜子牙睇着闻仲唇边那搬来泰山都压不下去的笑容,不由得一股怒气充盈于胸,“我儿子病了,闻太师你好像很高兴啊?”
“哪有?姜丞相多心了。”闻仲笑得越发肆意欢快,嘴角眼瞧着都要咧到天上去了,姜子牙实在忍无可忍,心头怒气终于冲达眼底激得他猛地拍案而起,“闻仲,姜伋再不好再惹你不悦他也是我儿子,自他卧病,我们夫妇这颗心每时每刻无不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一样,只恨不能替他捱受这份病痛折磨。闻仲你一生无子,我不指望你能体谅我的心情,但将心比心,你当着我的面儿这般幸灾乐祸,合适吗?”
一痕明澈的泪意无息流出眼角淌在脸颊,静静折射出一缕光线在人间的轮廓。姬发脸色跟着冷了起来,看向闻仲的眼神也不似刚才那般和善。闻仲见状亦不敢再顽笑忙尽数敛了笑意拱手施礼,姜子牙却不理会他的道歉转身向姬发告了一声快步离去。姬发起身下阶,目送着那抹绛紫身影恼声呵斥,“闻太师方才也忒过了些,好歹也是殷商柱石,说话做事竟是这般没轻没重的吗?”
闻仲在世时算是和姬昌同辈,而今被姬发这样的晚辈责怪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可这事也的确是他没理,他无话可辩只得悻悻说道,“我直以为姜公子只是微恙,不想他是这般严重。那姜公子现下如何了?”
“您觉得呢?”姬发没好气地反问了闻仲一句,今日本该是他与姜淑祥一同接待闻仲,不料冥界突然遣使过来请姜淑祥即刻过去一趟。姬发当时就感觉不妙,但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结果下一刻,一只雀鸟直飞到他面前,极速拍打着翅膀,那尖利的啁啾声仿佛是姜淑祥平日里用来切药的刀子,眨眼间就将他心里的侥幸给割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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