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王顺为傅祯办事,不敢不仔细,尽管已经知道了徐莹的注色,还是要问细节,便去找了负责教坊事宜的宦官刘仁归。

刘仁归当初受过王顺提携,他一来,立刻叉手行礼,又端出茶给他吃。王顺也不摆架子,更不急着吃茶,而是直接问:“你这里从前是不是有个叫徐莹的舞伎?”

刘仁归不想殿中监来教坊一趟不是为了传旨让他排练歌舞,却问起个旧人,不免疑惑,却还是规矩地答:“是。”

他记得清楚,自然就说得迅速:“这人原是我们这里数得上名的人,擅长舞蹈。原本也是为了争气,变着花样编舞,谁料去岁她在鼓上起舞,一个不稳从鼓上跌了下来,摔伤了腰,养了大半年不见好,这舞啊,跳不成了!”

说完这些,他也为徐莹感到可惜。

教坊排的歌舞大多是为了宫中庆典,人员众多,场面宏大,绝不允许有人在其中滥竽充数,唯恐其中有一星半点的错漏,在宴会上败了主子兴致惹个大不敬之罪。因而就算徐莹有心克服这腰伤,管事的刘仁归也不敢冒这个风险,何况她这腰伤严重,已经跳不成舞了。至于她那一好嗓子,虽能唱婉转的曲子,可与专唱曲的人比,依然不足,因而不能跨越严格的教坊规矩。

宫里不养闲人,她占着一个舞伎的位置却跳不得舞,那自然是留不得了。她失了赖以生存的本事,就意味着失了活下去的能力。

好在她生的好,说话也脆生,算是个伶俐人。教坊里的人并非女奴,亦非宫婢,可以出宫婚配,然而她有了这腰伤,怕是子嗣都不好养,出宫后多半是混不上个正经郎君。刘仁归对她生了恻隐之心,从中为她周转,这才让她留在宫里伺候,今生不求富贵,留在宫里勉强能吃饱穿暖,也算是个出路罢。

这出路的确不错,因着郑淑妃哭诉到皇后面前,杜尚宫特意挑了为人机灵的宫女更替拾翠殿的宫人,其中一个就有徐莹。

王顺得知了这些,倒也放了心。可他临给傅祯复旨前,决定见一见这位能劳动天子开口查她注色的宫人。

“徐……啊,徐娘子?”

王顺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偏是当他看到徐莹面容时,心跳如擂鼓,说出的话就磕巴了,内容上却充满了客气。

就凭她这长相,他敢不客气么?

有了这一趟辛苦,他就明白了,陛下心里还念着陈娘子,眼下出现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宫女,心里的遗憾就越来越浓!

徐莹不知来人是谁,不过被他这么一称呼,纳罕地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看他,那模样,我见犹怜。

刘仁归不知徐莹就要有大造化,立刻拿出从前管教的架势斥她:“放肆,这位是圣人跟前的王常侍,不得无礼。”

尽管徐莹眼下伺候郑淑妃,可面对刘仁归,她始终抱着感恩之心,被他一骂,立刻就低了头。她才有幸见过皇帝一面,今日就被皇帝身边的中官来问话,心下不免忐忑。

可是这时王顺却对刘仁归摆了摆手。

刘仁归脖子一伸,起皮的嘴一张,诧异地看着王顺,而后神思明朗起来,又把两片唇合上了。

王顺骤然见她,不问些什么,总是不合适的,干脆就让她说了说这几年的光景。

徐莹不敢有所欺瞒,利利落落地说了。

王顺就道:“往后你需得尽心服侍郑淑妃。”

“喏。”徐莹忙应,“奴一定尽心尽力。”

王顺把徐莹的事打听了一清二楚,出门就苦了脸,心道陛下怕是不会再错过了这个叫徐莹的宫人,往后让太皇太后知道了,指定得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郑淑妃见过了她,拾翠殿里又才得了皇后懿旨更替了宫人,便是不能把她立刻赶出宫去了!

王顺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抬眼看看天,天边已经积起了云团子,眼看着又要有一场寒风冷雨。

风雨过后,长安城里冷得很了。

含凉殿本是因为夏季凉爽而得名,入了秋,就比别殿要凉得早一些,幸而提前隔了暖阁出来,倒也不显什么。

前两日傅练到了这里,恰好媛媛宫里有红绫饼,傅练说从前她亲手做的更好吃,央求着嫂嫂再给做。这日媛媛得闲,就又亲手做了一次,分了两份,一份给太皇太后送去,她则带着剩下的一份亲自送去紫宸殿。

“六大王有口福。”云舒道,“只是六大王到了换牙的年纪,总不好多吃这些点心,况且殿下要亲自做,未免太辛苦了。”

“偶尔做一次罢了,也累不着。”媛媛说得平淡,“六郎贪嘴,我若明着拒绝,只怕他又得磨人,还是当着陛下的面让他保证,吃了这次,得明年才能续上了。”

“是是,”云舒肯定道,“六大王指定不敢磨陛下。”

皇后仪仗至紫宸殿外停下,媛媛跨进了门。冯全老远就看见了她,正了衣冠就立刻飞奔着往下跑:“给殿下请安。”

媛媛叫起,问:“陛下在忙朝事么?”

冯全结巴了:“陛下……陛下,今晨陛下在延英殿召对后就起驾去了……拾翠殿。”

傅祯已经接连几日去拾翠殿了,不过晚间又宿在含凉殿。

媛媛点了个头,停顿了一个弹指后方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记着六大王想吃红绫饼,正巧我那里有,你稍后拿给他吧。”

冯全连连称喏:“仆替六大王谢殿下恩。”

眼瞅着皇后要走,冯全忽然胆大包天地道:“殿下?”

媛媛看他,他就说:“殿下若想见陛下,可移驾拾翠殿。”

云舒听了这话直觉刺耳。陛下既在拾翠殿,殿下又没有要紧事,却要赶着过去,像是拈酸一样。殿下统摄六宫,只需教导宫妃好生奉上,不至于查了陛下行踪又追过去。

媛媛微笑了笑:“陛下若得空,去了含凉殿,也就见到了。”

“是……是是是。”

眼看着皇后起驾,冯全这两腿就发软,方才是他放肆了。

他没觉着陛下去各妃处有什么不妥,偏是王顺嘱咐他,殿下若来,一定要让殿下知道陛下去了拾翠殿。

师父办事周全,不会把话说得太满。但他既然理解了师父的弦外之音,不把那个“主意”说出来,他心里憋的难受。得亏皇后是个仁善的主,不然凭他能给殿下出主意,得治他个轻狂的罪名。

王顺不敢把徐莹的事张扬出去,自然就希望皇后能主动侍君。新婚不久,陛下待皇后好,皇后必是能体会到,偏是皇后贤惠大度,不知道留人也就罢了,还把陛下赶去拾翠殿,这下好了,陛下去了拾翠殿就绊住了脚。

整个后宫都是陛下的,陛下宠幸谁都是天经地义,可拾翠殿里的徐莹实在让王顺感觉不妙。

趁着这个档口,陛下没有挑明心思,皇后好好哄哄陛下,即便陛下心里再对陈娘子有憾,也够王顺想法子料理掉徐莹了。

然而这事的走向不如意。

王顺在拾翠殿外的廊下候着,眼看着天已下黑,还不见陛下有起驾的意思,就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转。

少顷,帘子挑起,出来的是郑淑妃近身伺候的玲月,他立刻问:“你去做什么?”

“陛下要在这用晚膳,淑妃吩咐我去传膳。”

王顺就咬紧了后槽牙。傅祯留在拾翠殿用晚膳,无非是想让那位侍奉他净手。亏得他能忍这么久,在拾翠殿停留半日,就为了看那位一眼。说起来,这也是他顾着体面,不然他一句话就能把徐莹调到御前,何苦日日跑拾翠殿!

而王顺也看得出来,傅祯没多看重郑淑妃,不然也不会夜夜宿含凉殿。

傅祯有意抬举徐莹,自然就找机会和她说话:“你是新来的?”

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皆是举止稳当。

只是,主子们待下再和善,也会顾及身份不轻易与下人玩笑,甚至连话都说的少。

尤其是皇室贵胄,他们不会像普通平民那样,要经历寒窗苦读才能食国之俸禄,也不会像枕戈待旦的将士那样,需抛头颅洒热血才能安享太平。他们生来就高高在上,便是读书习武,也有大儒和保傅教授。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和那群低到尘埃里的仆婢说话?兴许他们说一句话,那群人都不解其意。

徐莹从前随教坊的人给皇帝表演过歌舞,只远远见过傅祯,根本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如今也没敢妄想圣天子能和她一个小小宫人说话,头次听傅祯施恩,一时心下激动又忐忑,失了伶俐劲。

郑淑妃敏感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烦不灵透的人,这时便斜乜徐莹一眼,立刻道:“陛下问话,你却不答,岂不让人说我是个没规矩的人了?”

徐莹慌了神,正要告罪,傅祯却已替她开脱:“朕只是随口一问。淑妃也不必多想。”

郑淑妃含笑道:“是,陛下好眼力,她正是殿下新指到妾这里的人。”

傅祯又道:“配在你这伺候。”

表面是在夸淑妃,实则是赞了徐莹,淑妃的酸劲上来,眼神如刀就要剐了那个贱婢,刹那之间已有了想法,可骤然把这人打发了,又怕皇后怪罪,只能暂时留着,往后再计较给她调换职事。

傅祯在拾翠殿草草用了晚膳,又至弘德殿给太皇太后问安,赶在天黑透前到了含凉殿。

暖阁里,媛媛正立在一幅画前,一手持烛火在画前游走,专注地看着。

得益于皇后之尊,较之从前欣赏前人真迹倒是便宜多了。只要她一句话,多的是人想为她跑断腿。可她知道,能有前人真迹的藏家或多或少有傲气,而她身为皇后,得注意言行,需知事情做过了头,会被反噬的道理。因而,她头一次问起珍品,也是宫里所藏的情况。

暖阁里有一支烛火残了,云舒欲再添新的,一转身竟见傅祯双手按在玉带上看着媛媛,才要通禀,已被他示意噤声。

云舒领着殿内宫人悄声退下,傅祯则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正在看张僧繇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

丹青流派多,亦有传承与改进。张僧繇乃南朝萧梁时期的绘画大家,擅长人物故事画和宗教画,亦是梁武帝最看重的佛像画家。此人所创“张家样”,至今是国朝丹青学子描摹之范。

傅祯行至她身后,她依旧没发觉,又等了片刻,她却又端着烛火要从头看起。他失了耐心,开口道:“顾恺之和陆探微是‘密体’大家,张僧繇是‘疏体’,笔才一二,像已应矣。”但你也不至于来来回回看吧。

他才一说话,便不出意外地惊到了仔细观察线条走势的媛媛。

她朝殿内逡巡,傅祯只得解释:“别瞧了,朕没让人通禀。方才见你看得仔细,不想打扰你罢了。”

媛媛放下烛火,行了个礼,含笑道:“这么说,妾要谢陛下体恤人了。”

“那是自然。”傅祯说着,转身径直在位子上坐了。

“让陛下久等,是妾的不是。只是陛下再来,知会妾一声才好,免得妾又怠慢了陛下。”

来含凉殿就是这点好,她明事理,开得起玩笑,也能正经言语,还能说些让他想不到的事。

媛媛接着方才傅祯的话说:“妾听闻,国朝书道大家张怀瓘有评论,‘像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妾觉着十分中肯。”

傅祯则说:“皇后对丹青之道倒是了解得透彻。”

媛媛喜欢丹青,哪怕被师父骂,她也喜欢。学习丹青,自然就看过不少书画之论,却实在够不着“透彻”二字,忙道:“妾是偶然听说的,往后不会卖弄了。”

倘若遇见她不会的东西,反而能大大方方说实情,会的技艺却格外谦虚。几次下来,傅祯就了解了,此刻听来不禁一笑:“皇后若说不通弈棋和樗蒲,朕倒是信。至于旁的……”

他没往下说,媛媛恭维了一句:“其实信与不信,全在陛下。陛下圣断就是了。”

“这话像政事堂的宰相在胡乱奉承。”

媛媛也不羞,反而笑了。

“好笑什么?”傅祯正经道,“那群人可比皇后会哄人多了。”

他前头听媛媛说起马政的细节,再抛置宰相跟前,尚书右仆射言语之间全是糊弄,无一可落实之策,他借机罢了相,太皇太后只说要有人及时接替,因而他又拜了新相。可惜,他却得到了一把黏黏糊糊的散骨头,今日在延英殿召对洛阳往长安运粮的事,也没让他舒心。

“妾笑的是,至圣先师有言,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这话一点不带哄人的,既给政事堂的宰相一鸣,也为自己辩解。既是针锋相对,也带了指责的味道。

傅祯方才还觉着她说话得体,此刻就觉着她这张嘴厉害了。

他碰了钉子,又一时语塞,干脆就道:“厚颜。”这次不给她辩驳的机会,转而道,“朕晚膳没用好,你让人再备几道简单的菜。”

她不揪着那个事继续说,也不去埋怨侍膳的人伺候不周,而是道:“陛下接连几次都这样,妾敢不长记性么?早就让人预备下了。”

话虽如此,可媛媛还是纳了闷,为何这几次他总是没用好晚膳,为着不让淑妃又闹事,连拾翠殿的饔人手艺都是她亲自过了口的,谁料却不合他胃口,去了拾翠殿大半日,反到她这来吃简单的菜样,也是奇了。

这次她问:“今日拾翠殿做的什么菜样?”

傅祯擦手的动作一顿,随即说:“不记得了,总之看上去没甚食欲。”

他是为了看徐莹,佳人秀色可餐,膳食自然就没了用武之地。可他总得用膳,媛媛就得给他分忧。

在含凉殿传两次膳倒不是嫌麻烦,而是她觉着奇怪,便道:“那不如陛下再去拾翠殿的时候,妾备好了合陛下口味的菜,一道送过去好了,也省了淑妃再张罗,更不必尚食局忙碌。送膳这事不难,反正妾今日也给六郎送了红绫饼餤。”

“皇后今日去过紫宸殿?”他说这句话时,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带着些惊。

“是。”

傅祯往凭几上靠去,却又说起了红绫饼餤:“朕不是说了让他少吃甜食。”

“六郎张了口,妾不好总拒绝。不如陛下写张旨意给他吧。”

“还用得着写张旨意?朕的话他敢不记!”

他这般气恼,媛媛反而觉着好笑,却又说:“既然是口谕,那不妨再给拾翠殿的饔人也下一道,省得陛下次次驾临拾翠殿都要饥肠,怪遭罪的。”

遭罪么?

傅祯想起那叫徐莹的宫人时,没觉着见到她是遭罪。大老远去拾翠殿见她,还得辛苦做出不是为了见她的样子,那才是遭罪。

关于《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的作者,有说是南朝人张僧繇,也有说而唐梁令瓒。我这就用成张僧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