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嘉定五年的三月,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煦煦春风拂过宫中的葱茏草木,万叶千声中有缤纷落瑛。

春林之中,春花之间,媛媛漫步其中,不禁暗叹御园之大、之精、之绝。

今日她能进宫,全得太皇太后召她的祖母崔氏叙旧。崔氏与太皇太后同为晋阳人,而太皇太后的母家与崔氏沾亲带故,两人少时也有闺中之谊,是以崔氏有此殊荣,连带着泽被到了媛媛身上。

媛媛正是青春妙龄,乖巧可人,太皇太后一见她便甚是喜欢,更是特意让人带她到御园游赏。

外头来的娘子初入宫中便有这般恩宠,哪怕领路的人任五品尚仪一职,也不敢怠慢她,一路上给她介绍园中景致也甚为详细。

宫中营造多重寓意,亭台轩馆楼阁榭皆有讲究,一草一木的姿势走向也有看头。

媛媛耐心听着,或点头称赞这御园虽由人造,却宛自天成,或依着典故说上几句见解,尤其当尚仪说完御园小池由香蒲改种白莲后,媛媛就道:“春日观叶,夏日赏花,秋日亦能得新鲜莲子,如此一来,不光景致更为相宜,连口腹之欲也能满足了。”

“不错。”尚仪道,“如今还早,待到夏日,莲开满池,芳香怡人,观之无有不赞者。”

“如此,太皇太后幸此地,便能舒心了。”

“太皇太后的确喜欢来此地。”尚仪说完微微一笑,“只是不知娘子如何得知?”

“是方才太皇太后宣见,妾见弘德殿内燃有沉香,也看到了太皇太后近前放着佛珠和《净土盂兰盆经》,眼下听尚仪提及池中改香蒲为莲花,这才有此一说。”而后她欠身一礼,“是妾多嘴,还请尚仪恕罪。”

两人才缓步而行了半个时辰,尚仪已知这小娘子胸有文墨,此刻一看,方知她是个心细之人。尚仪将她扶起,和笑道:“娘子聪慧,并无失礼之处。”

而后两人行至一处紫藤架下,尚仪请她于此暂歇,又虑及她方才在太后处吃了些甜食,便要给她取水喝,临去前不忘嘱咐她,莫要走远了。

即便媛媛有心再逛别处,也不敢轻易离开,干脆于此坐等。

偌大的御园内,一方深深浅浅的紫色里,静静坐着一位穿水绿窄袖衫和鹅黄襦裙的娘子。

不多时,她听得有脚步声传来,本以为是那尚仪回来了,便立时站起身来,却于串串紫色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位少年。

两人约么隔了十余步,在毫无规则的紫藤花缝隙里看去,媛媛出奇地盯上了那位少年,且是目不转睛,且是屏住了呼吸。

少年是国朝仕子的装扮,头戴幞头,身穿窄袖圆领赭黄袍,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因为离得近,媛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袍子上绣的连珠纹。

她的确看他看得仔细,连他清俊面庞上带着的愠怒神色也捕捉到了,他那表情除了与暧暧春光不搭,也似乎和他的年纪不大相符。

少年骤然抬手挥开桃树枝,而后懊恼地甩掉肩头的花瓣,却忽略了枝杈迅疾地反弹。

枝杈险些刮到他的脸,他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了一吓,慌乱地连退了两步。

一旁的媛媛被他拙劣的行动逗得抿嘴而笑。她也不知他到御园来,生的哪门子气?青春年少的人,多的是趣事值得经历,又何必不痛快到拿一棵树泄愤?若他躲避不及,他那张脸必会被枝杈划破了相。

疑惑之际,她意识到自己失了礼。

太皇太后许她逛园子,那自是天大的恩典,偏偏她有了观看男子的不齿行径,倘叫人看见,必会生出是非,遂立刻决定要往远处暂避。

可是此时,一位内臣装扮的人慌里慌张地跑来,口中还在低声呼喊着:“陛下,陛下?”

那声音轻得很,媛媛却听得真切,她准备离开的脚也在听到“陛下”二字时如锥子般扎在了原地。

她猛地记起父兄说过的话,今上十岁登基,如今也只有十五岁,正是青春好年纪。她听罢便吃吃地笑:“朝臣对着这么个少年山呼万岁,一定很别扭吧。”可一向和蔼的父亲当即训斥她:“此等狂悖之语,万不可再言。”

他虽是少年,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被世人供奉的天子,不容被冒犯分毫。

想到这里,媛媛终于没了再看他的心思,然而她想提裙开溜之心又被一旁呼喊急切的内臣给唬到了。初次来此,且逢慌乱,随意走动再撞上专门寻人的内臣,稍后她必会被那龙颜不悦的帝王发落了。

情急之下,她只能先蹑手蹑脚地背到了一棵粗壮青松之后,稍后再做打算。

内臣呼叫的声音越发慌张,直待他看到傅祯时,才像是被免了死一样。内臣急促上前向傅祯行了礼,又替他轻轻捡去掉落他身上的残瓣。

而后,内臣低声劝谏,却换来傅祯暴躁地回眼一瞪。

内臣知道他为何动怒,立刻垂下头去,做足了恭敬的姿态。不过傅祯似乎听进去了劝说,遂没再多言什么。他仿佛不想被人看出多余的情绪,又倏地背过身去,面上恢复如常,仰着头看起了满树繁花。

媛媛未听到那边有离开的脚步声,心想着继续躲在这里也并非妙计,尤其是待尚仪取水回来,见到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尽管她能解释清楚却也不敢解释清楚,生了误会,她只有认栽的份。

她看了看四周,重新确认除了天子与近侍外便无其余宫人,一把提着裙摆,轻且快地往远处走。

只是,她才走了十余步,那取水的尚仪便折身返回。尚仪只知今上尚于演武场击鞠,却并不知此刻他幸御园,走得近了,便只管冲着紫藤花架的方向唤着:“顾家小娘子?”

尚仪的声音明显扰了圣驾,也惊了另一边的媛媛。媛媛心中忐忑,却能当机立断决定不去应声,且又往更远处快走了一段距离——左右尚仪说了与她走动,即使事后被尚仪埋怨,总好过被天子疑心她有意偷窥的好。

尚仪未在紫藤花架下寻得媛媛,再要呼唤时,抬眼见到了圣驾,不由一慌,第一反应是顾家娘子也冲撞了圣驾。

若是寻常宫人,恐怕早被天子近臣颐指气使地训斥一通了,偏偏尚仪是宫里的女官,又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这人遂没把方才在天子那受的气撒出来数落她。

因着不满太皇太后在他婚事上的决定,此刻傅祯便硬生生让尚仪拘着礼,大约只有这样,他心里会稍微舒坦一些。

尚仪未闻皇帝叫起,小心说道:“太皇太后恩允顾家娘子于园内游赏,奴担心她口渴,便于中途取水,不想在此惊扰了圣驾,还望恕罪。”

傅祯本不想理会她,未料她的啰嗦解释让他感觉不妙,忙问:“什么顾家娘子?”

尚仪一听这话,紧张的心稍稍落下,继续回:“是顾林生家的女公子。太皇太后今日召顾家太夫人入宫,又恩赏顾氏女在园中游赏。”

这话犹如一滴油,浇在傅祯如火的心头,登时溅起了无数星花。

天子年岁渐长,太皇太后有了为他纳后之心,嘴上说着许他自己选个可心人,事后却又不喜他中意的娘子,甚至言语犀利地给那位娘子下了结论:姿容妖艳,恐生媚君之祸。于是,春心萌动的少年天子被泼了一盆冷水,觉着这皇帝当得窝囊,接连几日茶饭不思。

今上自幼怙恃皆失,太皇太后少不得心疼他,这才有了让他自己选后的心思。他养在深宫,头次见外头的小娘子,一时冲动也是有的。少年情愫不被满足,闹起脾气耍起性子来再正常不过。于是,太皇太后好一阵宽慰加安抚,并许诺他,定给他选更好的女郎。

傅祯却是越想越憋闷,尤其想到自从当了皇帝后再无人与他像朋友一般说话,他便越发觉着与那位娘子投缘。接下来两个月,他数次与太皇太后重提旧事,太皇太后反而更加担忧,皇帝不过是见了那人一面,竟令他记了这么多日,年轻人尚未定性,真如他意选这等女子入宫,保不齐日后生出动摇国本的荒唐事!

傅祯不肯死心,几次让人去打听那位娘子的消息,不管什么时候,有了她的最新消息务必及时禀报他。于是,方才他与人击鞠时得知,前头那位娘子经太皇太后保媒,就要嫁人了,这不禁令他当场摔了月杖,独自一人来了御园。

此前内臣与他说了诸多大道理,可他一时半刻不能释怀。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听说了顾氏女被太皇太后恩赐御园游赏,这着实令他惶惶不安。

如果太皇太后仅仅召顾林生家眷入宫叙话,傅祯不会多想,可现下又添了一位顾林生之女,那么,太皇太后便是欲纳顾氏女入宫为后!

傅祯尚未亲政,对朝臣却有了解,知道顾家有赫赫军功,而顾氏族中有不少子弟入仕。这么一看,顾氏女较之从前那位娘子的家世的确高出不少。

纳后人选自是要选家世好的女郎,却也不是最为要紧之事,重要的是傅祯需要一位能在深宫之中令他舒心的人,可以闲来与他说话,忙时为他疏解烦忧。

偏是他才让这个愿望有了落脚点,太皇太后便多加阻挠,甚至为了让他死心,逼迫他中意的娘子嫁人。他有时在想,哪怕是他大婚了,朝堂政事依旧由太皇太后定夺,一旦他和太皇太后有分歧,便总是不能如他意。

傅祯怒火中烧,未留只字片语便拂袖离去。

媛媛在竹丛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依旧不能心安,转身绕过竹丛迅速调匀呼吸,却是腿软地往紫藤架的方向挪。

这时尚仪也在寻她,终于在松树下见到她时,却察觉到了她的失魂。尚仪并没责备,而是说:“怪我疏忽,方才应当再叫一人为娘子引路,否则真是凭白浪费了这好春光。”

媛媛只能满是歉意地接话:“确如尚仪所言,春光尚好,我忍不住贪看两眼,险些走迷了路。累尚仪担心,是我的不是。”

“不妨事。”尚仪微笑着摇头,又问,“方才小娘子可有见到什么人?”

媛媛只能答:“这倒没有。”

尚仪一笑而过,便又领她继续逛。

弘德殿内,太皇太后依然与崔氏说着话,提及媛媛时,太皇太后满眼喜欢,又听说她去陇右照看兄长伤病半年有余,前不久才回京城,便能想到她是个细致人。于是,太皇太后直言想留她在宫里小住,又笑问崔氏:“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宫里择高门或贤名女子入宫为妃或是为公主郡主伴读者不在少数,亦有留在太皇太后或是皇后身边侍奉的惯例。

崔氏的确不舍,尤其担心媛媛惹祸,便只管把她说的笨嘴拙舌,倘叫她进宫,犯下大错便是整个顾家的罪愆了。

太皇太后说她过谦,又道:“让她留在我这里,与在你跟前是一样的,你又何必担心?”

太皇太后如此说,崔氏也只能陪笑了。思及媛媛今年十四岁,若是将来嫁人,有她能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的经历,也算是有荣耀在身了。

先头媛媛问及祖母为何太皇太后会突然召她进宫,祖母虽不确定,却也简言告知了宫里贵人们的路数。媛媛心中有了个大概,若真是留在宫中,她便盼着能和某为公主或郡主相识,谁料天恩开得太大,她直接留在了太皇太后身边。

然而,目送祖母离去,她眼角发酸,也只能极力忍着,直待太皇太后招手唤她:“好孩子,到我这来。”随后拉着她的手宽慰,“莫怕,在宫里住着与在你家中一样。”

老人家这样说,无非是宽慰小孩子骤然离家的紧张心情,媛媛若当了真,那就傻透了,毕竟她家中尚且有诸多规矩不能随意逾越,又遑论宫中?

她不知道今日进宫要何时才能回自己的家,便只能祈求神明保佑她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日子好过些。

太皇太后当真是越看媛媛越喜欢,先是吩咐人收拾配殿供媛媛居住,再着人依着媛媛身量裁制衣物,连同她喜欢的菜式口味都问了,这不禁让媛媛受宠若惊。

只不过是留在宫里一段日子,学着听差或是见识眉眼高低便罢了,如何就劳动太皇太后恩赏了这些?

这大半日发生的事着实令她心中难安。此刻太皇太后想着皇帝该是结束了击鞠赛,遂着人去请。

既闻皇帝要来,媛媛那在御园躲避少年的慌乱感再度翻涌,连带着她尚未消化的不知所措,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而那在紫藤花的缝隙里盯视少年的好奇心已如死灰。

她起身,以不敢叨扰太皇太后和皇帝祖孙叙话的理由告退。太皇太后却抬手止住:“你不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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