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彼时傅楚楚扯着傅练往珠镜殿去,却是越走越心慌。她知道最近傅祯没到过含凉殿,青岚嬷嬷劝她和皇后击鞠,她以为是让皇后放松心情,然而见了秦通连颠带跑的疯魔样,又听说阿婆要杀王顺,她这才觉着事情不对。

傅练被她拽地一颠一颠的,终于等阿姊停下来,他才甚为担忧地道:“阿婆这么生气,嫂嫂去了不得跟着受牵连?”

傅楚楚无意识地道:“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阿姊快让人请陛下回宫吧。”傅练拽着她胳膊道,“其实上元节那晚,我看到阿婆到过紫宸殿,当时阿婆脸色很不好,殿门都没踏进去便走了。”

“什么?”傅楚楚不解其意。

“唉呀,”傅练愁楚地叹了口气,虽不确定,但也有了猜想,“今日之事,或许是因那个颇得圣宠的御前宫人。”

他日日在紫宸殿,便是傅祯有心避着这个小兄弟,可日子一长,傅练也能听到风声。

“你为何不早说!”傅楚楚当下意识到事情的复杂,埋怨了他一嘴。

傅练搬出事实:“也没人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傅楚楚没工夫也没时间和他斗嘴,立刻点了侍奉傅练的内臣,让他出宫去陈王府,却也只让他和傅祯说宫里有急事。

她知道阿婆素来慈善,待下宽恩,如今支开傅祯,还要支开媛媛才打杀王顺,便是真的为着那个得宠的宫人了。

她又叮嘱傅练的保母把他带到紫宸殿,她则也跟着去了弘德殿,只是步子仅停在了门外。万一里头真有意外,她得想法子协助。

傅楚楚在宫里活了十五年,自然见过女人争宠,更是听过不少或震惊或唏嘘的事。她只怕那个混账秦通的好心是把媛媛往坑里推,难免不让傅祯误会她。毕竟,她隐约看出了皇后不得圣宠。

大婚过后仅有百余日,陛下为了一个宫人不入皇后宫中,传到前朝,这便是帝后不谐,更是帝王昏聩,只怕朝臣的奏疏会把中书省淹了,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这个时候傅楚楚让人去请傅祯,若是太皇太后怪罪,她一人担着就好,若是傅祯对媛媛起了疑心,那她便说是媛媛让她紧着请他回来的。

她好歹是公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宫里出这种烦人的事!她只比傅祯小一岁,当年先皇后和先帝接连崩逝,朝臣们为难阿婆时,傅祯受过的惊怕,她也受过,阿婆病了,她反倒要和几个年岁小的弟弟妹妹说无碍。好容易见到皇帝有了皇后,若他们不谐,她得从中劝和,维护好兄嫂情谊,也是维护好天家颜面。

幸而傅祯已经出了陈王府,听说了宫里有急事,回宫就快了些。

傅楚楚见到他时,劝他稍安勿躁,可傅祯已然意识到阿婆让他出宫的原由,心火就有些收不住。

傅楚楚飞快地道:“阿婆赐了他们死罪,幸而殿下已经在里头劝了,方才郑淑妃也进去了,过了这么久,想是劝住了。”

傅祯沉着脸,一言不发,她又劝:“不管怎样发落,只要留下一条性命,陛下就先应了,别是阿婆为了这事气病了身。——阿兄,算我求你了。”

傅祯自是晓得分寸,然而一进弘德殿前场看到他的人时,他的火气就如同浇了一层滚烫的油,噼里啪啦地响。

偏是徐莹看见他,声音尽是委屈:“陛下,陛下,奴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说着就嘤嘤哭了起来。

傅祯心火烧得愈发炽烈。

傅楚楚当即斥她:“放肆!御前失仪该领什么责罚,你不清楚吗?”

徐莹被她唬得一愣。

而傅祯并没有说什么。

敲扑就在身边,她不立马收了哭声,指定就是王顺的下场。毕竟她知道,皇帝虽然喜欢她,但不至于为了她顶撞太皇太后,便是格外宠她,身为皇帝,也不会做出这种忤逆尊长的事,这也是他们之所以尊贵的原因。

“在弘德殿,当着陛下的面说这种话,就该重重打嘴!”傅楚楚睨她一眼,令道,“退到一边去!”

到底是天家公主,三言两语就把徐莹说得垂了首,这会也不等傅祯开恩,便乖觉地站在王顺一侧,大概是觉着不够,便老老实实跪下了。

媛媛得知傅祯这么快就回来了,又一见傅楚楚跟在他身后,心下了然。

殿内众人见了礼,随即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冲傅祯说:“皇帝身边的人不懂规矩,一个既已罚过,之后便由皇帝自己领回去。另外一个,我要留下亲自指教。”

没有言明具体罪名,就铺排了敲扑责人,眼下又仅仅知会他一声就要把他的人留下,傅祯深有不满。

傅楚楚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不过这已然很好,偏是傅祯脸上像挂着去岁腊月都没化透的冰霜,冷得吓人,明显是在忍着怒。现下她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坐在一旁发愁。倘若傅祯为一个宫人和阿婆闹起来,她不光心酸,甚至觉着有些丢脸。

傅祯却是好言道:“阿婆既说她不懂规矩,那自然不能让她留在弘德殿烦扰阿婆。还是孙儿带回去自己管教吧。”

太皇太后细说:“教坊的人本与宫人不同,将来可出宫婚配,她既是有这层渊源,又蒙圣恩,我欲给她个体面,让她出宫做个女冠,她却不肯,反说情愿继续留在宫里当差,又仗着圣宠,兴的忘了本分,竟要闹着自戕。不过,这也有几分侍君的决心,我转了心思要成全她,为免日后又生出这等糊涂事,自然少不得仔细指教。”

至于教到什么时候,教到什么程度,那便是太皇太后说了算。

这无疑就是断了傅祯的心思。

从前他心仪的陈娘子被阿婆嫁做他人妇,如今他只是宠幸个宫女,没给名分不让皇后和嫔妃难堪,也没做出旁的出格之事,阿婆依然要让她离开他身边。他如何不气?

当初他听了阿婆的话,安心纳顾氏女为后,彼时阿婆也应了他,往后他再有心仪之心,照样能收入后宫。

既然如此,今日倒是个好契机。

“都怪孙儿平日里宠她太过。”傅祯当着太皇太后、皇后、郑淑妃以及咸宜长公主的面,说得坦然,“难免让她养成了骄矜之性。”

太皇太后眼周的细纹越发密了,媛媛下意识垂了眸,郑淑妃却攥紧了手帕,而傅楚楚瞪大了眼,青岚却是暗叹一气。

“骄矜归骄矜,寻死觅活做给谁看?”太皇太后语气不善,“难不成是要给我们天家落一个苛待逼迫的名声?”

“她怎么敢。”傅祯还在维护,“往日她从不曾这样,或许今日是骤然见到阿婆,惊中带喜,又被外头那一套东西吓着了,这才慌了神,举止失了分寸。”

太皇太后不愿依他,更觉他当着一后一妃的面如此为一个宫女开脱有失体面,就道:“既是御前侍奉的人,更该稳重,她既如此,往后侍君也少不得出岔子。更不该留在紫宸殿!”

他又解释:“人非圣贤。她平日里是个侍奉周到的人,孙儿也甚为满意。不过,”他说到这里,视线终于落到了郑淑妃身上,意味深长地道,“这都是淑妃的功劳。现如今孙儿想给她个名分,正好皇后也在,可以帮着想想,给她个什么名分才好。”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被点名的郑淑妃张口结舌。媛媛也抬个头,看向他时,他正往唇畔送茶,一路赶回来,终于说了一句舒心的话,不免得畅快一饮。

“皇帝!”太皇太后郁郁叫了一声,又郑重其事道,“她不过是个乐户转成的宫人,并非良家子,认真计较起来,连个普通宫人也比不过。她既得圣宠,皇帝赏赐金银已是天恩浩荡。可她未育皇嗣,便不宜给名分!”

郑淑妃听到这里,慢慢呼出一口气。毕竟,她知道徐莹的底子,子嗣缘分浅。

媛媛却叹了口气。傅祯既提了,便是有意,今日不封徐莹,他日也会让她成为宫嫔。君心如此,又怎会因为对方一个身份、是否有子嗣绊住脚。如果真是那样,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岂非太过廉价!

傅楚楚无奈闭了眼。此时此刻,她甚为后悔请傅祯提早回宫。若非如此,即便他知道那个叫徐莹的宫人调职弘德殿,那也得忍上一段时间,甚至会为了让他在意之人重回他身边而在阿婆面前卖几分乖巧,而非现下起了要给她名分的心思。

傅楚楚平生第一次觉着,她应该抬手往自己颊上抽两掌!

这时,傅祯慢慢放下茶盏,刻意问:“阿婆可是说,若她有了身孕,孙儿便能给她个名分?”

太皇太后被他这一句话逼得双眉一颤。他这是存心和她作对!

除郑淑妃怀娠外,宫里其余三妃连伴驾次数都少得可怜,皇后如今也被冷落,皇帝不思虑着平衡后宫,偏是要和一个贱婢生孩子!而那贱婢还不能生!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这点,太皇太后才说:“平民百姓之家尚且格外注重人丁兴旺,天家自是也喜看子孙昌隆。她若真有身孕,便是于国有功,将来给名分实属应该。”

傅祯点了点头,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表达自己的决心:“淑妃不是已经有孕了么,再添一个有孕之人,将来或是皇子或是公主出生,能有玩伴。”

再添一个有孕之人……

话已说到这份上,太皇太后也不得不退一步,却也少不得提醒他:“皇帝的后宫,也仅有淑妃怀着身孕,要想让孩子们玩伴多,皆大欢喜才好。”

傅祯却没吭声。

当初这一后四妃本就无一让他中意之人,他在她们身上花心思的时候自然就少。他尤其不喜皇后的不解风情,他给过她机会,既然她不识趣,那他也没必要自讨无趣!

可是听到这里,媛媛开始气短。她既担了皇后的名头,自然就要用心侍奉皇帝,偏她一直没从傅祯的手劲里缓过来,因而畏惧与他有肌肤之亲,此刻却是太皇太后出面为她和余妃讨一个恩典,而那个恩典明显是傅祯不愿施舍的。

并非她高傲,而是她觉着男欢女爱本该是两情相悦油然而发之事,强求来的,除了让她难堪,剩下的就是可怜。她进宫前,阿婆和婶母嘱托她“多用一份心,多尽一份情”的话,也仅仅是能支撑她应对她和皇帝的夫妻名分。

她嫁给皇帝的确是她高攀,能和皇帝做正经夫妻,也是她乃至顾家的荣耀。是以,她会尽力做个好皇后,而非揺尾索怜的狗。

媛媛看得出来,傅祯今日坚持带走徐莹,不光是对她有偏爱,也是为了想真真正正做一次皇帝,大权在握,无人可驳。不然以他给人仁孝至纯的印象,他断不会为了徐莹和太皇太后硬碰硬。

媛媛随秦通匆匆而来,正是担心这祖孙俩因此生了嫌隙,那么这个时候又纠结其他做什么?

偏是她在皇后应有的职责和宽容大度上长出了明显的私心。

一个宫人得名分,放之历朝历代均非罕事。让徐莹有个名分,并不会引起非议,将来她还要遵守后宫规矩,比之留在紫宸殿可随时伴驾的时辰要少上许多,皇后也有了辖制她的理由。

媛媛站起身来,缓声道:“陛下既属意她,太皇太后又肯宽恩指教,何不就照着宫妃规矩教导?届时她能扬眉,也是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和慈爱,而那时,宫里多个人,也就更热闹了。”

傅祯翻看她一眼,媛媛却别过了目光。他之前看不懂她,此刻倒是品出了她的虚伪做作,打量他不知她存了什么心思?

太皇太后却点头道:“皇后思虑周全。——皇帝意下如何?”

不怎么样!

他一日也不想留徐莹在弘德殿。

太皇太后自然看出他的不甘,却实在难以满足他心愿,便刻意提醒:“皇帝,御史台的王坚上了一道奏疏,为着皇帝正式亲政的事。不过,政事堂的相公们太忙,还没腾出手来考虑这事。”

国朝实行群相,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长官皆是宰相,且国朝圣旨下发也是由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议,再经由尚书省执行,而群相之中又有一人主持政事堂事务,称为禀笔宰相,多为中书令。为约束皇帝滥用皇权,每一道诏书均是由三省宰相集体所出,再由皇帝画敕才正式有效。除此,宰相还有封驳圣旨之权力。

太皇太后去岁有意让傅祯提拔官员,政事堂的宰相已经换了一位,可那禀笔宰相是太皇太后的族人裴翊。

其实不必提及政事堂,现下依然是太皇太后大权在握,她此时说起,无疑是在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反逼至高无上的人。

江山和美人皆在手中,那是世间得意之事,只能选其一时,美人就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不是世间情义不值得歌颂,是人心如此。

傅祯何尝不懂这个?他今日此举无非也是被逼迫的。他面上无光,应下此事时,又是咬碎后槽牙的无奈:“那便有劳阿婆指教她。”

一个宫人得宠于至尊的消息在阖宫传开,大卫宫城里的许多宫婢也随之燃起了一个皇妃梦。

而嘉定帝真正的后妃却在这件事中看了个清清楚楚,任你是高官亲眷,有倾城之貌,尚好才情,也会伤心于男人的心根本不会放在自己身上。

一个低贱的宫人即将成为嫔妃,与这群高门贵女站在一起,甚至比这群高门贵女更有荣光,因为帝王的宠爱,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大卫,都是无上荣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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