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的事一夜就发酵开,早朝上议论不休。刘娴君先起头,许筠便搀出扶着腰的何俨,痛斥那两人欺凌老弱,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燕岚摸着光滑的朝笏,似乎那点湿滑还没散,仿佛成了大殿里的局外人。
最为难的是郑其儒,刘娴君旁敲侧击,要重处那两兄弟。然而昨晚刘稷邺已经到府上求过情,要留两人性命,太女和平都王,一个是未来的天子,一个是当今天子的独子,他谁都得罪不起。
两个校尉而已,洛闻音明可以一杀了之,却要送到刑部,他想不通,难道失去帅印让秦王敛了性子,行事开始遵守律令?
此案急判不得,那就拖着,何俨到月明楼赴宴,落座时还在说这事。
恰逢燕家祭祖,燕岚陪燕菀去城郊,洛闻音在后堂选了张临水的木桌,摆上几样清淡小菜,两壶杏花春,不让琴师舞女作陪。
酒菜都是上佳的,她斟出杯酒,亲自放在何俨面前,又倒出一杯:“前晚实在对不住老尚书,这杯酒就当我给您老赔罪。”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俨右手举杯,左手遮面,喝完酒回礼道:“没照应好郡主,老臣才该向殿下赔罪。”
“这怎么能怪老尚书。”洛闻音夹了块莲藕片,“谁知道刘稷邺会大晚上跑去闹事。”
何俨十分上道,立马明白她的意思,小声道:“那日臣拜见太女,上奏防汛期间众人功劳,曾提过要在家中宴请郡主。”
洛闻音继续吃着菜。
消息是被人泄露出去的,很难说是无心还是有意,刘娴君忙于大事,不会特意跑去告知刘稷邺。朝臣上奏,只要不是机密,不用屏退他人,这意味着东宫里有人听到宴请燕岚的话。无心说出去还好,如果是有意,那真是敌在己方,防不胜防。
倘若泄密者不在东宫,那何俨就真的可信吗?
尽管此人素来刚直,曾上书劝谏,直言皇帝沉迷炼丹,是国之祸事,因此被罚俸三月。
皮囊一套,谁都是正人君子,皮囊底下,腐朽流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闻音闷下杯酒,似是无意地提起:“老尚书人品才华出众,放在工部实在可惜了。”
“不提了,半生浮沉,不如把家归去。”何俨摆手,端起酒杯,看着杯上的纹饰,似乎在看这半生,“经此一事,老臣被陛下记恨,只求能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含饴弄孙,享受天伦,舒服。”洛闻音朝水里扔了块小石子,“我记得老尚书是甘州人,又曾在晋中道为官,想必有不少熟人朋友。”
甘州是晋中道的治所,位于望京东南,和秦安道京畿道并称上三道,是刘家的发家之地。
各道治所属于上州,而何俨任职长史所在的是边境下州,她在声声长叹中说尽不平事:“臣是甘州人,可因那事开罪陛下,外放那几年受上官诘难,族人也时常受扰,臣便把他们迁到江平道,如今告老还乡,自然是去柳州团聚。”
江平道在北面,以前地属梁国,四年前才划入越国版图,柳州城也是战后重建的新城池。
洛闻音看着泛起涟漪又归于平静的水面,就像热闹过后死寂的关辰殿。
何俨怕触及她的伤心事,爽朗笑道:“柳州好,多山多河水,景色气候都比甘州好。”
两人各揣心事,却在强颜欢笑,洛闻音没了胃口,搁箸提起酒壶:“老尚书想告老还乡,陛下一定会允许。”
何俨直身长拜,只要秦王肯出面,这事准能成。
*
燕岚从城郊回来,没进院子就听到琴音,走到那座凉亭前,果然见洛闻音坐在石桌旁弹琴。
这首曲子是闻名南北的送别曲,常在十里长亭中响起。
燕岚站在凉亭外静听,落花簌簌,扰不到抚琴人,可惜她不精丹青,不然就该拿纸笔,把这幅景画下来。
琴声停止,洛闻音没回头,向后抬手:“别站在那儿,过来。”
“姑姑亲自做了晚膳。”燕岚挨着她蹲下,“要我带你一去过去吃。”
一瞬间,洛闻音瞳孔震动,“啪”一声拍得琴弦嘈杂乱响。
燕岚双亲亡故,姑舅里和小姑姑最亲,而她身在望京亲人也只有燕菀,到顺义侯府去做客,不就有点归宁的意思吗?
事起突然,洛闻音没做好准备,支吾道:“我......不饿,你去吃,吃完给我带点回来。”
“不饿还要我带。”燕岚看她满脸别扭,忍俊不禁,“你不想去见姑姑,她对你印象可好了,怕什么?”
洛闻音像个小孩子一样揪着她的衣袖:“你姑姑曾经是梁国的皇后,可是我灭了梁国,她会不会恨我?”
燕岚万万没想到,如此委屈的语气,开口就是灭国大事,费好大劲才把笑憋回去:“不会的,姑姑明大义。”
梁国上层视“洛”字军旗为夺魂幡,已到了谈之色变的程度,那些人或鬼哪里想得到,他们口中的活阎罗,正因灭国一事害怕见梁国皇后。
说了好多宽慰的话,洛闻音才同意一道去顺义侯府。出门匆忙,忘记从府库里带礼物,便到街市上走了一圈,买了几样珠玉首饰,来到侯府时,外檐下已挂上灯笼,燕菀摇着团扇,在门前等。
依礼,侯爵夫人要向宗王行跪拜礼,但有燕岚这层关系,燕菀是长辈,洛闻音说什么都不肯受礼,直往后边躲。
后来燕岚笑得嘴角酸,一手挽一个进门,这场推让才算结束。
坐在桌前,洛闻音仪态端庄,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吃菜。燕菀本来有好多话想交代,又怕提及亲情让她伤怀,便只朝盘子里夹菜。
看着盘子里堆满的菜,燕岚阻拦道:“姑姑别夹了,她吃不了那么多。”
“吃不了的你吃。”燕菀拍打那只多事的手,算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些家常琐事,轻声细语地问,“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前洛闻音被问这种问题,大都不回答,让别人去猜,这次被问,她认真思索片刻,答道:“要看燕岚有什么打算。”
燕岚不想被姑姑问,便接过话:“姑父呢,我怎么没见他?”
“听说他最近迷上了炼丹。”燕菀和丈夫的情意早淡去,双方处于同一座府邸内,互不干涉,但毕竟有名分在,她说这话时分外小心,“有时候在平都王那儿不回来,我也劝不住。”
上次在上御苑见过那丹药后,洛闻音便对这种炼丹方式深恶痛绝,当下沉着脸道:“如果顺义侯回来,请夫人告诉他,我要见他,让他到我府上去。”
“只要说正事,气势又回来了。”燕岚附在她耳畔低语,“姑父没脑子,你别和他计较。”
洛闻音侧头对着她的耳朵道:“我找他不是因为他和刘稷邺来往,是要问点别的事。”
圆桌那头的燕菀没眼看,端着碗去外面吃,不打扰她们。
屋门一关,洛闻音立刻抓着燕岚的手,安在自己心口上:“可真难熬!”
燕岚被抓得满手汗,听着掌心下的心跳声,只觉得一个身居高位,平时谁都要仰视的人,在面对长辈时低下头,紧张得手心冒汗,简直可爱极了。
她揩掉手背上的汗,把人拉到腿上:“今晚就住姑姑家,我俩睡。”
洛闻音故意不坐直,头盯着她的前胸:“可以,不过这里离皇宫远,明早你得早起。”
*
刑部还是没给那两人定罪,流言从立教殿传到崇政殿,几乎把朝堂吵成了刑部大院。
准确来说,是满朝针对郑其儒的攻击。
既有铁律,又有证据,可将犯人判斩,这案子一夜就能结,他们不知道这位刑部尚书在犹豫什么。
真是日了狗了!
面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同僚,郑其儒狠掐手心,大道理谁不懂,这些人不坐这位置上,根本不知要判此案有多难。一个刘稷邺不上算,还要来个装神弄鬼的老皇帝,大半夜派人跑到他府上,说什么道君托梦,不可开杀戒。
要保两个讨债鬼,下道圣旨就好,偏要闭眼装好人,活该二女一子没一个省心的。成日炼丹吃丹药,没见能飞升,最好早日吃出问题,两腿一蹬见阎王。
郑其儒能当上刑部尚书,全凭摇对尾巴,他就像座牢,替主子锁着不听话的人。但这会儿主子把狗扔出去,当替罪羊,狗急了还会咬人。
他摘下官帽,出列跪拜:“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陛下没发话,臣不敢轻判两位圣旨钦点的校尉。”
不知是不是吃丹药的缘故,刘玚面色红润,两颊泛光,他睁眼怒视,正要把问题踢回去,就见右侧盖过来一片红光。
洛闻音极少上朝,今日前来,并要开口,众臣以为她要给燕岚撑腰,不想却听到这样的请求:“连场家宴都办不好,何尚书年老,该辞官归隐。”
没了证人,就可不了了之,刘玚求之不得,追问道:“你说什么,何卿该辞官归隐?”
“正是。”洛闻音觑着人群中的何俨,“如果她不设宴,谁会去闹事,这事的根源就在何尚书。”
“何尚书设家宴,未在酒肆铺张,外人闯入何府,她也是受害人,哪有让受害者担责的道理?”刘娴君反驳,这是个空子,她要趁机拉拢人心,“事关昭澜郡主,秦王如此处置,只怕会失了民心。”
燕岚站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当木头人。
王袍上要配玉饰,洛闻音把香囊捏在手里,无所谓地笑:“我一闲人,在意民心做什么,我就一句话,罢了何俨的官,顺便提醒诸位一句,别有事没事请燕岚吃饭。”
百官还在想何俨怎么得罪了秦王,闻言恍然大悟,就坏在单独宴请上。
“至于别人。”洛闻音笑盈盈看向郑其儒,“我气消了,怎么处理都行,不过别杀生,积点阴德。”
散朝后,东宫留人。
寝殿内,刘娴君遣散左右,拍着膝头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那两人是刘稷邺的人,他们欺负的可是燕岚,是燕岚,你那么在意她,难道不想给她出这口气?”
“不用皇姊提醒。”洛闻音厌恶她以这种方式带出燕岚,“他们是陛下要保的人,就算杀了虎熊,也还会有豺豹,与其让新的进来,不如留着旧的。”
“皇姊想借此来拉拢孙谌,一点用都没有,人家最多感激你几句。孙谌爱惜官位如性命,想要拉拢他,靠什么?”
提问过后短暂的停顿,让刘娴君思考,既然爱惜官位如命,自然要靠高官厚禄拉拢。
不过洛闻音没给她回答时间,继续发出第二问:“郑其儒说普天之下,皆为王臣,皇姊尚且受制于人,拿什么给孙谌保证呢?”
刘娴君答不出来,来道易储圣旨,她就是个一文不值的废太女,想要杜绝这种事,除非改天换地。
但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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