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四扇门敞开,下了石梯就能看到里面正襟危坐的男子。
梁废帝钱咎,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当皇帝糊涂,成阶下囚也糊涂,除了享乐,心里没别的念头。
洛闻音见他一次,就要感叹一次,有这样的国君,是天要亡梁国。
钱咎养得比年前更肥胖,露出的手腕上看不见骨节,只有两道褶子,他笑呵呵行礼,因肚子太大卡住,弯不下腰。
“可惜。”洛闻音暗道,燕菀秀外慧中,便宜了这废物,她抬了下手,“侯爷不必多礼,孤听说你和平都王一同炼丹,想问你点事。”
钱咎笑起来脸上都是肉褶子,点头哈腰道:“殿下是小侄的内人,我们就是一家人,姑父一定知无不言。”
桌上放着燕岚倒好的水,洛闻音刚含入口中,还没咽下,差点喷出,考虑到礼仪,强行咽下去,呛得连声咳起来。
老男人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一句小侄,一句内人,就将辈分抬高。
她自称孤,要撇清关系的意味还不明显吗?
洛闻音捂嘴深吸几口气:“既然是一家人,侯爷明知平都王针对孤,为什么还要和他交好?”
“殿下冤枉。”钱咎曲膝,一堆肉在地上滩开,“臣极少见到平都王,都是和黄寺卿弄些药材,就想着......想着沾点仙气。”
黄彦锡!
洛闻音正要发问,忽听钱咎惊呼:“平都王是殿下的兄长,怎会针对殿下?”
“这不重要。”她不想和这个酒囊饭袋多说,“你们备些什么药材,炼丹期间要做些什么?”
钱咎道:“人参、灵芝、石斛,主要是这三样,臣负责称药,其余的事都是黄寺卿和平都王在做。”
都是名贵滋补的药材,看不出问题。洛闻音叩着扶手,想到法子:“帮孤弄一枚丹药来,孤就当侯爷是一家人。”
钱咎面露难色:“臣只是个边缘人,碰不到炼丹炉。”
眼珠子没乱转,说的是实话,这脑子长不出会转弯的神经。洛闻音没怀疑这话有假,依然要为难他:“前梁权贵的鬼魂有没有来找过你,侯爷以为,是孤的杀气重,还是刘稷邺的仙气重?”
“臣......”钱咎伏在地上,颤声大喊,“都听殿下的!”
他没经历过什么风浪,那些呈送御前的败报,装在上好木匣里的头颅,就是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钱咎向前爬两步,低声道:“这次的丹药月初刚入炉,需等百日......”
“那就等百日。”洛闻音挥手,“以后侯爷想玩什么,尽管和燕岚说。”
*
兵部的折子送到御前,刘玚翻看时问道:“秦王为何没批?”
许筠哪知道,兵部收到军报后,又等了一天,洛闻音那边还是没消息,按理说军报早到了安国府。
看她摇头,刘玚手中的朱笔迟迟没落下:“朕想从京中派一人去监军,军报过两日再批复。”
从垂拱殿出来后,许筠没回兵部大院,而是去了安国府,对昆弥用兵,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乎没必要皇帝来决断,她要问清楚。
洛闻音最近迷上编彩穗,正坐长椅上编着,听完疑问,淡然一笑:“我一个闲人,要批什么军报。”
“殿下在和陛下置气?”许筠道,“安**中四大将军上奏,陛下已经做出让步,殿下心中不平,臣理解,可没必要一直记着那事。”
穿错了根线,彩穗上结出死结,洛闻音拨弄两下没解开,剪断绳子,重新编好一段,才道:“她们四个上奏,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臣子,怎敢和陛下置气。”
许筠只道她在说气话,接过侍女送来的茶,饮了口:“陛下要派监军,臣看这人便是殿下。”
“是吗?”洛闻音编完整条彩穗,绳结没打好,她有几分嫌弃,“我不敢揣测圣意。”
言罢笑了起来,树缝里漏出阳光,散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微垂的眼显得过于温顺。野兽生性乖张,动辄伤人,如今被拔掉爪牙,关在笼子里,看着比先前还可怕,许筠不敢多看。
她今天带着目的来,虽然不受任何人致使,但始终心念不纯,一个劲犯毛。
踌躇、彷徨、不安,这些情绪收入洛闻音眼底,她敛笑冷声:“许尚书和我麾下众将交好,自然不是替陛下办事,可你妹妹是皇后,若论私心,你该向我还是向皇姊?”
许筠捏紧茶盏,手心出汗。
“殿下昨夜没睡好,许尚书别见怪。”燕岚从树后探出头,“姊妹间应该不分你我,何来向着谁的说法,我以前在宫里,常听皇后娘娘如此教诲,想必这些道理正是许尚书教给娘娘的。”
她拉起洛闻音,口中念着要回屋补眠,眼睛却不偏不倚落在茶盏上。
许筠抬头时对上那目光,茶盏险些脱手掉落,她不如许沅姬识大体,因私心想刘娴君高枕无忧,做出这次自以为高明的试探。
洛闻音让她原形毕露,燕岚又主动给出台阶,让她顺坡下驴,她们都没有为难她。
权术,似乎一直在依附权贵的郡主才是狠人。
她在难止的战栗中,又一次看到那双眼,屋门合上前,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里浮出几许玩味,仿佛还透出点厉色。
再一转身,燕岚眼里只剩柔情,她指着屋门:“我观察过,许尚书是个可用的人。”
洛闻音道:“我昨夜睡得很好。”
“我看到了。”燕岚端来冲泡好的花茶,“武将在马上打天下,文臣靠笔杆子治天下,二者缺一不可,你手下有精兵良将,也有要治世能人。”
花茶安神养气,芬香四溢,洛闻音咬着茶盏,热气湿眼,看到薄雾后那颗跳动的野心。
她放下茶盏,露出在两人独处时罕见的严肃:“你想要什么,要我做什么?”
“那晚我说的话,你忘了吗?”燕岚抬头迎着那目光,轻缓地发问,“如果不能安坐高台,如何看遍人间春色?”
这是洛闻音从没动过的念头,推开窗,燕舞枝头,绿叶成荫,满院春色撞入眼中,她道:“春色到处都有,不是非要坐在高台上看。”
燕岚关上窗,扣紧屈戌:“高台上的人不会让你看市井春色,你要看,就要取代他们,自己坐上去。”
洛闻音看着她,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脸上,凝在眼角,成难以抹去的失落。
这样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懂。
对父亲的幻想早就打破,她帮刘娴君,渴望事成后换一份安宁,同时保住那点残烛般的亲情。燕岚倏忽靠近,捧着脸不让她移开视线,在这进退里,两人挤到窗角。
洛闻音仓促抬头,眉心紧蹙。
“不争,他们就会放过你吗?”燕岚柔声开口,“刘稷邺上位,在安**到来前,他就会杀掉你,刘娴君上位,她会捧着你防着你,趁你不备除掉你。”
她残忍地割碎洛闻音仅存的幻想:“刘家不是燕家,不要相信亲情,有那样的老子,那两人能是什么好人?”
“有时候我真怀疑一件事。”燕岚扫开阴霾,和煦地笑,“你这样重情,莫非不是老头子的亲闺女。”
无数个夜晚,枕边人安睡后,她回想起燕菀的话,终于在孤枕夜想明白夺命刀指什么,不是某个人,而是情这个字。
任何洛闻音还带有念想的人,都可能成为这把刀。
燕岚退到桌前,展开桌上放了几日的军报:“岭北府用兵,多久能结束。”
“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洛闻音像是从束缚里解脱出来,长舒口气,“你怎么问起这个?”
“加上去来,最少两月,最多百日,够了。”燕岚箍着她的手腕,“这段时间你好好想一想,等我回来告诉我答案。”
洛闻音霎间慌乱失神:“你要去岭北,不行,那是战场,而且老头子心里的监军是刘稷邺,他不会同意你去的。”
“老头子要缓两日,是去当说客劝刘稷邺。”燕岚把她按腿上,“岭北曾经临着梁国,有少量遗民避难入林间,我和刘稷邺一起去,老头子一定会同意,这是个好机会,成了我就能以军功晋升。”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还能让你手下少说几句闲话,最关键的一点——”
洛闻音跨过一条腿,和她四目相对。
“我不会让刘稷邺捡功劳。”燕岚在这一刻像极了运筹帷幄的谋士,“过不了多久,帅印就会回到你手里。”
近半年的揣摩,她把刘玚对刘稷邺的心思看透,心中已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洛闻音心里五味杂陈,她自以为能护燕岚周全,怎么到头来要对方为她的帅印去赴险?
京中风浪易摆平,岭北路远,鞭长莫及,她不肯放人走,撇嘴委屈:“不许你去,拿回帅印有别的方式,我不要你上战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燕岚朝洛闻音额头上落下个吻,“而且我只是去曲邱城,不是上战场。”
身上这人像只八爪鱼,勾着她的双腿和后颈,趴得严丝合缝。
燕岚放手在洛闻音背上滑动:“阿音,目的达到我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耳畔传来隐忍的吸气声,今天说了许多戳心窝的话,如果她执意要走,只怕这人要哭。
心软只在片刻间,燕岚垂下手不碰洛闻音,沉声质问:“你不想争,还不让我争吗?”
“我只想往高处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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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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