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我愿意为他殉情的那天》
1
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共享一种命运，这样的两个人不是仇人就是夫妻，我是这么想的。
2
这想法不是后来才有，一开始我就这么想。
宿敌是我自封的，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3
宿敌长得好，仇恨就特别有戏剧性，莎士比亚的某个悲剧就这么来的。
我最烦他那阵子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好看。
个子高腿长，最重要有气质，又清又冷，难怪女生叫他“上仙”。
我不能理解他的眼睛为什么是圆的，他这种拽上天的学霸应该有双狭长的眼睛。
他爸爸的眼睛倒很适合圆。
就算有圆眼睛，他还是像他妈妈，靠长相就高人一等。
4
他的好看是全方位的。比我高，肩膀比我宽，平时背个老大的书包，不知装了多少书，腰杆和后背还是笔挺笔挺的，我看他真不顺眼，有一次我从背后一脚踹向他的书包，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我欺负他，霸凌他，我找一群人围住他打他。就算被打得胳膊肿起，腿不太能动，他靠着西墙坐直身体，身体的高度拉长了视觉，依旧有高人一等的压迫感，以致后来我对他有种无条件的臣服。
我是怕他的。怕他压倒性的无视，怕他别人努力也追不上的实力，更怕他莫测的心思。
5
起初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恐惧来自智商上的压制，后来发现与智商无关。
他的人格构成和常人不太一样，看似直线，其实一踩一个坑，深不可测。他看似什么事都写脸上，但他想做坏事，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例子数不胜数，逼我杀他，暗示我是小偷，强 吐唾沫，谁能想到一个月亮般光洁的人干得出这些事？他想当烂人真能下三滥。
想必他也察觉到性格深处的扭曲阴暗，整天对自己吹毛求疵，凡事自律，一本正经得过了头。想想就烦。
6
比起做坏事，我更怕他较真。
他做事一板一眼，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只讲原则和规矩。
他连笑话也听不懂。
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唱K，我说句玩笑，他立刻叫停所有人查账，我想当场表演个晕倒入院。
他经常皱着眉看我，嫌我胡说八道，希望我有理有据。
他也不勉强我，最多不接我的话。
不强求别人是他的优点，这算不算“宽以待人”？
算了吧。他只把别人当空气，把别人说的话当耳旁风。
7
我就不一样了。大家说我非常NICE。也有人说我胸无大志。
在我看来，人活的是自己的生活。
用更多时间陪家人，陪朋友，打打球，钓钓鱼，谈谈恋爱，不好吗？
大志真不是有钱人编出来鼓励我们卖命的？
8
这话我可不敢对人说。我妈听了恨铁不成钢，他听了没准给我连报三个辅导班。
我想说的是他没法了解我。
他想法很多，思维却过于模式化，像条尖头的、指向性极强的直线，动不动走极端。
学习必须最好，衣服必须一尘不染，习题纸必须工整，和人的关系只有“特别好”和“没关系”。
他第一次给我写复习重点，我拿着那张又像印刷品又像艺术品的纸，舍不得折叠也舍不得勾画。听说很多人保留他随手写的提纲和复习纸。
我完全理解，只有这件事我压根不吃醋。
9
扯远了。
我说的是我们的思维差异。他是条线，我是个圆。
不是我吹牛，我的情商，哼哼，我还没遇到过我搞不定的人！从老到小，从男到女，说我是万人迷也不为过啦。我也认为自己挺不错的，看到别人有困难，我从不置之不理，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想办法帮忙。
大家都说我继承了我妈的善良，还好吧。
其实我妈才是真善良，我更多的是懦弱。
他也说过我懦弱，但他非要把我的懦弱提纯，认为纯的那部分是善良，是本质。
所以我说他不了解我。
10
我也怕被他了解。
他了解一个人的思维方式让我想起小学的自然实验课。
解剖青蛙，剖洋葱表皮，触摸鱼泡……他看人就像看**标本，一张张放大的表皮，分析每一个字眼，钻研的眼神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他了解我，企图纠正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句话，我还活不活了？
人心隔肚皮，多年夫妻尚不能完全了解，那些谈恋爱的男男女女何必抱怨另一半不了解自己。说白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了解了谁还爱你。
我也不是故弄玄虚，人需要一点神秘感，算了算了，还是说说我们怎么搞上、不，爱上的吧。
10
一开始，我对他的行为的确不光彩。
三天两头不是打人就是抢钱，我也知道这是垃圾行为。
最后还升级到杀人未遂。
我一直内疚。
可是，可是！
说这全是我的错，我总有点憋屈。
把这憋屈说出来，又显得我狡辩。
真憋屈。
11
我熟悉暴力，太熟悉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和人打架？不是这种暴力。
我承受的暴力来自我最温柔最慈爱的妈妈。
我迄今不愿相信她有什么暴力基因，大概我太气人了。
我经常被打，我妈打我打到失去理性。
妈，别打了。
起初我叫她，后来我不叫了，她爱打就打，爱骂就骂，爱哭就哭。
我怀疑我快把她逼疯了，我又不断后悔。
12
我不敢面对暴力，当我缩在房间的储物柜里，听着外面的鞋跟声，我被那鞋跟踩裂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懦弱和长期的恐惧有没有关系。
我只确定当我想报复、伤害、针对一个人，我下意识想到暴力。
暴力会传染。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也经受过来自亲人的暴力，却从没想过模仿。
他是优等生，暴力太低级了，他玩高级的心理操控。
13
我早就发现他不开心，不快乐，什么也不在乎。
起初我不过辱骂他，他不在乎我才开始打他。
他好像故意冷淡我，激怒我，没有人会故意招惹别人，只为挨一顿打吧？
他一言不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多嘴多舌的人，他一句话改变了两个家庭，却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他们母子和我那个不负责的爹把我妈和我害成什么样子？我不打他打谁？
即使被打，他依然高高在上，像个法官。
与其说他帅，不如说强而美丽。一个可怕的存在。
14
我初中时打过架，知道怎么打人：不出皮外伤，不内伤。
我想让他痛苦，又不想他伤筋动骨。这可不是因为他的脸。
他看着逆来顺受，实则看不起我，他嘲笑我，不看我，却用空虚的眼神说话。
你敢继续打吗？
你敢打得更狠吗？
你敢杀掉我吗？
我的拳头落得更狠了。
15
那段日子暗无天日。
于我，于他，于我妈。
我们都是凡人，软弱的人，不恶毒的人。
我知道我爸和那个女人活得不错，事业越做越大，生了一对双胞胎，住别墅区。
我妈早就放弃报复，他从没想过搞破坏，我也不去烦我爸。
三个受害者只知转着圈互相伤害。
那时我就想：为什么我们的仇恨只对准爱自己的人和弱者？
又为什么，我的仇恨转化成了别的东西？
16
因为他好看？
我每天看他，从头发丝看到衣角，他走远了我眼前还有他衣服的颜色。
他穿的衣服有飘逸感。
好看的不是衣服，是人，他穿什么都好看。他长得像一片风。
每次打他，近距离看他的脸，堪称美颜暴击。
我恨这张脸，恨这张脸来自那个女人，想到这样的脸和我爸纠缠在一起就反胃。
如今这张脸在梦里和我纠缠。春梦。
17
醒来的清晨，我迅速把床单扔进洗衣机。
我用冷水洗澡，冷得受不了换成热水，卫生间满是水汽，我伸手把镜子擦出一道亮，看自己萎靡阴郁的脸。
如果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他会喜欢我的脸吗？像我喜欢他那样？
我突然暴怒，迫不及待要去学校，我要把他堵在西墙狠狠揍他。
那段时间是他的噩梦，也是我的噩梦，为什么那时的我戾气十足，在凌虐中得到莫名快感？不只是快感，还有负罪感，我检讨自己，而后又迷恋上这种负罪感。
后来我不断读心理书籍，研究战场上杀人的士兵，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刽子手，侵华战争的日本人，杀人狂和暴力犯，校园霸凌和职场霸凌……人我们控制不住暴力冲动？我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在我的领域很有建树，我的硕导博导对我多有赞誉，说我有天赋。
哪里是天赋，只是我如梦初醒的忏悔和一辈子的愧疚。
18
我在暴力中越陷越深。
我经常被打，也经常打他，他想弄死我，我知道，我早活腻了。
日复一日，我的生存建立在他的痛苦上，只有他是我的动力。
其实我最希望他反抗我，惩罚我，我们扭打在一起成为共犯，惊动同学，惊动老师，惊动那些不负责任的家长，灾难再一次把父母儿子连成一个整体，我不想一个人面对嘲笑。
什么都没发生，他看出我的目的，什么也不做，他一直用最有效的方法对付我。
他无视我，我看了他一年多，他没看我一眼。我被他气疯了。
我妈也快疯了。
我的成绩下滑得更厉害，我无心学习，以往应付着完成的作业也懒得继续做。
她哭，骂，打，在我眼里像一场场闹剧。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妈妈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也一定想她聪明优秀的儿子为何如此没用。
他继续出现在我的梦里，像个妖冶的魔鬼；继续出现在我视线里，像个冷笑的死神。
他要我杀他，我要杀了他。
19
事与愿违。
在那个地铁，我想把他推下去，但我抓住了他。
那一刻我不是明白我爱他，我只是承认我爱他。
我不能失去他，我爱他。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爱他，爱到一个劲流眼泪。
20
他终于看我了。
蔑视地、愤怒地、满含警告地看我。
奇怪的是，我发现我并不希望他看我。
可能在我承认爱他那一瞬间，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所有聪明才智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要看过去，不要看我，不要看令你难过的一切。
你那么优秀，不应该被家庭被他人束缚。
我想他应该幸福一些。
我希望他幸福。
21
回想我差点沦为杀人犯/差点自杀的那个晚上，我真不好受。
幸好那天我妈夜班，家里没人，我逃掉补习班，缩进被窝。
我没哭。我想他冰冷的样子，奇怪，我还是恨他。我也爱他。
我为什么爱他？为了气我妈吗？
世界上那么多人，我偏偏盯着他，缠着他，他有什么好。
他看着我时分明也快气疯了，气我不把他推下去。
他遵纪守法到了什么程度？宁可自己走下站台也不拉着我，最后气急败坏走掉。
真可爱。
我是变态吗？
22
我不是变态。他才是。
我知道他要报复我，他的报复超出我的想象。
他对我真不客气，我打人还要选不敢下狠手的同伙，他往死里整我。没轻没重。
就算初中最荒唐那阵子，仍有女生迷恋我，仍有男生佩服我，现在整个学校把我当贼，还是偷钱的贼，他厉害，我不是对手，我就想不到这么丰富曲折戏剧性的罪名。
我不生气，不难过，不在乎。
我理解了为什么我打他时，他也不生气，不难过，不在乎。
原来我们一样，我绝望，他也绝望。
他为什么那么绝望？我越来越想知道。
23
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们爱对方的方式截然不同。
在他的理念里，了不了解对方只是技术性的，结果最重要。
在我的理念里，我根本不会爱我理解不了的人，对方是个透明人才好。
可能我控制欲太强了。
以前我以为这种控制欲遗传我妈，是耳濡目染被我妈影响的结果。
后来我怀疑我妈才是被影响的，我打小就拽着爸妈不放手，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就难受。
说来也怪，他在地铁站回头看我那个瞬间，明明面无表情，我却一下子了解他了。
他的愤恨、他的绝望、他的性格、他的一切，我单方面对他心有灵犀了。
嗯，也可能是我情商太高了。莫名其妙地，我能共情他所有感觉。
所以我当然不会生他的气，他爱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我应得的，他高兴就好。
24
要报复就报复，怎么把老师扯进来，不知道老师搞不定就请家长吗？没轻没重。
而且他也没高兴啊。就像我打他我也不开心。
唉，两个心理扭曲的东西，其实挺适合谈恋爱的。
25
这天老师找我，他又告我的状。
有完没完？我得找他谈谈。
没法形容我有多紧张，我观察他整整一天，不断调整自己的动作，给自己打气，进他教室前又是整理衣服又是理顺头发，恨不得找面镜子照照。
龟毛得我怀疑自己马上要跟他告白。
26
第一次正式说话，我也想有个帅一点的出场。
结果糟透了，在他面前，我甚至同手同脚，不知道手该摆在哪里，只好抱着胸，以免它动不动就想靠近他，或者碰他一下。
他仍然试图激怒我，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他疑心太重，最深处的秘密才能让他相信我。
我带他去我家，给他看我的小橱柜，让他听我妈怎么打我。
我发誓我没装可怜，只想和他交换秘密。
他仍怀疑我，他对我的手有点害怕，我抬起手他就防备，害怕我打他。
但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如我所料，他说了他的秘密。
难怪我爱他，我们如此同病相怜。
我爱他，就是爱我一直不太爱的自己。
27
我看他的眼神一定也不一样。
我很慌吧？
我打开橱柜时，他几乎在我怀里。他的味道让我差点强吻他。
我的呼吸特别急，幸好他不明白。
我爱干净，因为我妈对我无微不至，不论我把衣服搞到多脏，她洗出来照样洁白。
他没有什么味道，难怪女生喜欢，接近他我就兴奋。
现在连他的汗味我也觉得好闻，我没救了。
对了，他还带我去他家，我的天啊，我还和他睡一张床，我压根睡不着，我蠢蠢欲动，一大早他靠我那么近，我真想跟他同归于尽算了。在那之前能不能先亲他一下。
我该嫉妒小孩，憎恨这个大房子。
什么房子什么父母什么小孩，什么父母什么报复，我在他的房间，回家路上，我想的根本不是他提出的复仇计划，只想着四舍五入我算睡过他了。简直赚翻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28
我们的计划并不成功。
我早就知道所谓报复只是孩子的一厢情愿。
东亚孩子恨不得割肉剔骨报复父母，有用吗？父母也有一肚子委屈。
我和谁说我的感受？看着自己的爸爸西装革履，一副成功人士派头，站在娇妻身边，想想我那含辛茹苦的妈，我认命了，我没法伤害他们，他们的孩子被我吓哭了，小孩子真无辜。
我心灰意冷，妈妈开始监视我，我不会告诉他，他会自责，还要装若无其事，他是个把心事和愧疚压在心底的人。
我只希望他好过，我想告诉他世界没那么糟，他没必要守着过去，他可以走出去过自己的生活，而我永远没有自由。
29
他说他那边很顺利，真的吗？他为什么那么不开心？我了解他每一个表情，哪怕最细微的。他没睡好，他空虚至极什么也不在乎，他的眼神是灰的。
我必须问问他。
他不跟我说，我就用老一套，我说我的**，他只能跟着坦白。
他脑子里装了个天平，我在左边放了什么，他就要在右边放什么。
奇怪，他和我同一天生日，不是天平座。
就当我们在玩跷跷板吧。
30
我怀疑他脑子读书读傻了，丝毫不懂变通，油盐不进。
他是不是需要心理医生？一个家财万贯品学兼优的大帅哥从来不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无父无母身世凄凉呢。
但谁不知道他那个美人妈妈每次趾高气昂地出现在家长会。
他又一次对我说心事，说他妈妈对他的防备，说那个家庭有多窒息。我毫无办法。
结果是他开始帮我想办法，帮我补习，甚至把他的手机给我让我刷题。我明明对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现在他只想让我少挨几顿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敢想原因，怕梦太美。我受不住。
爱一个人，他的任何微小反应会让人越来越爱，他会开始发光。
那天有非常亮的星空，但他的光芒超过一切。
31
我进一班了。
在他的魔鬼训练下。
我不是不爱学习，我挺虚荣的，有人夸我我聪明我就学得来劲。
我只是没那么努力，尤其不喜欢被人逼着学。
他有特殊的强迫我学习的技巧。
知识点时间表做题计划列到巨细无遗，学不好是傻子，不好好学更是傻子。
想到他自己学到凌晨，还要给我制定计划修正错题复盘思路，我怎么好意思不用功。
成绩提高，我妈别提多高兴，一连几天做我最爱吃的葱烧排骨和板栗鸡。
我问心有愧，为什么我不为我妈这么努力？
就像桌子上的葱烧排骨和板栗鸡，其实我只爱吃我爸做的，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每个人做菜有每个人的味道，我爱的那个味道我妈做不出来。
很久以后，我吃不到我妈做的排骨和鸡了，他看我没胃口，学着做这两道菜，我一尝就知道用的是我爸的方子，也猜到我爸在背后指导他对付我，哼。
诡计多端，会请外援了。
32
进入一班什么感觉？
黑子一脚踩进死忠粉大本营。
像他这种人，这种——钱、脸、成绩样样拔尖的人，说一声男性公敌不为过吧？
优秀，不给人好脸色，整天独来独往，缺少人际周旋。看他不顺眼的不要太多，否则我去哪儿找一票人揍他。
但一班的人，尤其常驻一班的人，对他有莫名其妙的服从和信任，他到底怎么给一班人洗脑的？
我以为他们乐于看校园家庭狗血剧主角的热闹，没错，他们爱看，但他们看我尤其不顺眼。
无所谓，正好让他见识见识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本事。
33
见识个屁。
他长那么圆的眼睛干嘛用的？
我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也没见过比他更白痴的。
看不到我没几天就有朋友了吗？我是个小偷诶！这是什么难度他明白吗？
看不到班上的女生偷偷看我吗？我是个帅哥啊！他没有基本审美吗？
看不到每一科老师都喜欢我吗？我从小到大讨老师喜欢，老师看人最准！
我恨不得自己每次在他面前都是最帅的，全是媚眼做给瞎子看。
他无视我，一班其他人倒是天天看我。
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杯绿茶。
气死我了。
34
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惯性使然，我看不得人群里有人落单，有人被欺负。
他为我费心费力，我想报答他。
也许我只是想让他记住我，等我们分开了，我总要有点学渣和绿茶之外的形象吧？
也许我只是想离他近一些。我太喜欢他了。
也许我在赎罪。我必须为他做些事，不然我不放心。他是优等生，很多人宠着他，但世界不是这个样子，世界充满善意也充满恶意，他的聪明过于直接，我怕他太晚懂得这个世界，不行，他会吃亏，会受伤，我没法坐视不理。
而且，那么多人喜欢他，他只要愿意回报一点，只要愿意看看，他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父母，不是只有自己。
我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他，我要他长大，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平安无事。
35
他对我的示好满是疑惑。
他疑心病重，不爱理人，看到我恨不得马上赶走我。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不理就不理。
一看他落单，我又没脸没皮凑上去。嗨，谁让我喜欢人家，喜欢谁不好。真够呛。
他讨厌我吗？我们之间的感觉是超越喜欢和讨厌的，他对我非常用心，除了我妈，我想不到谁会对我用心到这个地步。
姐姐和队长？哼，一个没脑子，一个更小脑吞并大脑。我对他们用心就行了。
总之，我要和他做朋友，成为他第一个朋友，让他交到更多朋友。
36
他根本不领情。
寒假时候我特别怕他想不开，在茶餐厅一天天等，结果他没事人似的出现。
现在也一样，他认为我有圣母病，可笑至极。
还好我脾气好，有耐心，自我调节能力强，他天天冷着脸我还能自得其乐。
经常听人说爱一个人就像生病，不正常才算正常，别人不过发烧重感冒，我是发神经，我甚至记录他每天说话的次数，病得神志不清。
他冷漠，他又很宽容，我要做什么他都答应。这可能是他的温柔吧。
于是我要求他和同学接触，要求他参加班级活动，要求他这个要求他那个。
一想到我做的这些会让更多人喜欢他，会让他喜欢更多人，我挺惆怅的。
但我忍得住，我不想用私人化的感情束缚他，让他为难。我想这是我的温柔。
37
温柔有个屁用。
他懂吗？他懂吗？他懂吗？
38
我决定带他去打篮球，最男性最直接，正适合他的单线条。
想搞友情，指望班上那些含蓄的优等生，指望他自己开窍，一万年也不够。
不是我吹牛，我打篮球也算一把好手，调戏个他，不，教导个他绰绰有余。
认识这么久，我总算占了一次上风，我捉弄他，他呆呆愣愣又生气，哈哈哈哈爽死我了！
不过教打球……还是交给队长吧。
39
我被队长骂了一顿。
骂我没事找事，为什么要他教个书呆子基础篮球。
没几天队长态度变了，他说书呆子观察力敏锐，身体弹性好，控制力强。
他更激烈、更狠、更不客气地连续骂了我好几天，因为我没早一点带书呆子进队，我让篮球队失去了两个主力。
球场这么大，凭什么只有我一直被骂？
40
那段时间我像个文艺青年，他就是我的秘密主旨。
他不止一次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哪个时间段？哪个节点？怎么喜欢的？恨不得我给他写篇论文方便他理解、总结、归纳、存档。
白痴不白痴。
“喜欢”怎么可能有明确的时间点？“喜欢”就像人要呼吸，玫瑰有香味，细水长流某一天突然出现的一块石头。
“细水长流？一见钟情不算喜欢？”他打断我。
我说一见钟情只是见色起意，太肤浅了，我是个深刻的人。
“难道你没对我一见钟情？”他问。
我没词了。
也对哈，他没那张脸，我看什么消气？早被他气死了。
41
又说远了。
我越来越爱他，一面对他我的呼吸就开始局促，面颊发热，一个男生这样很丢脸，但他那样好看，那样专注，那样无知无觉地凝视我，我们最早到学校，一起上自习，有时面对面看对方说话，他呼吸的气味风一样在我脸上，他那么……担心我，甚至能察觉到我刻意隐瞒的东西，知道我又被打了。为了安慰我，他竟然抱了我！
我单恋他那段时间，可是循规蹈矩，半点不敢露出破绽，他开始跟我说他家里的趣事，他遇到的困惑，他对人对事的看法，这些事他不告诉任何人，是我独享的。他又是抱我又说想我，圆眼睛还经常晶亮地看着我，露出让全班人看傻了的笑脸，他还和我贴手指。
直男撩人最要命！
42
好吧，我也不是那么循规蹈矩。
有什么办法，我嫉妒。
我坐他后面，他和谁说话，说几句话，我一清二楚。
我还会神经地比较他和我说话、和别人说话的神态，以此推断他是不是更重视我。
他和女生说话我闹心，他和男生说话我更闹心，偷窥狂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渐渐融入人群，和更多人接触，收获了喜欢，我收获的只是嫉妒。
更多是高兴，我喜欢他受欢迎，喜欢他沉静的脸渐渐开朗，喜欢听班上人善意地吐槽他。
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没来由地阴阳怪气，他不懂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可能喜欢哪个女生，甚至坦诚表示我喜欢哪个女生就去追吧，他没兴趣。
白痴！白痴！！白痴！！！
43
他难道没错吗？
我不敢接近他，稍微离他远点他就生气，直白简单的生气，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只好凑过去哄他，这是对朋友的态度吗？
之前说过，他对我特别宽容，我想做什么他都答应，现在变本加厉。
他有他的体贴，有一次我吹我的酸梅汤，他也吹柠檬茶，这是一个上仙会做的事吗？
还有，他竟然学会取笑我了，说我是个宝妈男。什么啊。
好吧，他好像没说错。
44
我当然宝妈，我也是妈宝。
“妈”和“宝”不就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父母离婚，十个孩子九个跟妈。
第十个是他，非要跟他爸。大傻子。
我做过挺多对不起我妈的事，只有这一件，我问心无愧，我从不掩饰对她的骄傲和爱。
不少人说以后的女朋友肯定受不了我，婆媳关系是大问题。
要是哪个女孩还没结婚就把自己摆在我妈的对立面，非要套用刻板的婆媳矛盾，我想我们根本合不来。要当一家人，怎么能不尊重照顾对方的父母？比起老派封建，我看不起有了媳妇忘了娘。没错，看不起。
所以我看不起我自己。我爱他爱得忘了一切。
45
我想深层次的爱一定包含了爱对方的性格。
例如他和别人不同，他不觉得妈宝宝妈有什么大不了，反而非常理解我。
比起我，他的家庭关系自由，亲子关系独立，绝大多数时候他配合我的时间，从不做引起我妈怀疑的事。除了怕我挨打，他不想刺激我妈。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妈怀有长达数年的负罪感。
不是的，他只是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公正，不像我们非要把自己的苦难找一个发泄对象。
他爸爸打他，他妈妈冷落他，他不恨他们，因此他也不恨我妈，不恨我。
但他也没那么宽容，他不断跟自己过不去，傻子。
再后来，他果然跟我妈相处得不错。
再再后来，我妈是不是对他比对我好？！
凭什么！气死我了！
46
深层次的爱也包含感恩。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我最感激他的不是他对我好，而是他始终没把我妈放在我们的关系之外。
他始终尊重我妈。
后来他说，尊重是相互的，是我从一开始提醒他妈妈的不易，劝他搞好母子关系。
唔……虽然不想这样说，但他妈妈和他一样，其实挺好搞定的。
只要不涉及原则，不管多大事，对他，撒个娇就行；对他妈妈，说几句好听的就行。
太简单了。
退一万步，他妈和我爸有两个孩子，我妈只有我一个。对我们的关系，我妈肯定更激烈，更受不了。
隐瞒是我们的共识。
那段时间因为成绩进步，我妈很平和，给了我更多个人空间。我那个没良心的爹突然有了担当，帮忙调节两边关系。偶有露馅风险，我们那群人精朋友赶紧帮忙掩饰。
我没想和他有未来，才天天黏他，沉浸式喜欢他，想喜欢个够本。
47
我喜欢他什么？
其实我知道他骨子里自私冷漠，不顾也顾不到他人死活，他爸他妈还有我，离他越近越打哆嗦。我和他爸聊过天，他爸怕他。我去他家看到他妈，也被他折腾得战战兢兢。
但我喜欢他强迫症一样的自律，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乖乖听他妈的话，严肃地给弟妹讲安全常识，就连给每个同学拍照也要讲求公平，一个也不漏下。
我喜欢他笨，喜欢他坚持原则，喜欢他公平，喜欢他不经意的温柔：他包容我所有缺点，我心机的部分，我脆弱的部分，他说我脆。
没错，这是我的本质，我懦弱得要死，什么也不敢做。
不论我多么努力想克服，我败给妈妈，败给自己。
败给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48
嘴上说的只希望他幸福，我哪里忍得住。
我试探过，他对我那么好，真没一点其他意思？
还真没有，那时他脑子根本没“恋爱”这个概念。
他没有喜欢过任何女生。在这个幼儿园就开始谈结婚的年代实在少见。
更不要说男生。说起来，我和他也算兄弟，他要学法律，按照他那个龟毛程度，这叫□□。
但我喜欢男生吗？我小时候也会和爸爸妈妈研究幼儿园哪个女生好看，初中时喜欢一众美女围着我，我怎么就变成同性恋了？“喜欢和性别无关”不是小说胡扯的？
说实话，就算做梦都想和他谈恋爱，我没有一次希望他也变成同性恋。
他那么较真，天知道他对感情会有多真，而我注定不能给他未来。
我希望他幸福，和我无关的幸福，和我对他的嫉妒不甘甚至恨意一样强烈。
所以，偷偷吻他一次……不算什么吧？我还不能留个纪念？
没想到偷吻也能吻出事。
49
我大概有点自虐性格。
我会幻想他未来的女朋友、家庭、子女，任由痛感传遍全身，想哭，然后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太伟大了，然后又对他咬牙切齿。
什么女朋友，我只想把他放在手掌心里，谁也不能伤害，谁也不能觊觎，谁也不能……看到。
这当然是做梦。现实是我不止一次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也不止一次认为自己该传授他一些和女生相处的技巧，不教不行，他那情商能把女生吓跑。
他根本不用我教。
他开始追我了。
50
从他递给我一个看书的手机，我知道他喜欢上我了。
不是因为那个手机，因为他看我的眼神直勾勾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自鸣得意地想，也对，我这么帅这么好，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我甚至装模作样自我检讨，哪里出了问题？他怎么喜欢上我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校园青涩恋爱。
那简直是我最恨他的一段时期，比当年我打他他无视我恨上一百倍，一千倍。
51
一开始我窃喜过。
他发了张照片给我，我倒在他家楼梯上。
那根本不是照片，是我的**，我想勾引他，也是他的**，他还没察觉。
我只想和他做朋友，这是真话。
我爸被他妈勾搭走，我再被他勾搭走，我妈怎么办？
我知道轻重，感情毕竟有时日深浅，我开始躲他，开始用各种方法把我和他定义在“朋友”
框架里，他不吃我这一套。
在他的逻辑里根本没有我的想法，他看我，我就必须回应，不回应就是我有问题。
高压，紧迫，近乎强制，这就是他和别人的关系，越近越明显。
他要求我和他谈恋爱，我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52
还有，在他的逻辑里，他也是个牺牲者。
他怎么对我表白？不是虐待就是谈判，条条框框放在那里，他承诺接受地下情、随时分手、一切以我的母子关系优先、到高中毕业结束、今后绝对不打扰我。
我听傻了。
他比他妈妈更适合继承家业，前景利好一套一套，空头支票张口就来。
但我太没出息了，明知他根本做不到，仍然被他的决心感动了。
我太想得到他了，太想他爱我了，我明知他是陷阱和深渊也要跳下去。
53
确定关系当天，我怀疑他只想要个炮友。
都是男生，我了解男生谈恋爱满脑子都是上床，谁不这样。
和他的春梦我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但他是不是太饥渴了？
他脑子里似乎只有这一件事，确定关系就要发生关系。
他把我当什么？女人的替代品？
我拒绝不了，我也是原始生物。
他的抚摸，他的吻，他的身体。我肖想他那么久。
真碰到了，反感竟然占了上风。
54
过快的进展让我屈辱。
我不是得便宜卖乖。
我非常传统，我爸我妈一个比一个好看，追求者那么多，他们直到二十几岁遇到彼此才谈恋爱，从不乱搞。
现在我却在他的恳求里心软，在他的强迫下放开身体，明显唯唯诺诺，发出一些令自己反胃的声音。
一种根本无法逃脱的屈辱感。
他在做什么？他不懂尊重吗？因为我是男生不是女生？认为我随随便便？还是说他的家庭就是这么个作风——看对眼先睡了再说？
他不知道他和他妈有多像，每当我们在逼仄的空间发生点什么，兴奋过后，我没法不想起我爸和他妈怎样偷情，怎样出轨。
这种关系令我极度痛苦。
55
我不能告诉他我的想法。
他恋母，我和他可以争执，可以大吵，可以绝交，只要限制在二人之间便有回旋余地。
一旦战火升级到我或他的妈妈，矛盾就成了她们的延续，我们不得不被迫和母亲站成一队，真正开始对立。不论如何我不能做这种蠢事。
但他是个白痴，我和他是一对，当然是个蠢货。
我恨透了他的咄咄逼人，为什么所有事都由他说的算？
既然我们不可能，不如赶紧分手算了。
免得我想掐死他。
56
以前我觉得自己性格极端。
平时爱说爱笑，耐性好理解人。一旦触到底线就发疯，不留任何余地。
比起他，我的阴暗、城府、偏激，不过小巫见大巫。
他想得到我就强迫，想控制我就命令，想了解我就打探我曾经的同学，想报复我就自杀。
当我不得不焦头烂额地求他别要死要活的，屈辱感全没了。
我完了我神志不清我已经彻底变成恋爱脑了。
我竟然像泡沫剧和三流言情小说低级宫斗剧那样想：
就算他变态，他霸道，他无理取闹，他点点点点，他叉叉叉叉，他圈圈圈圈……但他爱我啊。
没救了。
57
他有个绝技。
不，他有个神技。
不论我们之间有多大问题。
不论这个问题他占多大比重，哪怕全责。
我们冷战到最后、吵到最后、闹到最后，一定以我绞尽脑汁哄他收尾。
每当他红着眼，咬着唇，昂着头，一副楚楚可怜誓不罢休辩论一百回合的样子，我只能乖乖认输只求他别再继续钻牛角尖好好过日子吧，他想做什么我答应就是了。
这时他的理智高度敏锐，还可能他奶奶的隔代商业基因被唤醒，他开始漫天要价，要求我答应更多无理要求，我割地赔款还要不断承认自己错了。
切记，离整天讲道理的人远点，道理全是他们制定的。
58
爱有没有多少之分？
肯定有。
但我和他对彼此的爱不相上下。
他任性，耍狠，蛮不讲理，恶语相向，还强我，哦，强前还一口接一口吐我，真有创意。
但我在一系列不正常举动中，尤其在他明显要轻生的意图中，看到了他对我非比寻常的认真。
他把这份爱看得比生命重要。
领悟到这一点，他的奇葩行为反而没那么严重了。
59
暴力是我们之间难以言说的东西。
它一直在，以各种形态。
就算后来我们不打对方，不强迫对方，高压、抗拒、侵占、憎恨，这些冷暴力充斥了我们的关系，他一知半解，我懒得多说。
我们的关系需要强迫，需要极端，不然根本维持不下去。
曾经的暴力令他心有余悸，很长时间，他害怕我接触他。等他暴力回来，情况好多了。
我不会告诉他，对他的冷暴力，我也有很强的应激反应。
他改不了，他不可能柔声细语，不可能糊里糊涂。
我可能喜欢他暴力些。我喜欢身体上的淤青。喜欢灵魂上的冲撞。
我太习惯温柔了，暴力更让我兴奋。
60
我们的灵魂有极其阴暗的部分。
我猜那是我们最初的爱和善良，被活埋太久腐烂了，变成罪恶。
当他向我保证他会好好活着，他不会让我为难，他将努力实现我对他的一切祝愿。
我想哭，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绝望。
我舍不得他难受，也放不下他的爱。
哪怕万劫不复，我也想短暂地拥有他，活不下去大不了死掉。
“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没认识他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句歌词。
人喜欢什么，反应的不就是他的性格？
他那么优秀，出众的外貌，一骑绝尘的成绩，优渥的家世，锦绣的前程。
没有我，他不想要这些，他这样爱我，我怎么能辜负他？
我背叛了我的母亲。
我背叛得不彻底，我只想陪他殉情。
61
和他恋爱开心吗？开心。
开心得我越来越爱哭了。
我调节能力强，多数时间看得开，何况我爱玩，爱吃爱喝，爱运动，心里有事我能找一万种方法撑过去，撑不过去就憋着，掉眼泪太丢脸了，在这方面我挺直男的。
碰到他，我怎么觉得我的眼泪没断过？丢人丢大了。
我想我的眼泪很大一部分不是自己的，是替他哭出来的。
当我更深入地理解他，理解他的孤独，理解他的坚持，我总想哭。
62
很多时候，他秉性的公正近乎一种正义感。
他没有偏见，男人，女人，除了基本的礼貌，他是我见过的最平等看待两种性别的人。他的原则恒定不变，所有人必须按照既定的规矩，犯规不被他允许，他看到有人犯规不会默不作声。还有，他受委屈从来不说出来，反而检讨自己可能的错误，太自律了。
他处处讲公平，包括床上。
认真健身，认真色诱，对，他还会色诱，我的个天啊，这谁顶得住？
他可能有点变态爱好，我不止一次看到他舔掉我的汗，汗水对他似乎有特别意义。
而且他不断学习，脏活累活全干，我爽得……嘿嘿嘿嘿。
想到他我就是个猥琐男，嘿嘿嘿嘿。
63
除了床品好。他也有一些姑且称为情调的东西吧。
比如他会每天给我叠一个飞机，这创意虽然来自我，姑且算孺子可教？
比如他其实会说情话，十句里，不，二三十句里总能挑出一句我听着像的。
也只是我听着像的，好吧，我挺会苦中作乐。
他有时也挺搞笑的。像小孩，说笑就笑，说生气就生气，毫不掩饰，有一次他还抓耳朵。
他有时也很诡异。比如他竟然和我讨论生孩子，讨论谁来生更好，崩溃。
他从现实角度无懈可击地论证孩子由他生更符合我们的长远利益。
呵呵，产前一堆事产后一堆病，他懂个屁！他要懂能对他妈妈那个爱理不理的态度！
算了算了，还是我生吧，我舍不得他受苦。
64
比起开心和不开心，和他在一起最大的感觉是踏实。
我控制欲强，害怕容易失控的人，他特别简单，特别容易满足。
他的思维在原始人和初代智能人之间切换。
恋爱关系里，他是个原始人，食色性也，他只知道吃喝和性，什么约会啦浪漫啊旅游啊礼物啊惊喜啊纪念日啊，他一律认为浪费时间，有时间为什么不去开房呢？
谁能想到他这么肉食？
他也会郑重其事把纪念日之类的写在备忘录上，每个月安排看电影吃大餐，每年安排度假，完成任务似的。
这些事还是我来吧，我能安排出万紫千红繁花盛开。以前不知道有多少女生羡慕我未来的女朋友，认为我浪漫体贴情绪价值高过天，真不敢想象那女生有多幸福。有什么用呢？不论我精心安排什么活动，他礼貌地表示谢谢、你费心了，我很喜欢，和说欢迎、请进、谢谢光临请慢走没区别。
想我一肚子风花雪月，这辈子只能对牛弹琴，花开花落没人看上一眼，真是凄凉。
65
比起他的初代智能人模式，原始人算什么。
他的智能模式除了审问式谈话、辩论式交流、宣判式规划，只剩学习。
他是一个高效能学习机器，学习构成了他每日的生活和思想。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么爱学习！
老天啊，跟他谈恋爱就是做题吗？聊微信，打电话，说悄悄话，约会，吃饭，世界上的一切殊途同归：学习、做题。流水线一样长的学习计划表，军队一样整齐的错题本，长江黄河一样浩瀚的习题集，学习学习学习，不学习不考第一他难道就要回去继承家业吗？
好吧，如果他不好好学习，他妈他舅不会让他继承家业，他家就那个传统。可是，他对家业又没什么兴趣，怎么整天学学学。有一次我那嗓子坏了的哥们请喝酒，他倒好，给我们讲题，我算是怕了他了。
最崩溃的一次就是我跳楼后，绑着石膏还让我做题！我崩溃到觉得死了比活着好。恨不得自己摔的不是左手而是右手。就算两只手全不能用，他肯定也能找到别的办法让我做题！
下辈子不想跟学霸谈恋爱了！
66
下辈子他能不当学霸吗？
67
这就是他的爱情表现，就三招，一表白二飞机三加题量。
让我窝心的是他总是配合我，即使不懂，也一直试图搞懂我的想法，不让我独自面对任何问题。他在潜意识里明白孤独的滋味，一有时间就陪伴我，对我这种感情需求过高的人，他算我的“天选”。
他有他宠我的方式。我们之间有很多禁忌话题，即使后来我们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走到一起，我仍然不是一个坦然交心的爱人。有时我特别拙劣地转移话题，他从不追问，从不为难，明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无地自容，他每次都放过我。这才是最大的温柔。
他一直试图自省，试图理解，试图接受我的意见，即使到了最后仍是他在独断独行，但他的不是在做样子假民主，只是那个榆木脑子始终遵循理性，而我的决定跟理性毫无关系罢了。
68
我早熟，做事面面俱到，我的控制欲表现为喜欢照顾人，把身边的人照顾好。
我照顾的人全都习惯依赖我，过于依赖我。
他不同，我为他想到一切，他做不好我能做的事。但他一直努力，一直改进，一直做我的依靠。
所以，我能离开所有人，离不开他。
69
我对他不是只有满意。
我不满他对我和我妈的态度。
他认为我们固步自封，不上进，得过且过。
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明晃晃的轻视。
我和我妈就算有再多问题，外人无权置喙。他臆断我们的生活，试图横加干涉，宣扬他的远大前程的道理，我着实反感。
这时候他的冷漠、自我、独断，在我眼里加倍放大，我忍不住和他吵架。
我妈是我的底线，谁也不能批评。
吵完看到他落寞的脸我又后悔。
他没有坏心。他只是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不能把一份心意包装得漂漂亮亮。
没有父母的保护，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师长，他这样长大。
但他依然正直，公平，善良，那么一点冷漠的保护色算得了什么。
我忍不住哭了，他过着一种绝对孤独的生活，我怎么可以不宠他？我怎么能用差劲的语气跟他说话？就算全世界的人误解他，我也不可以。
每次吵完架我更爱他，他好像也更爱我了。
70
热恋期情侣有万米滤镜，不易暴露缺点，我例外。
也可能因为他太聪明。奇怪，我吃那么多醋他稀里糊涂，他到底怎么发现我的控制欲的？我明明挺克制的。
我更疯狂地观察他，恨不得知道他每一个表情的深意，每一句话的潜台词。
幸好他表里如一，不然我肯定整天胡思乱想。我这个性……也不能全怪我。
我真不是推卸责任，也不是抱怨父母。
小时候我其实挺信任人的，父母给我完整充沛的爱，我的情感需求高，时刻撒娇，希望他们更关注我，更喜欢我，更多次夸我，他们愿意满足我。
可是我爸不知不觉出轨了，我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打骂另一个女人。
迄今我还有这样的错觉：我走在一条长长的街上，从下午放学走到华灯初上，十字路和红绿灯，汽车尾气对着我，我想找人，找回我爸，他不回来了；找回我妈，要她别再去骂人打人了。我知道我谁也找不到，只能一直走下去。我麻木地走，不知道自己和世界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我的家庭为何突然而然消失。
我为什么面面俱到？为什么恨不得知道我在乎的人所有大事小情？
我怕他们突然就变了，我怕我珍视的生活又一次消失。
我不对他说这些，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给我他的手机，让我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那么讲原则的人，不在乎对和错，只希望我安心。
我狡猾得很，不肯独自承担不信任罪名，怂恿他看我的手机。
没想到他看上瘾了，一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表情，他在乎我，想了解我，我也想炫耀自己。
每当他翻我的手机面露惊奇，我突然不想监视他了。
他治好了我。只有他能治好。
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我想跟他一起死。
71
这次换他带我去死了。
这次换我暗示他了。
从我答应他的那个夜晚，从我答应他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会死，陪他一起死。
我们明明是天生一对，却饱尝绝望，动不动想到死。
如果我们不是在地狱里遇到，又怎么会是一对。
过分了，不该说地狱。
他想不开，我也想不开罢了。
72
我虚荣，爱出风头，喜欢显摆，但我追求的东西特别简单。
一个小房子（我家那个就行），我和我妈，现在加一个他，每天晚上回家一起吃饭，说说笑笑，我浑身情商，能逗他们笑一辈子。
什么金钱，地位，事业，没有什么比得上我的家人和我的爱人。
他不赞同，他说这种日子抵挡不了风险。
我为什么那么听他的？因为他没错。
看看我爸，1.0版的我，有了2.0版的他，也就是我，小家庭马上出问题。
但2.0的我有他，他会鞭策我考学、就业，我们一定会有很高的风险抵御能力。
我不是不努力，我可以头不抬眼不睁去学习，只要结果合我心意。
我要的不是成绩，不是成功，我只要感情，给我安全感和温柔的感情。
太没出息了。
73
公正地说，我不是没良心的孩子。
我当然有缺点，也可以说我有很大缺陷。
我聪明却缺少毅力，虚荣却缺乏野心，包容却不够宽容。
我早熟，幼儿园时看着班上的小孩学编程、学外语、学音乐、学骑马、学乐高……我害怕自己比别的孩子差，“要给爸妈争气”和“差了他们会不会不爱我”两种思想占据了我，我学这个学那个，除了篮球，我什么也没坚持下去。
实在学不下去。
没有百分百的兴趣，或者没有百分百的愿望，我很难把事情做好，只能靠灵活的头脑和手脚维持个不差。
我像个蹩脚的寄居蟹，必须生活在浓烈的爱意上。
亲情，友情，爱情，自己的喜好，都可以。
我对爱也很挑，我喜欢被人从头到脚地关注，从里到外地包裹。
像队长姐姐那种大大咧咧的，能纵容我的任性，没法看到我的阴暗，也就抚慰不到我内心弯绕的勾折。
我需要的爱很诡异，我是颗外表鲜亮内心烂掉的果子，爱我的人要连烂了的果核一起吃掉，还要真心实意地说：
1．“真好吃。”
2．“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果子。”
3.“我再也不想吃其他果子了。”
123，一个也不能少。
我也认为我太难搞了。
74
他的想法更简单。
他想带我去死，不会简单粗暴地杀掉我，讲求个两厢情愿。
他对我越来越好，又是示弱又是撒娇，用这种方法蛊惑我。
我心知肚明。在“对人好”这方面，我是绝顶高手，我能加倍、三倍、十倍对他好，让他更绝望，更想带我去死。
我不意外他的行为，不意外他的离家出走。他有他的温柔，我知道他会和家人决裂，减少他们的伤心；他太迟钝，不会理解他的家人会有怎样的悲伤。
我自私透顶，视而不见。
真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一辈子关心他，照顾他，为他想到一切，也一辈子被他关心，被他照顾。
那可能是我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段时光，回想起来煎熬又甜蜜，腐烂又沉迷。
75
关心我的朋友曾不止一次说我太顺着他，太没自我。
我给人的感觉太早熟，他们不清楚我是个巨婴，只要有个人抱着我，我才不管是不是被拐了。
我也不是渴望到自卑的类型，我挑得很，不是谁都能抱。我爸不行我妈才行，别人不行他才行。他们最明白我性格的可怕之处，也就是巨婴的可怕之处。
巨婴只知索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管旁人死活。
爸妈纠正我的一些极端思维，把我养成小孩子，我刚有可爱的苗头，他们一个出轨一个失衡，我被惯性推动成长了一段时间，而后缓慢退化，重新成为巨婴。
决定和他死亡的那段时间，我是个完全状态的巨婴，差劲透了。
只有他像宝贝一样搂着抱着，我也乐在其中。
那也是他最不正常的时间段，恋爱降智，诚不我欺。
我记得有一次他问我喜欢他什么，是不是喜欢他情绪稳定。
稳定地发疯？稳定地轻生？稳定地要死要活？
和他在一起我还是经常笑的。
太搞笑了。
76
最稳定的是学习。
他不是要带我去死吗？
他不是真有病吧？一天到晚计划着怎么弄死我，结果成绩下降了两名，他开始逼我学习？
我们就不能直接去死吗？他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不知道拐弯呢？辛辛苦苦提高成绩再去死，当两个品学兼优的鬼吗？
行行行，学学学，带个学习BUFF投胎，今后我妈能省点心。
77
没错，如果能投胎，下辈子我还想做我妈的儿子，不在乎谁是我爸。
我的自虐在恋爱里，也在亲子关系里。
那段时间我和我妈看似和平，实则紧张到极点。
她早就怀疑我了，她装没发现，我装若无其事。
为了高考，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我们忍耐。
我们在雷区生活，小心翼翼绕开坑坑洼洼的地段，害怕对方爆炸。
她看不透我和他的关系，她以为我变了，和他越来越好，早就和我爸恢复联系，走进另一个家庭，两边讨好两边获利，她有多怕失去我就有多恨我。
我和我妈哪里最像？不是所谓的圣母心，不是人际高手的情商，不是偏激执拗。
逃避和憎恨背叛。这才是我们最像的地方。
我妈看似勇敢，其实一直想逃避，只是母亲的责任让她不得不活在闲言闲语里，活在异样的目光里。当她为我的留学拿起英文课本，我只看到她是个我一生不能卸下的负担吗？不，我还看到她多么想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度，永远离开让她伤心的故乡和人群。所以后来她去异国，我明明担心却还是选择放手。我知道那是个残酷的机会，她真正的逃离机会。
我们母子多少有些人格洁癖，在乎的人作也好，弱也好，麻烦也好，病也好，死也好，只要心是真的，我们就愿意掏心掏肺。但善良常常给人一种低姿态错觉，付出常常不被人珍惜。我们脾气倔强，一旦被辜负就不可能原谅。我们谁也没原谅过我爸。我们也不能原谅彼此：我不能原谅她打我骂我无限度拉扯我；她不能原谅我竟然和情敌的孩子亲密无间。
我们注定彻底崩盘。
那时候我有个疯狂的念头，我像只被鞋跟反复踩踏的刺猬，只剩几根血拉拉的针还活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我妈的爱不知不觉变成了怕，变成了怜悯，变成了爱之外的所有东西。这种情绪波及我周围的一切人，一切事，我恨过所有东西。
他们自私透了！我学会了！我不欠他们的了！即使她试图缓解我们的关系，对我道歉，柔声细语，试图退让。
可是，太晚了。
妈，我决定了，不是我不爱你，如果你有危险，你病了，我愿意代替你替你承受一切，但我对你的爱已经耗尽了，我拿不出更多东西报答你了。我太累了，我累得只剩一张皮，我还活着是因为他用沉重压住我，我还笑着是因为他随时愿意保护我。他不是完美的，他有极其自私的一面，他也会不讲理，他有时完全不能理解人，他常常走极端。我承认与他相处时我会受伤，我必须容忍他。可是每一次，不管我们发生什么，谁对谁错，他一定会反省自己，一定会改掉他能改的部分，他愿意为我做很多很多事，哪怕最让他伤心的事。在两个人的爱情里他比我无私。
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无忧无虑了，如果他想带我去死，我就和他去死。人都是自私的，你如此，我也如此。当我确定他爱我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我就得到了真正的力量，不惧怕死亡的力量。
我的灵魂每天都盼望他快来杀我，夺走我的呼吸，终止我的生命，带我离开这里。
78
我没想到他会退缩。
别人手起刀落好歹有个考虑时间，他的理性像机器控制的刀刃，冷酷，不差分毫。
我知道他的自私，自私是他隐藏的劣性，他自己察觉不到。
我为父母不知所措时，他能把父母逼到失控，逼到崩溃，逼到恨不得对他求饶。而他理也不理。
同一个地铁站，我真没想到他选择抱住我。
爱不只是激情，不只是逃避，不只是欢乐。
爱终究会变成最沉重的责任，对彼此的责任，对彼此生活的责任，对彼此父母的责任。
我们都是害怕负责的小孩，准确点，他是小孩，我是巨婴。
他希望我杀他，我希望他杀我，最后妥协到同归于尽。
是绝望到一死了之吗？是我们都想把责任推给对方。
劫后重生那一秒，我恨极了他，也爱极了他。
他总是比我更勇敢，他选择一力承担我们之间所有的责任。
他选择长大。选择对我负责。真正的爱一定希望对方幸福。
那一秒，他从孩子蜕变成一个大人。
79
那一秒，我从巨婴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一个早慧的孩子。
我是幸福的，我知道他容易自责，一旦伤害我就会加倍担心我。
当他和他妈妈大吵特吵，吵出所有陈年往事，他把他的难过全部告诉我，我也是幸福的，我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
原来这些年他过着悔恨交加的生活，原来他把所有责任揽到他儿时的一句话上面。
傻子。
难怪他经常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胡说八道。
从玄学角度，有些话不该随便说。
他跟他爸提一句建议，换来这些年的负罪感。
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妈知道我喜欢谁，我只能跳楼。不也一语成谶？
80
那个雨天，他焦急地面对我关上门的房间。
他一定猜测事情败露，我和我妈说了什么，其实没说什么。
那天我的房间只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一个孩子逼疯他的妈妈。
第二件：殉情。
81
母子关系是什么？
我对高跟鞋的声音特别敏感。
那沉重的声音一天天踩在我心上，即使我正和我秘密的爱人耳鬓厮磨，蜜语甜言，我也早早听到了我妈回来的声音。也就是说，那时我有足够的时间锁上门，我可以装睡，可以装闹别扭，即使这些方法无效，我们也早就穿好衣服，打开窗户，把一切收拾正常。
不论“他出现在我的房间”这件事多么奇怪，我妈绝对想不到我们的关系。
当然这些都是马后炮，我妈当时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她知道。
知道的话更省事，省得我自己跟她说。
没错，我根本没考虑过他说的地下情，我要向我妈坦白，我要一切结束。
他愿意受委屈，愿意妥协，愿意一再让步，我感激他对我的爱，但那些只是异想天开。
他无法了解我和我妈这样的人细腻到什么程度。
事情瞒不住，不可能瞒住。何况他妈妈已经知道了，他妈妈没有任何理由帮忙隐瞒。
相反，她了解我妈的作风，一旦事情暴露，我妈会毫不留情地、用各种方法毁掉他的名声，而她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完美无瑕的孩子，她一定会先发制人，把错误全扣在我头上。
他考虑不到两位妈妈会兵戎相见，他总是低估他妈妈对他的爱。
而我不能让任何一件事发生。想解决这件事，关键只有我妈的态度。
他妈妈和我爸有两个孩子保底，若有可能，他们愿意退让。
我妈只有我，怎么可能同意我们的关系？
可能，因为她是妈妈。
把自己的身体做容器，提供养分，承受痛苦，孕育哺乳一个孩子；牺牲自己大部分休息、事业、交际时间，致力孩子长大；为孩子的喜怒哀乐挂心，渐渐靠孩子维系自己的情绪；付出无数精力和金钱，只想为孩子博一个前程。孩子能轻易威胁母亲：用哭闹威胁母亲满足他的需求；用冷战威胁母亲妥协；用哀求威胁母亲怜悯；用蛮横威胁母亲隐忍。母亲无法有求必应，选择训诫、干涉、拒绝、冷漠，甚至谩骂责打。亲子冲突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是的，亲子之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母亲——只有母亲——不会对孩子见死不救。
如果我用死亡威胁相依为命的母亲，她只能就范。
她和我不同，她心地纯善，职业和性格让她对生命有强烈的尊重和热望，再困难她也想不到死亡。她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威胁我。
这就是我在从三楼跳下去之前想到的。
我甚至想到三楼跳下去未必死，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
那个房间发生了什么？
一个儿子拿着刀刺向母亲的心脏。
我妈了解我，我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因此我们的母子关系一辈子无法愈合，她原谅不了我，我也原谅不了自己。
这些我不会告诉他，我不愿他承担如此沉重的罪恶感。
我用很长时间失眠、厌食、郁郁寡欢，他以为我在思念母亲，其实那是我一次次忏悔。
我以为我要用一辈子为这件事买单。感谢我妈的仁慈和他的坚持，给了我修补关系的机会。
即使我们母子永远回不到最初。
82
殉情又是什么？
不论多少人说我是恋爱脑，我依然认为爱情是我最私人也最重要的情感。
为什么殉道的人是圣人，殉情的人就是傻子？
难道对自己负责一定没有对旁人负责高尚？
人们的双标得可笑，只看个人利益。否定殉情的价值，就是坚持个人利益。
我不是说这种看法错了。
我只想说我也没错。
爱情能够继续靠什么？靠交换。除了几乎烧断神经线的激情，不论你想得到什么，一定要付出代价。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伉俪情深，这些美好的词语全部包含“等价交换”。
彼此的交换，个人和爱情的交换。想得到一个优秀的爱人，自己也要努力优秀；想得到一份高昂的感情，自己就要舍得付出。
真正的爱情本身包含了殉情。遇到难以解决的困境，劳燕分飞是选择，同生共死也是选择，甚至，我认为人们每一天对爱情的妥协，也是一小份个体意义的“殉情”。
殉情不是死亡，殉情的人用这种方式证明爱情，渴望永远。
“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人的行为是注定的，早已在成长的道路上和相同的心声产生灵魂共鸣，再遇到一个相同的人产生灵魂共振。
哪一天，那一天，我爱上他究竟在哪一天，我不记得，我想是我看到他的每一天。
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不，殉情一点也不古老，只是人们太爱权衡得失，认为除了自己一切都不值得。这个时代诱惑太多，感觉太碎，我们越来越遇不到值得爱的人。
而我遇到了，我愿意为这份感情冒险、负罪、付出包括前途生命在内的所有代价。
我还觉得付出得不够呢。
83
殉情（寻死）的威力巨大。
我的行为不只震慑了我妈，还震慑了他妈妈。
前有高考后有殉情，她们不得不考虑强行拆散我们的后果。
我这种行为绝对算得上不讲武德，她们敢怒不敢发火，毕竟我躺在病床上。
算我命大运气好，主要是运筹帷幄，计算合理，不但活着还没少零件。
对了，他为这事哭了。
他竟然会哭？要不是姐姐告诉我，我根本不相信！
我想每个逞英雄的男人都是我这德性，疼得要命，龇牙咧嘴偷偷后悔，一听说小情人哭了，身子麻了一半，整个人不那么痛了，这可怕的心理作用。
姐姐竟然不拍照片！没用的死丫头！
84
电影里的男人受伤还能对女人笑，觉得自己帅，靠一次伤换来女人的终身崇拜，赚翻了。
我也挺帅，但我没这个赚头，他嫌我是个赔钱货。
他脸上有真实的心痛，也有了真实的笑容。
也许因为他和他妈妈讲和了，也许我妈态度软了，他看到了我们的未来。
他是悲观到骨子里的人，我第一次看到他满脸憧憬。
跳楼也好，吊着腿做题也好，什么都好，我想尽力保持他难得的乐观。
我做不到。
从我从自己的窗口跳下去，几年的时候，我无法快乐。
我知道我要面对的不只是我妈的失望和报复，还有我们根本不明朗的未来。
我们对抗完晦暗难明的过去，还要对抗变幻莫测的未来。
我们不再有敌人，我们将成为彼此的敌人。
85
“敌人”这个词不严重。我和他本就是宿命的敌人。
当初我霸凌他，他诬陷我，我们的矛盾全校皆知，多少人津津有味看热闹。
我们的矛盾来自父母辈的恩怨、来自性格的迥异、来自身份的差别。
我相信爱情，但我不相信真爱超越一切。
爱情只是爱情，什么也超越不了，不坚持就湮灭在世俗和红尘。
他总说我不够坦诚，但我怕暴露自己更多缺点，情绪化的恼怒，性格上的懒惰，心理性的无能，怕他厌倦。我拼命证明自己优秀，为了配得上他。
在学校，同学们因为我的表现，我的诚恳，成为我的朋友。
在他家的社交圈，我不表现人们嘲笑我上不得台面，我表现好人们嘲笑我是贪图富贵的小丑。我妈走后，这件事雪上加霜。我爸是陈世美，我是陈世美的儿子；抛弃发妻的丈夫可恶，抛弃母亲的儿子罪无可恕。人们表面越是恭维，背后越要鄙夷。
但这件事没那么严重，我不是白给的，别人越笑话我，我越要活出样子给他们看。
有人说我要强，像我妈，我以前也这么认为。
去了他家我才明白，我的要强是我爸教出来的。
真正让我立足的不是争强好胜不服输，而是不卑不亢。
不得不说，不得不服，我爸是个教育专家。
他竟然对什么也不懂的我，潜移默化那么多善意的权衡和公平的计算。
我不会被小恩小惠收买，我会量力而行地与人交往，我也不会被任何价值观轻易洗脑。
无意的冒犯，有意的刁难，话里有话的弦外音，台前幕后的博弈，当我以平常心看待，任何人都不能挤兑掉我的价值。我靠我的努力得到他的家人的尊重，后来我在异国立足，为学业和事业竞争，这种心态如同定海神针。
可以不夸张地说，我和他的落差始终存在，有这种心态我才不会失衡，这种心态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
越长大我越明白，我爸教我的东西太重要了。
86
我爸教我的另一件事是以诚爱人。
不那么计较，不那么苛刻，不那么决绝。
把别人当做自己，自己会犯错，别人也会犯错，原谅别人的错误就是对自己好，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
听着很鸡汤吧？
每当我和小朋友闹别扭，我爸次次这么教育我。
我得到很多朋友，受到很多伤害，出社会后，既有贵人提携，又有故友背刺，人生百态，糊涂和想得开，总要选一个。我仍选平常心。一番摔打后继续按照我爸教的爱别人，爱自己，真诚。
越混得开，一个久久困扰我的问题越清晰：
我爸“真”吗？
我说过我只敢全心全意爱我看得懂的人。
我从来不敢说我懂我爸。也许谁也没看懂过他。
我那个招福徒弟又傻又傲慢，说起话来不顾听众死活，人情世故上常常需要我提点，其实我也经常需要他提点。
招福和人关系好便不把自己当外人，听到我的事他的事每每直言不讳，我妈他妈他爸他舅他奶奶，没有招福不敢评论的。
但招福不说我爸。
不，只说过一句，最早听我说起我家时，招福皱着眉说：“你爸真狠心。”
这句话是我极力回避的，这句话是我对我爸隐隐约约的感觉。
在两个家庭的笔笔烂账里，他对我狠不下心，我妈对我狠不下心，他妈妈他舅舅也没那么狠心。只有我爸真能放置我不管不顾。没错，他给我打电话我不理他，明确划清界限，但以他的情商，以我对他的感情，真找不到一个缓解关系的办法？
我爸太擅长找自己的位置，一个伴侣该做什么，一个父亲该做什么，一个丈夫该做什么，一个继父该做什么……还有，他不该做什么，滴水不漏，界限分明。
早在他们离婚后，早在我还是个小学生，当我妈终于和我恢复平静生活，我突然有个疑问。
我爸很“好”，对我好，对我妈好，否则我不会那么恨他，我妈不会那么疯。
为什么这种“好”结果不同？
他教我的“好”，让我生存，让我立足，让我往高处走，让我在低处还能怡然自处。
他给我妈的“好”呢？为什么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事业，甚至谈不上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谈恋爱后，更明显地感受到差别。
我吃醋，我嫉妒，我恨不得把自己喜欢的人关起来，但我依然为他交到新朋友、融入新圈子、认知新事物开心；我爸对我妈呢？我妈知道什么是“新”吗？
我爸究竟太爱我妈，还是算计我妈？
我不敢下结论。
感情如人饮水，我和他在世人眼中，一个攀附伴侣家世，一个榨干爱人价值，有几个人相信我们的真心。
很久以后，当我和我妈真正和解，能够像朋友一样谈心，我问过她这个问题。
“我们在意的不是真假。而是它为什么不是一辈子。”她平静地说。
“如果我当年不那么幼稚，也许就是一辈子了。”她说得波澜不惊。
是的，我的父亲给了曾经的妻儿太多的爱，却没有看到妻子长大，也没有等到儿子长大。
87
说到底，感情免不了相互算计。
我不爱算计他，他的算计全放在桌面上，还特别担心算不明白，屡屡自己坦白，傻得可爱。
以致我和我妈相互算计报复，精准地把他丢到中立区，别说伤害，连误伤都很少发生。
我妈真挺喜欢他的。
他妈妈对我也不差，我分得出真假好赖。
我猜除了脾气投缘性子互补，她们心中和我们一样存有一份内疚。
还有，我妈感激他。
我算计我妈，料定她心软，舍不得我受苦，强迫她承认我的爱情。
我妈算计我，闷声不吭报名去国外，临走差点来一次离间，想留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我以为我们就算决裂，至少会被亲情绑在一起；我又以为她幼稚赌气，不爱惜自己。
倒是他妈妈一番谈话，让我猛然正视到女性的内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能想到的对母亲的报答：孝顺、争气、享清福，他妈妈说得明白：这是利益共享，建立在儿子成就上的分成。
他妈妈说话和他一样气人。
自己可以创造价值的人，何必花大量时间争取别人给的一点点分成？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可靠吗？小时惹事大时闯祸，不敢惹事闯祸的又要啃老。一笔风险投资。
“你认为你妈妈离不开你，你必须对她的生活负责。你把自己当当成半成品，把她当半废品，认为自己逐年升值，她一定会逐年贬值。这就是轻视。”
要承认这一点太痛苦了，也太矛盾了。
我最恨别人欺负我妈。
我却利用她的心软、她的爱、母子间的情分欺负她。
他和我不同，他肯定我妈的能力，要求我妈自强上进，帮她站起来，走出去。
后来我妈对他的尊重、服从、发自内心的喜爱，因此而来。
但我并不完全认同他们母子的理论。
我，也可能还有我爸，我们的爱里有占有、有算计、有排他和轻视。
但是，想为她遮风挡雨，挨苦受累，承受一切重压苦难，让她在小天地里自得其乐，这份心意难道是假的？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寸草的心难道不是心？
我明白我长久的自私任性，最后的致命一击让她一蹶不振。
但是……但是……
为什么世人总有这样的心理：最后做错的人有最大的责任，把最后一根稻草压在骆驼身上的人，就是杀死骆驼的凶手？
都是我的错吗？我的一切都要被否定吗？我爸丢下我，我妈也要抛弃我吗？
我花了不知多少时间，才明白我不是被抛弃，只是我和我妈先后从那段关系里走出去了。
我先，她后。
只是她走得更快，更远。
88
失去母亲的感觉有多可怕？
一个活人突然被推进真空，缺了氧气。
她做错过什么再也不重要，回忆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需要爱，需要来自母亲的爱，需要人照顾我，需要人环绕我，需要人分分秒秒在意我。
这些我说不出口，想想都丢人。
自己选的，咎由自取，纯属活该，而且我不是有他吗？
我两个都想要，打满如意算盘，而今落空一半。
从最初积极地弥合关系，两边忙碌，到最后必须接受自己的妈妈可能一去不回。
不是可能，不是物理意义的一去不回，我说的是我们的母子关系。
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好的坏的日子，那些尽力付出又被伤害的日子，那些只有彼此的日子。
我的巨婴症立刻犯了，我把高考志愿推给他，把最大的难题丢给他，让他承担我们之间最严重的罪名。而他纯粹得让我厌恶自己，他知道我根本撑不住，于是自己撑，他要保护我。
我呢？我妈在的时候，死活想恋爱；我妈走了，又开始长久地想我妈，质疑自己的恋爱。
真不是东西。
89
有时我觉得他像个受害者，无端承受我偏激的情绪，我爱他的时候仍在恨他，一有问题我就下意识迁怒他，又下意识依赖他，我妈一走，这趋向更明显。
他擅长解决问题，不擅长处理情绪。
他的解决方法永远是谈、讲、自顾自结论，最后我答应，我哄他。
这从来不是一个理智谈话的过程，我在气头上没有理智这东西。
这是一个我调节自己，从他认真的态度中汲取爱意，让自己提起的心慢慢落回原位的过程。
然后我智商上线，情商上线，回蓝回血，进度条重开。
按照他的规划，我顺利提高成绩，考上大学。
但他无法规划我的情绪，也就无法规划我的全部。
我每天生活得非常“满”，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妈妈几乎手把手教我了解生意、了解人事、了解市场、了解管理。说真的，哪个妻子这么对丈夫的拖油瓶？晚上回家我陪弟弟妹妹玩游戏，做功课，他们看到我就不肯放手。我一向喜欢小孩子，他们知道我是“哥哥”，对我说心里话小秘密，怕我想妈妈还会折纸安慰我，说很多他从前的事让我大笑，他们一点也不任性，反而很贴心；我爸就更不用说，换着法做好吃的，不该说的一句不说……这个家庭无可挑剔，但这一切都变成我的压力，一切。我疲于应对时，他继续讲他的大道理。
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吗？
90
我认真考虑过分手。
我终于理解他那些年的阴郁。
学习好家世好外貌好样样超人一等，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开心。
我理解了。如今我考上很好的大学，学喜欢的专业，有发展的平台，过富裕的生活。
却和他一样，每一样生活中堪称美好的东西，唤起的不是内心的愉悦，而是内疚。
不同的是，我父母不是因为他离婚的，他过分自责；我妈切切实实因为我远走他乡，我怎么自责都不过分。
我已经很久没在乎过他的心情了。
以前我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他，哪怕只是在他的压迫下赶作业做习题。我关心他的每个表情，分析他的每句话，迷恋他的每个动作，现在我睁眼想多做点工作，睡前陪小孩玩，还要在工作中装出勤学好问的样子，或者和那家人其乐融融。这些事清空了我的精力。
如果我妈还在，这些事不在话下，我很乐意接受挑战。
现在我连看到他的脸都怀疑我是不是大错特错。
也许我该死掉。死在我为爱殉情的幸福中。
所有事都要求我成熟、有担当、为爱人为家人负责。
对了，我还要留学，还负气说要给我妈寄钱，那么我要学外语、打工，我有好多事要做。
他说我应该成长，他妈妈也这么说，我爸也这么认为，我自己也同意。
人怎么可以不长大？永远当个丢人现眼的小孩吗？
可是，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我需要给那么多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价值。
没有人榨取我，我能感受到喜爱，来自他的家庭，来自公司，来自朋友，但我不需要。
就连他的担心我也不太需要。
我不知道这件事在不在我妈的计算之内，我猜她想到过，但现在她不在乎了。
我想我最需要的是安静。
像小学那几年，像初三那阵子，我心理一不正常就闷起来调节自己，我能把自己调节好。
我开始后悔没报外地的学校，我想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懊恼消沉，而不是天天在他眼皮底下垂头丧气。等到了大学，这个状态的我还有价值吗？与其等他厌倦，不如快点分吧。
我付出一切的结果就是我想分手？
人真可笑，我最可笑。
我真的很想让他满意，让他开心。
我知道我非常沉重，和我在一起的人需要承担双倍负担。
我真的不想只成为他的负担。
91
我的状态令他不安，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他经过怎样的科学观察和逻辑推理。他一会儿疼爱我，一会儿干涉我，一会儿训诫我，一会儿拉我去跟我妈告别，一会儿又要求我摊牌。
我摊了半天，“分手”就在嘴边，愣没舍得说。
最后他说：“从今以后，你不需要长大。”
那一瞬间，我又一次看到他在发光。
92
他救了我三次。
第一次，我们尝试和父母沟通失败，他在西墙边的草坡说要帮我提高成绩：
第二次，他在地铁站台抱住我；
第三次，他承诺我不需要长大。
至少有一两年的时间，我根本不关注他，我满心罪恶，随波逐流，沉溺痛苦，十足压抑，浑浑噩噩，朋友们看到我就不舒服。他耐心对待我，不催促，不逼迫，不询问，一直陪伴我。
我是我妈用将近二十年时光的血泪灌溉丰满的，她一走，一大半的“我”空了。有时我能感觉自己像个破架子，风一吹哗啦啦吱呀呀地响，马上就要倒下。
他的不离不弃线绳一样缠绕我，捆绑我，固定我。
他忙碌，优秀，有自己的圈子，即使我毫无用处，是个负累，他依旧爱我。
“不需要长大”，他身体力行，证明他深爱这样的我。
证明不论我从前怎样，以后怎样，他爱“我”这个存在本身。
意外，事故，疾病，衰老，两地相隔，阴阳永别，这份爱永不改变。
他竟然能让我相信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93
像沉浸在一个悲伤的梦中，我缓慢地苏醒。
彻底清醒来得突然。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身边有殷勤又优秀的追求者。
不拿正眼看我，嫌我碍事，示意我让贤。
我找来和他同校的好朋友询问，才知道他有那么多追求者。
我顿时炸裂了。
但我很开心，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一个新的我。
我仍然想念我妈，仍然有负罪感，仍然斤斤计较。
但我突然充满干劲，想重拾我生活中的一切，像和他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时间到了，我治愈自己的时间，他无限包容我的时间。
我不是不能长大，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允许我“不长大”的避风港。
现在，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辛苦。
94
当然我没多大进步。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高中时的复制黏贴，我吃醋，他无视。
我特别容易没安全感，他有特别的让我觉得安全的方式。
无视我多余的话语和心思，他只有学习和开房两门心思。
身边人出现感情波动，我难免多愁善感——正常人都这样吧——感叹他们，想起我们。
比如我们那犯贱作死的班长副班长经历波折又选择彼此，很多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能修成正果。他也不看好，却很肯定地说他们再不会分。
我以为他开窍了，终于相信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山盟海誓、命中注定这些东西，他却摊开手机里的一份讲义，给我讲一个叫“沉没成本”的东西，这是他修双学位学的经管类知识，以此证明那两个人经不起第二次信用破产和个人生活地震。
我能不生气吗？
奇怪的是，每次他冷言冷语、不解风情、不说人话之后，我反而更相信我们两个不会分手。
学霸就是学霸，学霸是解决问题的高手。
95
最让我烦恼的是我一天到晚吃醋，他怎么从不紧张我？
我也很多人追好吗？客观地说，他太高冷，追我的人比追他的多。
他从来不为有人追我紧张。不，他从来从来没发现过谁追我。
我经常被人偷偷拍照录像，经常上表白墙，经常被人当面夸奖。
为了代步，也为了增加自己的帅气度，我把以前玩的滑板捡了起来，别人看到吹口哨，他看到拿出手机。
我以为他要给我拍照，暗搓搓摆姿势，结果他低头没完没了打字，我凑过去一看，跟我的复建医生聊天呢！拜托我已经能打篮球了！但他仍然仔仔细细询问我能不能玩滑板。
我郁闷极了，假期回他家，他妈妈又买了一堆衣服让我换来换去，坦白说，他妈妈比他更满意我的外貌和身材，买衣服的品位太好了，可想到他看都懒得看，我提不起劲。他妈妈问“怎么了”，我嘴快把事情说了。
他妈妈沉默了。
我以为她听着儿子的感情不自在，没想到她火山一样爆发，控诉二十几年来，她从未收到儿子主动开口的任何一句外貌上的赞美，有时她忍不住问某件衣服如何，他不耐烦地说一句“好看”打发她。
“睁眼瞎。”她一脸不忿。
“对。”我完全同意。
算了，他是上仙，大概真不在乎爱人的容貌，只在乎灵魂。
等等，那他干嘛那么热衷开房？
当然睁眼瞎也有睁眼瞎的好处。
等到我们在不同国家留学，我竟然不太担心他会出轨。
反正男人女人美的不美的他看着一个样。
何况像我这样的布控高手会给他向外发展的时间？想得美。
96
留学期间，我在英国，他在美国，第一次去看他时，我见到了四五年没见的妈妈。
她神采奕奕，温柔爱笑，说我没太大变化，问我她是不是老了很多。
我知道我们母子回不到过去，这样客气的对话让我难过，但我必须接受这种新关系。
她小心地说起她的丈夫，我勉强笑着，心里一万个不开心。
我不愿我妈再婚。
占有欲、失去妈妈的恐惧、对其他男性的排斥，最重要的是我不看好那些男人。
我妈追求者挺多，但我早熟。比如我妈那个领导，早年追我妈没追成就使绊子，等我妈离婚又出手相助，有话说话，那个人没占过我妈便宜，没说过任何暗示，坦坦荡荡地帮我妈解决工作问题。我理解那个男人对早年行事的悔恨，但我更理解那男人的深层心理：他要在我妈心里找回他的面子，愿意在我妈身上找一点存在感；还有姐姐的爸爸，后来想想，那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人傻钱多事少，我当时太小，认为对方比不上我爸，根本不能照顾我妈，反而要我妈照顾他、照顾他的孩子。我妈是工具人吗？
凡此种种，我成了我妈再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她终于再婚我还是不看好，欧美传教的邪乎，政治正确更邪乎，我天生讨厌教条和标签。结果我妈带我们去找他吃饭，那个大胡子美国人正和自己带的几个实习医生打架。
我只好上去帮忙，我那位身高腿长的爱人坚决不动手，冷着脸报警，那些白皮黑皮警察又是吆喝又是和稀泥，他说起美国大小法条跟报菜名似的，所有人气焰全消。
美国男人亲自动手给我消毒包扎，后来逢人便说他有三个儿子——第三个还没影呢。
男人性子急、脾气爆、很莽却也很善良，带我们去看种在院子里的花草，亲自设计的慈善医院建筑图纸，又说要教我们吹长笛。我很有兴趣，他一听学乐器立刻拒绝。我想我们处得来。
我妈指给我们楼上的阳光房，说她换了干净的窗帘和床品。
“洗个澡，我给你们洗衣服。”她说。
我真想抱住她大哭。
但我长大了。
我说：“妈，你睡吧，我自己来。”
97
第二天早晨，我在异国的床榻上醒来，我又回到了有妈妈的地方。
他就在我身边，我凝视他的脸，想起我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的早晨，想起我们曲曲折折的一路。我们在重叠的恶意和人性的劣质中追逐，等待，相互折磨，相互救赎。
我们是彼此在巨大的世界找到的一个缝隙般入口，钻进去，像陶渊明在乱世里找到桃花源。
然后，我们在对方心里跋涉过千山万水，才终于相信爱情。
人心幽微，亦能奔赴。
98
“真想不到。”
他醒了。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
有这么一天，所有人真的放下了心中芥蒂，自然而然住在一个房子里。
“是你换来的。”
他摩挲我每一根手指。
我知道他想到什么，他想到我从窗口跳出去，我的殉情。
“那时你到底想什么？”
我知道他早就好奇，但我不想回答，他也不会勉强。
99
那是一瞬间的事。
我的大脑飞速转动，转得比他快多了，快过一场风暴。
我必须冒险，我在打赌，他和我妈，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们谁出事余生我别想好好活着。
还是我自己出事吧。就这样。
他永远不知道我算计过他，也许他知道，却从来不在乎。
真奇怪，他应该最恨别人骗他，却总是轻易原谅我。他从来不利用我的温柔，总是保护我的懦弱。他站在我前面，为我遮挡许多东西。尽管那些东西同样让他痛苦。
我愿意为他殉情的每一天，我为他的殉情的那一天，回忆起来，我的想法始终简单、唯一、迄今不变：
我不能用我的懦弱保护他。我把我的懦弱全给他。
这不是心机手段，我是认真的。
如果三层楼不够，下一次我就跳十三层，跳一百零三层，毫不犹豫。
（完）
《单向街》完结感言：
正文加两个番外，本文全部结束。
这个故事纯属意外，某天突然想随便写个文，刚好桌子上有本没拆封的书，《单向街》，成了故事名；刚好手机里放着一首歌，《桃花非非》，成了笔名；主角名字懒得起，干脆第一人称。没想到越写越长，也出现许多问题。最后努力写完结尾和番外，一来给两位主人公一个完整结局，二来让作者和读者这场意外的缘分有始有终。希望有一天我能以不同的心情看待这篇文。谢谢大家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4章 番外2：《我愿意为他殉情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