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措

槐云一中的校长去隔壁市学习回来,嫌弃学生早读声音太小,出不了什么效果。

王沁站在讲台上,拍拍桌子示意大家停下来:“学校要求咱们早读最后二十分钟站起来背书,久坐对身体不好,站起来背书也能更精神点,咱们校长去隔壁学习回来,人家为什么年年成绩都一骑绝尘?咱们要学习人家的作息安排,咱们也都能上个好大学。”

桃子捧着书,凑近朱宇,小声吐槽:“怎么不说人家的学生都是从省里各个市挑出来的好苗子,光学制度,没人家的生源有什么用。”

“嗯。”

若是放到平日,朱宇和桃子非要吐槽到早读结束为止,今天却一反常态。

“你怎么了?”桃子扭头去看他,瞬间大惊失色——

朱宇脸色惨白,鬓角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朱宇摇了摇头,努力睁了睁眼:“有点头晕。”

桃子抬手碰上他的额头,不烫:“没有发烧啊,是不是因为早上没吃饭?”

朱宇上学总是着急忙慌,不吃早饭是常态。

“没事,歇一歇就好了。”朱宇歪在桌子上,满眼冒金星。

之前朱宇身体就老是出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桃子没太当一回事:“好,要是受不了就告诉我。”

“嗯。”

最后二十分钟,班长在讲台上率先站了起来,班里七七八八全跟着站起来,捧着书,一个比一个大声。

朱宇提着书也离开凳子,努力睁了下眼睛,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脸色还是惨白。

桃子担心地想伸手把他按回到凳子上:“朱宇,你真没事?要不我跟你去医务室?”

“没事。”朱宇不想显得自己身体太弱,努力扯了下嘴角,“可能是昨天睡觉踹被子有点感冒,一会儿就好了。”

“都十一月了,你还踹被子。”

桃子不想再打扰他,最后嘱咐一句:“要是真受不了就喊我,别硬撑。”

“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朱宇——”

朱宇直愣愣地往后面仰过去,张明意惊呼一声接住他。

全班瞬间静下来,五十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朱宇双眼紧闭,汗密密匝匝,挤占他的每一寸皮肤。

张明意一秒都没犹豫,背起朱宇就往校医室跑。

桃子书一丢,跟了过去。

校医室在志学山山脚,和高二教学楼整整隔了一整个学校。

校医帮着把朱宇从张明意背上扶到床上,张明意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无法抑制、难以停止。

桃子跟在他们后面,用手死死撑着桌子才没直接躺到地上,她八百米很差,每次朱宇在旁边领着,才勉勉强强混个及格。

校医拿出小手电,扒开朱宇的眼皮检查。

然后迅速掏出手机:“喂,120吗,槐云一中……”

校医按照电话里的指导急救,一刻都不敢停。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校医跟上救护车,回头看向抬脚就要跟上来的俩人:“我跟过去就行,现在去找你们班主任,通知学生家长,去县医院。”

王沁正坐在办公室里改昨天交上来的卷子,两个学生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怎么回事?这么慌慌张张?”

“王老师,朱宇突然晕倒了,我们给他送到校医室,现在校医老师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县医院,校医让您给朱宇家长打个电话。”张明意双手按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

站在他身后的桃子累得几乎要瘫软下去。

王沁拿起手机开始翻通讯录,安慰道:“你们也别太担心,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大。”

“你好,请问是朱宇家长吗……”王沁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先回教室。

办公室在一楼,他们站在楼梯口,一阶又一阶的台阶好像没有尽头,长长地延伸,又拐弯。

桃子没按照老师的意思回教室,而是坐到楼梯上。

张明意什么话都没说,挨着桃子不远不近地坐下来。

他们都没说话。

他们都太累了,累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连着大脑、连着泪腺、连着恐惧。

校长下了通知,这时候整栋楼的学生都站着,捧着书大声朗读。

声音嘈杂错乱,一浪一浪像是潮水。

然后模糊在四周,扭曲成昏沉沉的背景音。

十一月的早上已经很凉了,台阶是大理石的,张明意只穿了一条校服裤,布料很薄,凉意从尾椎骨爬到脊柱。

张明意胳膊抵着膝盖,背弓着,手交错着放到眼前。

救护车的鸣笛声好像还没驶离学校,一声又一声压过所有杂音冲进他的耳朵。

一模一样,鸣笛声一模一样。

清晨的救护车和一年前的某个傍晚驶离学校的救护车一模一样。

它们在眼前交错,重叠。

张明意的手攥得更紧,攥出红红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过去打了一顿——

触目惊心。

好像有无数双手抓着他的手、他的脚,拼命往悬崖下拽。

他的身体某处升起巨大的悲鸣,一身冷汗。

细微而间断压抑的声音像是针扎,扎在他的手指头上,连着心脏地疼。

张明意扭头,桃子正在哭。

她双臂环住自己,头埋在腿间,整个脊背都在起伏。

“桃子——”张明意喊了她一声,不动声色地咳嗽一下,故作轻松,“别太担心,朱宇那小子身体好着呢,可能就是整天不吃早饭晕倒了。”

“啧——等他醒了咱们可得好好嘲笑他。”

“张明意。”桃子抬起头,满脸的泪痕。

“嗯?”张明意再没办法表演地吊儿郎当漫不经心。

“我就是,我就是太害怕了,当时,序哥也是这样。”桃子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全呜咽在喉头。

她说不下去了。

“别害怕桃子。”张明意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卫生纸,递过去,“别那么胆小,啊。”

“我陪着你呢,别害怕。”

桃子点头,接过纸巾,擦掉满脸的眼泪。

“走吧,回教室。”张明意正要起身,校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两下。

张明意抬头看了眼监控,背对着他,还算安全。

他摸出耳机,插上:“喂?”

“是我,何序。”

“有什么事情吗?”

何序握着手机,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电话那边的声音干涩无比,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悲伤。

他看了眼对面:“朱宇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你怎么知道?”张明意错愕。

“刚才朱叔和刘姨接了电话就急忙出门了,我有点担心。”

“朱宇晕倒,被救护车带走了。”

何序一怔,半响才出了声:“中午回来吗?”

“回来。”

“我去接你们。”

“不——”张明意拒绝还没说出口,何序就出声打断了他。

“我去接你们,不用骑车。”

何序顿了一下:“明意,别太担心。”

电话那边忽然安静,久到让人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

“嗯。”张明意按了结束键,摘下耳机,“走吧,桃子。”

中午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出校门,何序早早等在门口,他抬手:“这儿。”

两个垂头丧气的人走到他面前:“序哥。”

“这儿不好打车,我们往前走走。”何序领着他们走了一段,离开拥挤的放学流,伸手打了辆出租。

何序坐在前排,透过后视镜打量两个人,张明意倚在车窗上看窗外汹涌的人流,眼底一片冰凉。

桃子垂着头,眼圈红红的,一看就是流了很多的泪。

他们在老街下车,在何序家门口分别,朱宇家的卷帘门紧紧关着,还没有人回来。

等到下午,何序拦住要步行去上学的两人。

桃子开口:“咱们走过去吧。”

何序没再坚持,和他们一起踏上这条走了无数遍、熟悉至极的路。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张明意脚底踢着个小石子,石子一跳一跳地往前走,砸在落叶上,卡在盲道上。

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到脚下的小石子,这条路很长,长的没有尽头。

他们小时候总喜欢在这条路上踢石子,你踢给我,我踢给你,何序总是喜欢站在一侧,很少跑动却踢得很准;张明意踢得不准但总是跑动;朱宇踢得准走位还好;桃子老是喜欢突然冲过去截胡。

如果一直走下去就好了,何序不会生病,朱宇也不会生病。

石子被张明意一脚踢偏,踢到路边,张明意盯着那颗石子,荒唐地想到这条路上过去无数个春夏秋冬。

何序送他们上学,再接他们放学。

一直到第二天晚自习放学,那间总是有点昏暗的店铺仍然没有开灯。

张明意猛地睁开眼睛,他汗淋淋地坐起来,窗外明月高悬,树影错落。

梦里也是这样,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没有树影,有无数和人一样高的草,风一吹呼啦啦地摇动。

张明意扒开草,赤脚拼命地跑,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哗啦——

刚拨开的草前出现一个人,满脸是血,她用手捧着脸,呜呜地哭:“你知道我家在哪吗?我找不到家了。”

张明意伸手擦了下满脸的汗,心跳不止。

张明意,别害怕,都是假的,都是你编的,只是做梦而已。

对,只是做梦,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拉过被子,闭上眼睛,沉入一片黑暗,再没做任何的梦。

朱宇家的店门再没打开过一次,群里艾特他无数遍也没人丢出一张贱兮兮的表情包回应。

直到一周后的班会,王沁站在讲台上,彻底压垮他们紧绷了一周的弦:“朱宇同学患了急性脑瘤,后续家庭经济压力会非常大,咱们学校非常关心朱宇同学,已经安排了专向捐款,朱宇同学平常乐于助人,为我们这个集体贡献很多,希望大家能够伸出援手,给朱宇同学支持和鼓励,我相信朱宇肯定会很快好起来并回归咱们这个大家庭的。”

砰——

王沁话音刚落,桃子手里紧握的笔从手头滑落,砸在地上。

笔是金属外壳,砸在冰凉的地砖上,砸出巨大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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