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元宵

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那晚的事情。

张明意传给朱宇一张照片,朱宇睡得越来越多,半梦半醒里摸到手机,看向床尾低头玩手机的张明意:“什么时候偷拍的?”

“随手就拍了,不要删了就行。”

“要要要。”朱宇笑起来,像是护着宝贝似的把手机往怀里捂。

“什么东西?”桃子打热水回来,好奇问道。

朱宇按灭手机,笑道:“没有。”

屏幕里月光下的一高一低人影挨着,倏地暗下去。

桃子没再追问,坐到一旁捡起毛线继续织,她嫌一开始织的太丑,朱宇却怎么都不愿意摘下来,桃子说什么都要再织个新的。

她手里红色的帽子织了大半,她嫌弃针脚织的太松又拆了好多。

朱宇出声:“桃子,现在这个也挺好。”桃子拆了织织了拆,因为不熟练手指都被搓红了。

桃子抬头瞪他一眼,朱宇瞬间噤声。

“这个不好看。”她指了指朱宇的帽檐,“这里都歪了。”

张明意嘻嘻哈哈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你就有新的帽子了。”

何序提着饭盒从病房外走进来,把小桌子支起来,饭菜一排排开,青菜虾仁,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张爷爷特地给你做的。”

“那我可得多吃点。”朱宇嘿嘿笑着,接过何序递过来的筷子,夹了颗虾仁送进口里,“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老头做饭还是有一手的。”张明意骄傲地挑了下眉。

“那可得多吃点,以后就吃不到了。”

“怎么会?到时候我让我爷爷天天给你做,到时候保准吃到你看见就害怕。”张明意急急忙忙呸呸呸。

“哈哈哈哈哈呸呸呸,睡得多了人都晕了。”朱宇又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其实哪里尝得出味道,嘴里面早就连咸淡尝起来都费劲。

何序坐到对面,眼睛落到桃子手上的红色毛线:“桃子你的帽子怎么比上午还小了一圈?”

张明意抢答:“嫌自己手艺烂拆了重织了呗。”

桃子狠狠剜他:“我肯定过年前能织好。”

“好好好,离过年还有七八天,你前面这点可织了小十天呢。”

“要你管!”

春节当天。

他们谁都没去拜年,早早来到朱宇这里。

朱宇问一旁无所事事的张明意:“桃子呢?”

“不知道,刚才神神秘秘地不和我们一起来。”正说着,张明意往门口一扬下巴,“喏,说曹操曹操到。”

桃子手腕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怀里抱着一株茉莉。

茉莉很大,连盆带土很重,何序赶紧起身从桃子手里接过茉莉,放到一旁的阳台上,朱宇一转头就看得到。

何序弄完,坐回到张明意旁边,茉莉已经有好几个花苞,沾了何序一身的茉莉花香,霸道地往张明意鼻子里钻。

他鼻头猛地一酸,差点落下泪。

去年朱宇还没有生病,桃子也不会织帽子,全槐云的茉莉都在飘香。

张明意偏头就要去遮,何序迅速起身往朱宇面前走,正好把张明意遮个完完全全。

桃子正从袋子里掏出织了很多天的帽子,针脚细密,毛线柔软:“赶紧把这个丑的摘下来,试试这个。”

朱宇乖乖地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一颗光头,还没等从桃子手里接过新帽子,桃子眼疾手快就把帽子扣在他头上,扣得猛了,遮住了他的眼睛。

桃子狠狠吸了下鼻子。

在一片黑暗里朱宇伸手就要去翻帽檐:“桃子,怎么了?”

桃子欲盖弥彰地又咳嗽两声:“没事,就是有点想感冒。”

朱宇终于把帽檐翻上去,桃子正低着头看他,一双眼睛水津津,两颊却冻得没有任何血色。

“好看,我的手艺就是好,是吧序哥?”

何序点头:“嗯,你戴上很帅。”

“有多帅?”朱宇笑嘻嘻问道,何序很少说人长得好看,给了他一根杆子朱宇就顺着杆子往上爬。

何序想都没想,开口说道:“整个老街你最帅。”

朱宇得了答案,偏过头去跟张明意炫耀:“听见没有,最帅。”

张明意早就把眼泪憋回去,连声叫好:“没毛病,你戴这帽子,是真的帅,最帅,当之无愧!”

他眼睛又落到那盆茉莉上,一愣:“桃子,你怎么买了盆茉莉?”

“茉莉很香,而且就快开花了。”桃子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等它开花,到时候一定很漂亮。”

“我们等它开花,好不好?”桃子忽然转向朱宇,一双眼睛像是请求又像是要求。

朱宇撞上琥珀色的眼睛,很快就露出笑来:“好呀。”

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茉莉香,窗外阳光明媚,床上的少年扬着嘴角,床边的少女低头看他,一双眼睛落满阳光。

他和张明意还是不远不近地并排站着。

一切好像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他们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好像梦醒来他们都还在一起。

何序愣在原地。

张明意伸手捏了下他的手掌:“序哥?”

何序回过神,阳光下的人没在看他,他们在看茉莉。

张明意担忧地侧目盯着他,何序像是苦笑又像只是喉头无意识地吞咽一下:“没事。”

*

桃子这天有事没来,朱建国和刘霞去跑报销,就把朱宇留给张明意和何序守着。

好痛。

朱宇睡了很久才醒来,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好痛。

张明意和何序就坐在一旁的病床上,什么都没干,只是盯着那株茉莉看,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肺里,朱宇没忍住咳嗽一声,才把俩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喝点水吗?”何序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朱宇摆摆头。

他喝了太多的水,却吃不了什么东西,整个人瘦成了骨头架子,病号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以前他抱着球喊张明意何序,晒得黑黑的,身上的肌肉薄而有型,现在却被病魔蚕食的什么都不剩。

“看什么呢?”

“看茉莉呢。”张明意朝窗边怒了怒嘴,“花苞那么大,应该就快开了。”

窗边的茉莉又拱出好几个花苞,在阳光下白得像是要透光。

明明花马上就要开,朱宇心底却荒芜地像是一片废墟。

他看向两位发小,他们并排坐在那里,明明印象里还都是小娃娃,那时候整条街地乱窜,怎么一瞬间,大家都长大了呢。

“怎么了?”他们对上他的目光。

朱宇的眼睛里像是盛着一盘冰沙,夏天顾叔叔专门做给他们的,太过炎热的日子里盛着的丁点凉气:“以后可就得拜托你们了,多照顾点桃子。”

张明意和何序一愣。

谁都没想到朱宇会说这些。

何序艰难开口,声音又干又涩:“朱宇,你别这样说。”

“你小子,别以为躺在床上就能随便使唤我俩,赶紧麻溜爬起来,我们可不要管桃子。”

朱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明意先状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张大圣,我恐怕地先你们一步前往西天取了佛经,”朱宇倚在苍白的枕头上,戴着桃子织给他的大红色帽子,像春三月煮的红鸡蛋,嘴巴上没有一点血色,却嘿嘿地笑起来,“那桃子妖怪还得请大圣手下留情咯。”

张明意一愣。

小时候西游记风靡全国,爷爷老旧的大头电视整天放着取经路上的齐天大圣一行人。

张明意扛着爷爷花两块钱买给他的塑料金箍棒,封自己为齐天大圣,要桃子做妖怪,桃子撅着嘴梗着脖子十二万分的不愿意。

“我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才不要做妖怪,我也想当齐天大圣。”

张明意不愿意把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让出去:“你连个金箍棒都没有,你才不能当齐天大圣呢。”

朱宇就在中间和稀泥:“桃子,别听他瞎说,你这么漂亮才要当妖怪,齐天大圣一脸毛丑死了,谁愿意当谁当,我就不乐意长一脸毛,我就要当漂亮的桃子妖怪的小跟班。”

桃子就欢欢喜喜地去当妖怪了。

张明意咧着嘴呲他:“呔!你这小妖,吃俺老孙一棒!”

张大圣一棒子打过来,漂亮的桃子妖怪和她的臭屁跟班朱宇落荒而逃。

后来他没抓到他们,抓到了另一个妖怪。

狗嫌猫厌三人组就变成了四人行,真的跟电视上播的那样,去哪都在一起,一辈子都折进去了。

“你这小妖,现在学会溜须拍马了,看你心诚,以后不对桃子妖怪喊打喊杀了,”张明意语调轻快,尾音却颤抖着出卖了他,“小妖,快些起来,可别让你的桃子大人孤零零的,可怜死了。”

“谢谢啦,大圣。”他躺在床上,笑得用力又苍白。

室内茉莉飘香,却怎么都遮不住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医院里总是这样,没有哭声的时候就是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总像是某个昏黄的傍晚。

这里有很多气味,消毒水味,血味,药味,金属味,杂七杂八全压到人身上,总是惹得人想流泪。

何序岔开话题:“吃草莓吗?专门去城外农贸市场买的。”

“嗯。”许是刚才的话题太沉重,朱宇也想赶紧翻页。

何序端了草莓到水房洗,回来的时候个个挂着水珠,晶莹剔透。

朱宇随手拿了个:“好甜。”明明早就尝不出味道,这时候却像是恢复了似的,草莓红色的汁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抚慰了将近一个月都在痛苦的情绪。

“真的?”张明意半信半疑地随手捡了一个丢进嘴里,“还这是,比去年吃到的还甜,今年的草莓还挺好的。”

“真甜,我运气还算不错。”朱宇笑道,又拿了一个。

朱宇吃完困意又上来,张明意和何序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守着他,整个下午泡在阳光里很快就流完。

桃子在太阳快要沉进地平线时回来,她走进病房时,室内像是被洒了金子,茉莉和朱宇都笼上一层祥和的金光。

她没吭声,站在门口拍了张照片。

像是预感到她的回来,在桃子把手机收进口袋的那一刻,朱宇睁开眼睛。

“桃子?”

他没办法陪着去看花的女孩子正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微笑。

“怎么突然醒了?”桃子走上前,习惯性地给他掖了下被角。

“睡得多了,就醒了。”

“外面很冷吗?”桃子的脸冻得红扑扑的,朱宇关切地问道。

他偏过头,看了眼张明意。

张明意起身,拽了拽何序的衣袖:“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

他拽着他拐出病房,病房里的人低声说着什么,铺天盖地的消毒水味淹死最后一抹茉莉花香气。

他们走出医院,慢慢往回走。

医院在槐云一中和老街中间,这时候还是新年,那里都是热热闹闹的,槐云县沉在一片温暖的黄昏里,给各处染上旧色。

张明意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日暮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旁边呼啦啦地跑过一群小孩,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一个小孩在后面跑得慢,最前面的小孩就回头喊他:“你快点,等会卖炮的就收摊了。”

张明意一怔,好像他们还在过去,都是半人高的小孩,呼啦啦地在这样的暮色里跑过去。

身边的影子也跟着他停下来。

他看着他脚下的石子,一滴两滴三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张明意捧住脸,站在街道边,怎么都停不下来。

何序递给他张纸巾,心头一阵又一阵地疼,比他突发心脏病的时候还要疼一万倍。

他很少哭,自从逃离宋简后再没流过眼泪,何序伸手摸了下眼睛,已经湿了一片。

“那个人怎么了?”跑得最慢的小孩回过头,刚才不小心撞到的大哥哥正捂着脸,肩膀耸动,抑制不住地哭。

“我可没有撞疼他,我自己都还没哭呢。”像是要证明自己清白,小孩对着前面三个小孩急急忙忙解释。

“嗨呀,他们大人怎么这么奇怪?你看他旁边那个人也在哭。”一个小女孩跑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就要走,“别管他们了,赶紧走,一会儿卖炮的真没了。”

*

“茉莉通常在夏季和秋季开花,通常北方四五月份就会到花季,注意,如果温度、光照适宜的话可以提前开花哦……”

手机还在盈盈地亮着光,明明是夜晚,天空却一刻不停地炸开烟花。

今天是元宵节,万家灯火团圆,傍晚的时候桃子她们送过来汤圆,还塞给他一顶新织的帽子。

她说,下一个要给朱宇织个桂花色的,她喜欢桂花。

桃子很喜欢花,春天喜欢玉兰,夏天喜欢茉莉和荷花,秋天喜欢桂花,冬天喜欢雪花。

朱宇费劲地扭头看向床边,那株茉莉上的花苞密密匝匝,好像明天就会开,又好像永远不会开。

烟花印在窗户玻璃上,朱宇的目光散开,烟花在他眼前散开成无数朵。

在无数朵绚烂中,他看见爸爸、妈妈,张明意、何序,最后看见那双全世界最珍贵的琥珀。

她说,朱宇,我们等它开花,好不好?

四周好像爆发出尖锐的叫声,轮子轱辘辘地推着他不知道要送到哪去。

朱宇全都不知道了。

他却扯起嘴角——

对不起了,骗了你,没办法和你一起等茉莉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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