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无人经过的静谧石板长路,四周草木幽深,偶有蝉声窸窣作响。
半刻钟过去,到了一处高楼前,江意才被程宜修放了下来。
眼前的高楼中层层门扉紧闭,只有最高处方才亮着灯光。只是一眼看去,好似那处独独悬挂在夜空里头,如琼楼玉宇一般。
江意想起来,这是她在先前看到的,程家最高的那一处建筑。
“跟我来。”程宜修淡淡叮嘱道,手中提着灯笼踏上了往高阁的阶梯。
侍从们皆在原地待命,江意瞥了一眼,便跟在程宜修身后,往阁上走去。
阶梯很长,走到半路时江意往下看去,已是身在极高极高的地方。她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她活在大周时也有过这种感觉。
被囚在钟山祭坛里,困于牢笼中,终其一生不得自由的熟悉感。
湛蓝的夜色中,灯笼中的橘火摇曳,犹如摇摆不定的人心。风吹过窗栏,木轴不断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紧闭的门扉前,程宜修顿了片刻,随后轻敲门扉出声唤道:“锦姨。”
门扉被打开,一位满头霜发的老妇从里面探出头道,见是程宜修便低声道:“若是丹朱的事情,明日白日里头再说……”
老妇已有几分年纪,嗓音也有些沙哑。
程宜修朝老妇一礼,恭敬道:“锦姨已经歇下了吗?我所来并非为丹朱之事……”
“岑婆,让她们进来吧。”门扉内,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
她们?
岑婆将门扉开得更大了些,屋内的灯火映了出来,清晰的映出了站在程宜修身后的江意的模样。
江意脸上成片的丹厌与月牙状的烙印映入岑婆的眼中。
“天!”岑婆惊呼一声,丹厌是世人眼中的忌讳,岑婆有这般反应,并不奇怪。但她仅仅是惊讶,并没有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她将门打了开,对程宜修和江意二人道:“进来吧。”
程宜修和江意一前一后进了门。
“坐吧。”江意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便见着一个女子坐在房间中央,她的头发极长,墨发披散在地上,却不显得凌乱,与红色的长裙交错,一张如白玉般剔透的容颜,眉心间有一颗朱砂痣,而在这容颜之上,镶嵌着两颗丹红色的眼瞳。
红色的眼睛……
“锦姨。”程宜修将灯笼放在一旁,端坐在地上,屏息凝神,视线没有看向坐在眼前的女人,“我从丹市买回来一个小姑娘,打算之后送到阿绾那里,族中诸多不便,希望锦姨能施以援手。”
他将事情简明扼要的提及,却没有半个字提到程衍。
“是阿衍闯的祸吧。”那女子淡淡出声,似乎早已习惯,并不在意。
程宜修朝她一拜,没有说话。
与程衍有几分相似的面貌,江意想,这人应当是程衍的母亲了。
“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不会做这些冲动的事情。”女子道,“阿衍是什么性子,我还是知道的。”
“若是锦姨为难的话,我将这个孩子安排到别处去也可以。”程宜修出声道。
“送到别处去?”女子勾了勾唇,似乎是在笑,可看上去却没有半点开怀的模样,“这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有别处可去?巫族定然是容不下她,世人又视丹厌为忌讳……你觉得她能去哪?”
“送到僻静的乡下……许是有办法。”程宜修又道。
“修儿。”女子低低的唤了他一声,语中仿佛有千万般的无奈,汇成二字,直教人觉得伤感,“世人因敬生惧,因惧生厌,容不得旁人半点不同。”
程宜修黯然片刻,方道:“锦姨的意思是,留下这个小姑娘么?”
“她无处可去。”万分肯定的言语。
“你上前来。”那女子对江意道。
江意闻言,起身慢慢走至她跟前跪坐了下来。
“抬起头来。”她又对江意道。
江意抬起头,正对上了她的视线。而随后,女子玲珑剔透的五指便抚上了她的右脸。
“尚仪烙下的印记?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她丹色的眼瞳中好似带上了几分笑意,与她清冷的嗓音全然不同。
“您的眼睛也很好看。”江意也微微露出笑容来。
同丹朱一般的,红色的眼瞳。
“长公主,童言无忌……”站在一旁的岑婆有些担忧出声。
女子却是含笑摇了摇头道:“无妨。”
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又道:“岑婆,去年阿衍上巳节买回来的面具放在我房内的妆匣里,你替我去拿来。”
岑婆应了一声是,立刻转身到隔间里寻。
没过多久,岑婆便拿着一副面具回来。女子从岑婆手中接过面具,放在江意手中。
“虽是族中的事情我能解决,但你到底带着丹厌,还有那个尚仪一族的烙印,在程家到底有些不便,平日里头便戴着这个吧。”
她音色虽冷,但语中却皆是关怀之意。江意轻道一声谢,接过面具来。
“明日,世子会来,族中应该已经做好待客的准备了。”随后,女子淡淡对程宜修出声。
“是。”程宜修恭敬回声道,“父亲那里已经知会过了。”
“我和世子许久不见,不知他是否成长了些。”她含笑道。
事情到这里便已尘埃落定,程宜修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便出声道:“天色已晚,便不叨扰锦姨了,这个小姑娘我会送到阿绾那里的。”
“去吧。”她伸手朝程宜修示意他离开。
程宜修和江意一前一后出了门,岑婆跟在二人后头,将门扉掩上。
走下层层台阶,夜色已极深。程宜修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江意,询问道:“若是不便走的话,我抱你到阿绾那里去。”
这般温柔的举措令江意不由得露出笑容来,她看向程宜修道:“郎君对巫族人都是这般温柔么?”
程宜修却是踌躇了片刻,似是思虑了一会,方才出声道:“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温柔……但更多的许是向往吧,虽说锦姨说世人容不下与旁人半点不同,但于我而言……许是不同的。”
“郎君这样很好。”江意低低道。
待程宜修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将面具戴上。白玉做的面具,上头还雕着一只优雅的鸿鹄。面具遮住了江意半张脸,只露出她小巧的下巴、唇和鼻子。
看不见那大片丹厌,这般,就如同普通的小姑娘一样。
之后,程宜修将江意带去了程绾的住处,与来时不同,长廊游栏中,时不时有婢仆经过。见到跟在程宜修身后的江意,也有人稍许用视线偷偷打量了一下。
到了一处小院,还未进门,便看到程绾从院子里提着裙摆迎上前来。
“阿兄!”她脆声唤道,“姨姨怎么说?”
不同于程宜修唤锦姨,姨姨二字更显亲昵一些。
“锦姨答应了。”程宜修简明扼要回道。
程绾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不过,只是一会,她又愁眉苦脸起来。
“那七哥怎么办?姨姨生气了责怪七哥怎么办?”程绾担忧道。
程宜修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道:“对阿衍来说,若是锦姨生气,他可能还会开心些……”
“为什么?”程绾不明白。
程宜修却只是笑着摸了摸程绾的头。
若是生气便是在意,若是全然不在意,便不会生气。
“好了,早些休息吧,这个小姑娘便交给你了。”程宜修的手从程绾的头上离开,对她叮嘱道。
“阿兄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阿兄早些回屋休息吧。”程婉对程宜修点点头,立刻拉过江意的手往院子里走去。
“女郎,热水备好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婢女从房里走来出来,程绾将江意推到她跟前,吩咐道:“湘竹,你带她去浴池,我去府库里领些伤药回来。”
“这种事吩咐奴婢去便好了,女郎不必亲自……”湘灵刚想唤住程绾。
程绾摇头道:“若是以你们的名义去领伤药,那个看守府库的吝啬鬼定然不会给什么好药,还是我亲自去吧。”
话语落下,程绾便风风火火的跑开了。
湘竹无奈一笑,看向江意道:“女郎方才同我说过你的事了,你随我来吧。”
到了程绾小院后头的浴池,湘竹将东西搁置好,便对江意道:“衣物我便搁在这了,若有什么事唤我一声便好,我在屋外。”
说完,湘竹便掩上了门退了出去,未曾过问江意脸上的面具半字。
浴池并不算大,横宽皆是五尺左右。江意褪去衣物,进了池子里,只觉浑身都被暖意浸透。身上暗红色的血渍融在热水里头,不一会水中便被染成了了淡淡的血色。
她不由得想到了程衍今日所用的丹朱之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是大周时的她,是不是能做到他那般程度?
她背靠浴池,眼前是蒸腾的水汽,往昔一幕幕又好似走马灯似得,在眼前游走。
“师父,你还未教我‘离术’。”那时她拿着《明经律典》跟在师父身后追问着。
“这个我教不了你。”师父漠然回声。
“为什么?”她不解,在那时她的眼中,师父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这是巫族中的帝姬才能继承的术……”师父虽是冷淡,但还是为她解释道。
“帝姬?是巫族中特别的女子么?”
师父顿住步子,转过身来,看着她,许久才出声道:“是。”
离术。
离者,为火,为日。
她明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