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这般说话,毫不客气也丝毫不做掩饰,殷澈却已全然不在意,噗嗤笑出声来,仗着比程衍高一个头,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是这般性子,虽是说话难听了些,也总好过那些笑里藏刀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表情又忽的严肃起来,“不过,你对我如何说话都无妨,这个小姑娘可受不了你这般难堪的话。”
程衍却不悦的打开殷澈的手,冷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这个小姑娘,你怎么知道她受不了?也许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愿意老实听着呢?”
江意面具之下的眉头跳了跳。
可真是孩子气,在对程衍的认知上,她和殷澈是一样的想法。
她想将手从程衍的手里抽开,程衍却不自觉的握得更紧。
殷澈看出了江意的为难,方才叹了口气道:“好了,不要再说了,你方才说前院有人在等我,我们快些去吧。”
听殷澈不再反驳,程衍自觉赢了一筹,略略扬了下巴朝他道:“你跟我来。”
程衍殷澈二人一前一后走开,江意方才舒了口气。
时间辗转流逝,一下子便到了晚上。
程家外头的长街灯火渐渐明亮起来,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在长街上,人群的喧闹声传来,带着几分暖意。
江意打扫完庭院最后一处,便去将笤帚放回了仓库。这点程度的活与在丹朱矿中的日子相比,委实不算什么。
弯曲的小径上镶嵌着许多鹅卵石,江意经过后院时,便看见后院的门正开着。长街与灯市一下子映入江意的眼中,她不由得顿住了步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便拎了裙摆,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这便是自由么?
过去的十八年里,她被关在祭坛之中。十八年以来未曾踏出一步,偶尔心中寂寥之时,便爬到祭坛之上的高台,远远眺往着极远极远的街市。
分明只能看到诸多如豆星火来去,她却好似能感受到街市里头的人声鼎沸。
孤单是什么心情,是这样的心情吗?没有人告诉她所以她也并不了解。
她不懂人情,而师父近乎是已无人情。她和师父,从这个方面来说,可谓是完美的师徒了。
但是,只是这般静静看着,便教人觉得心情平静,许是她已经全然作为江意而活,许是她眼下拥有了以往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躲在晦暗的角落里头,静静的摘下了面具,眺往着外头的灯火。五指如今仍不灵活,那日她的确是被尚仪踩碎指骨,如今虽是有些不适,但碎了骨头在渐渐愈合,当真很是夸张。
这样的体质,甚至就连大周的她都不可比拟。纯粹的巫血,远甚于一般巫的自愈能力,这样的小女孩,真的只是一介孤女么?
还是有一些,在她的记忆里,眼下她所看不见的东西?
回忆着这个小姑娘的记忆,江意有几分出神,待身后出现些许声响,她才回过神来。
“江意。”
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
江意慌张的将面具戴上,只是刚遮住脸,她便忽的被身后的人抱入怀中,身形一个不稳,手上的面具掉落下来,幸而少年人眼疾手快,及时将面具接住,但……
她的模样终究还是暴露在他的眼前。
殷澈。
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吐出一个字来。
只是未等二人再说一字,便又有喧杂声响起。
“世子——世子——”有人接连不断的唤着,似乎是在寻找殷澈。
殷澈却微微别过头,温热的呼吸拂在江意的耳畔,低哑道:“抱歉。”
这二字落下,江意便觉得身子一轻,不过片刻,便被殷澈用轻功带到了屋顶之上。湛蓝的夜空映入眼帘,远处的灯火与繁星相映,犹如落入凡尘的星阑。
“抱歉。”殷澈又说了一遍,将面具递还给江意。
江意轻叹一声,从殷澈手中接过,正欲戴上,便又听殷澈的声音传来。
“和我相处的话,即便是不戴面具也没有关系。”温柔的话语。
江意却微微勾了唇,即便他不以丹厌为恶,但她这张脸,常人看了也应该觉得有几分不适吧。
只是温柔的话,终究也,只是温柔。
“你是在恨我么……”殷澈见江意没有回声,终是低低出声,语气颇有些悲伤。
江意这才看向殷澈,月色之下,殷澈的眼中清晰的流露出几分哀伤的神情。无端的令人觉得,这般神情,不适合出现在这个明朗的少年身上。
“为什么这么说?”江意这才出了声,她不明白为什么殷澈会这么以为。
殷澈又走得近了一些,稍许再近些,他被风吹起的发便拂过江意的脸颊。
似是茶香,与女子身上的甜腻的香气不同,是一种清冽教人觉得平和安心的香气。江意下意识想去避开,殷澈却忽然拉着她的手腕,将她轻拉到身前。
他的动作很温柔,江意不觉反感。
“那个尚仪一组的烙印……是因救我而落下的么?”
他的用极低的声音询问。
江意眨了眨眼,稍许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大致说来,的确是因为殷澈。
“大致是因为这样。”她淡淡道。
“抱歉。”他随即便吐出二字,但这二字出口又觉不对,转而道:“我想……即便是道歉,也没有办法挽回了……”
这个小姑娘因他遭遇了什么,即便是她不说,他也能够想到。虽非他原意,但这件事终究是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原本太史寮也好,皇室中人也好,本就是冲他一人来的。
是他害了这个小姑娘。
只是江意看着殷澈晦暗的神情,却忽然笑了出来。
“你在想什么?对我愧疚么?”白玉面具遮去了她的脸,但露出来的唇,却分明带着笑意。并不是勉强的笑意,而是,全然不在意的笑。
这教殷澈有片刻的恍惚。
未等他开口,便又听得江意道:“那日,郎君救我一命,我救郎君一命,一恩抵一恩,你我之间早已干净,谁也不欠谁。”
全然豁达,全然不在意,即便是遭到诸多苛刻之事,也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她是真的希望殷澈不要在意。
“命中本该如此,没有什么谁因谁如此。”江意将手腕从殷澈的手指中抽出,缩回了袖子里。
她这般豁达,一时叫殷澈语塞,那日二人之间的事情,便这般轻描淡写的撇了过去。
原以为此事到这里便点到为止,而又是教江意意外的,殷澈却忽的伸出手来,将江意抱在怀中。
“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殷澈几乎在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来,一滴热泪落在江意的脖颈上,好似将她这一副身躯浇得滚烫。
她有些错愕,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她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是在指丹厌或是烙印?还是指别的什么?很奇怪么?
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还是说错什么了么?
她私自为殷澈改命,所以因果便有了逆转,这是她自己理所应当该承担的代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呢……
“对不起……江意……”他的声音犹如破碎的珠玉,一下一下,敲在江意的心上。教她那一刻没有半点旁骛的心,也随之发出泠泠的声响来。
“我说过了……真的只是……”江意也难得语塞。
这人真是奇怪,分明是自己经历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些事情,为什么要替她难过?
长街上的灯火已经全部被点亮,江意就这原地的屋瓦坐下,远远朝着街市上眺去。
“真是热闹啊。”她似是转移话题般,轻声自言自语道。
殷澈也随之坐下,只是他只瞥了一眼街市,便转过脸来看着江意。
“殷澈世子。”江意没有看向殷澈,却忽然唤道。
“嗯?”殷澈的心境平复诸多,也轻应道。
“你生在皇室中,世间不平之事应该所见诸多,为何却还这般悲天悯人呢?”分明只是第三次见面,江意问出的话,却好似已是熟络已久的友人一般。
殷澈却苦涩一笑道:“因为我是人啊。母亲在我年幼时便教导我,虽是世间不公之是太多,而这其中又诸多与我无干,但若见人恶而不为所动,若见人心之善却毫无其感,世人人人皆为如此,狭隘如斯,世间便再无光明。”
清冷的月色与街市的灯火相映,江意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终是露出了笑意来。
“你母亲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江意轻轻道。
殷澈紧紧的看着江意,随之露出释怀的笑容来。
“是啊。”他这样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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