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梅

苏墨秋谨慎地将目光放在了沈慕安身边的梅树桩上,垂首道:“微臣中庶子苏墨秋。”

“中庶子,”沈慕安温和一笑,仿佛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叫来侍卫护驾,也没有对苏墨秋厉声斥责,“那苏先生不在宫中编撰文章,教导学子,偏偏来此梅园之中?莫非先生也是风雅之人?”

“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苏墨秋道,“微臣无意冲撞殿下,自知死罪,但为大魏社稷之故,为殿下大业之故,不敢不冒死前来,剖陈丹心。”

“既然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想来先生该是大无畏之人,”沈慕安绕过梅影疏枝,“先生何必一直垂首于前,不妨抬起头来。”

这不是温和的建议,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苏墨秋几乎是瞬间便抬头与沈慕安对望,他微微挪了挪身子,道:“微臣谢过殿下。”

“先生有何妙言,不妨一一道来。”

“启禀殿下,日前微臣曾有幸得见建宁王的一副画作,名为江山图。建宁王素来喜好书画山水,他画成之后邀微臣同赏,并问微臣,这幅画上可有缺漏之处。”

“微臣便说,若论画技,建宁王在诸位宗亲中已然是登峰造极,无人可比,画卷之上并无瑕疵,只有一处遗憾,”苏墨秋道,“那便是这万里山河并未归我大魏所有,边塞风烟,江南水乡,西北黄沙,万顷碧波,皆是他国之景,未能入我大魏画卷。每每念及此事,微臣不免扼腕长叹。”

“那依先生所见,这幅山河图景,如何才算完满?”

苏墨秋深吸了几口气,心中的某种狂热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被自己方才所言点燃,他俯首再拜,道:“微臣以为,所谓山河盛景,应当是天下大同,四海归一,永无战火,纷争消弭。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再不以魏齐秦凉划分地域,再不以贫穷富贵分辨尊卑。平城繁华富庶,为天下之首,万民仰望,从此后天地寺庙,不敬鬼神,唯拜魏王。殿下御极之后,便为山河共主,寿与天长,千秋永固,万世流芳。”

沈慕安听着苏墨秋所言逐渐出神,良久才意识到他已经言尽于此,不免一声叹息,随后顿生怅然若失之感。

沈慕安久居宫中,何曾有人对他说过如此剖心析肝之语?往日里来来往往的随从们不是小心翼翼地恭维逢迎,就是腹中毫无墨水,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几句。

无人聆听心声,无人道出心中所念,岂不孤独?

身边的所有人的的确确是把沈慕安当做未来的帝王谨小慎微地侍奉,然而他们从不觉得他和其他那些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有什么区别。对他们而言,即便这个位置最后不是由他沈慕安来坐,也没有什么差别。

没有人知道,他沈慕安不甘心做一个守成之君,不甘心一辈子躺在父祖辈打下来的那一片天地里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他要在史册间,留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一两句话便轻飘飘带过的庸君,而是后人仰慕称奇,难以望其项背的明君。

他可以身死,但要此名与世长存,永垂不朽。

沈慕安一直期待着那个能道出自己心声之人的出现,他甚至于脑海中无数次勾勒了那样的场景。或是于朝堂之上秉公直言,或是在国子监中侃侃而谈,又或是在奏折洋洋洒洒,下笔千言。

……唯独没有想过,这一切会开始于一处雪后初晴的梅园。

并且说出这番话的人,还会在日后的某年某月里,和他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

“雪地里冷,”沈慕安道,“先生不妨回房详谈,如何?”

苏墨秋知道这是沈慕安已然认可自己的信号,是以他从地上起来之时还有些趔趄,险些站立不稳。

作为一个生于现代社会的咸鱼社畜,苏墨秋知道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什么也改变不了。拯救世界这种幻梦,中二少年做一做也就罢了,他是不会沉浸于当中的。

但是要他完完全全地对封建社会的那一套俯首帖耳,苏墨秋也不答应。至少他接受不了男尊女卑和一夫多妻。他所追求的只有一条,如果他不能够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就尽量别让世界左右自己。

苏墨秋拒绝被改变的不只是性格,还有命运。

他不想成为沈慕安大业路上的一个牺牲品,一枚锻炼新皇心智的棋子,他也不甘心在六年之后暴毙宫中,为这位少年天子亲手所杀。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必须获取沈慕安的信任,让这位未来的帝王明白,自己可以为他所用,而不是阻挠他的宏图伟业。

苏墨秋知道,今日所言,第一步已经走稳了。

但沈慕安不会喜欢夸夸其谈之徒,若论溜须拍马的本事,他苏墨秋绝对比不上那些陪了沈慕安十来年的太监宫女们。他必须要拿出来切中要害的东西,打动沈慕安的心。

“先生既有一统天下之志,”沈慕安道,“那么敢问先生,打算从何处着手?”

苏墨秋则道:“以殿下所见,当今天下以谁为首,又以何为尊?”

“若论尊者,则当是南方晋国,”沈慕安道,“晋国文人辈出,向来独领风骚,为天下士子仰望。”

“但若说以谁为首,恕我直言,数年来几国征战,各有胜负,难以论说,”沈慕安又道,“以东晋为例,近年来和我大魏屡屡交手,虽未能占据上风,但想要一举击溃,也并非易事。”

苏墨秋道:“东晋之所以文人雅士辈出,是因为其间豪族林立,这些人无须烦忧仕途,自然有诸多闲情雅致付诸笔端。”

“但这些终究非长久之计,”苏墨秋又道,“晋国再能引领文坛,也终究元气尽失,不可能再度北上,一统中原了。晋已失其鹿,天下当共逐之。”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虽然不复昔日,可要一瞬歼灭也并非易事,否则只会重演苻天王的悲剧,”苏墨秋沉着道,“所以殿下最需要解决的,是西北的匈奴一族,至于南凉西秦等国,可以在匈奴平定前先结交同好。只有先处理这些后顾之忧,殿下将来才能腾出余力,与晋朝一决高下。”

“先生说得容易,”沈慕安道,“可匈奴向来强势,先生为何笃定我大魏一定能赢?”

“民心,”苏墨秋道,“昔年西楚霸王强盛一时,汉王势弱,可最后汉王开四百年江山,项羽乌江自刎。缘何故?皆是民心得失所致。”

“匈奴对于其境民众多所劫掠,百姓早就苦不堪言,”苏墨秋又道,“而殿下得民心,顺天命,自然一往无前。据微臣所知,如今匈奴之主身体渐弱,离世之日也就在这三五年之间,殿下大可静候时机,待其旧主殡天,主少国疑之时一举击溃。”

沈慕安点头称善,以为良策,而后又道:“再过不久便是用膳之时,先生若是暂无他事,不妨留于此地,同我一同进膳,如何?”

——————

苏墨秋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枚铃铛。

他第一次去见沈慕安,和他秉烛长谈的时候,并没有和苏砚商议。故而后者第二日得知之后大为意外,甚至险些跟他争执。

不过苏砚最终没有大发雷霆,只是问了苏墨秋一个问题,他问:“你真的喜欢协助帝王建功立业么?”

“怎么说呢,无奈之举吧,”苏墨秋一笑,“一方面我要提高收视率,一方面我又不能太出格让他忌惮我。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这样了吗?”

“除了那几个国家,你还说了什么?”

“我还说,攘外必先安内,”苏墨秋道,“如今丞相之位由温览之担任,吏部也由他的亲家言氏把持,这是什么,这是世族集团。你觉得他们处理国政,是会把国事放在前头,还是把家事放在前头?”

“除此之外,宗室也不是什么善茬,”苏墨秋又道,“这一点不用我说,他估计也明白。简单来说就是年龄小,不能服众。”

“所以……”

“所以我说,最好在征讨匈奴之前,就把这些人解决掉,”苏墨秋双手枕在脑后,“倒不一定是把他们全都杀了,而是让他们安分守己一点,别惹事生非。”

苏砚听了一会儿,道:“一统天下,结束乱世,无论哪朝哪代,这都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

苏墨秋听到这里,松开了枕在脑后的双手,一骨碌坐正了身子,道:“其实我不喜欢这句话,我觉得它太过残忍。”

“很多人引用这句话,我觉得其实还是想给人洗白,所以重点大多落在了那句‘功在千秋’上,好像这一点牺牲,这一点血泪,都可以被后半句通通抹杀掉,好像这些无名之辈的苦痛就这么微不足道,”苏墨秋道,“但这些遗忘和抹除,对于切身经历过的人来说,是最大的残忍,无异于将他们又杀死了一次。”

“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苏墨秋不知何故苦笑了起来,“因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你我之辈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是高高在上的决策者,而是被选择牺牲、选择遗忘的那片血与泪。”

“就像我,我原本的命运,不也是被皇权碾碎的一粒尘土吗?”

“但我也不是什么大好人,我来这里更不是行善积德的,”苏墨秋道,“一定要说的话,我只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走到最后。不过前提是他不能威胁到我,我不会主动杀谁,可若是有人要杀我,我一定在这之前先杀了他。”

苏墨秋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响起来了另一个清亮的男声,他道:“好志气,好胆量。若是来日我要杀你,你可会如此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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