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郊再往里走,山脚处有一间茅草屋,竹节做的篱笆围着,院子里晒着各类干货,显然是有人住的。
此处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像是隐于山野的名士的居所。
温瑜是先去了群玉苑,再回了西厂,最后再带着一身伤避开了行人和周彧的“眼睛”来了这里。
“你怎么来了?”茅屋的主人是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黑袍男子,只站在那便有几分肃穆和冷冽,“血腥气,你又受伤了?”
温瑜背脊绷得笔直,宛如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是,师父。”
黑袍男子深深地看着温瑜道:“原因。”
“去见林百岩总归是要受些伤的。”温瑜语调中带着几分嘲弄,轻叹了口气而后道,“不如伤得重些,好让周彧心疼,他不许我去,日后也就不必再去了。”
温瑜以前并不会说这样的话,黑袍男子从他的语气中品出一丝莫名的意味:“你喜欢他?”
温瑜否认:“不会。”
“他待你很好,所以你心软了?”黑袍男子又问,随后嗤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感情用事。
没了这张脸,他会待你如旧?”
温瑜眼尾微弯,带上了一抹极浅的笑意,似是在回忆什么,他问:“师父吃过糖吗?”
黑袍男子不明所以,温瑜好似自问自答:“很甜。”
那甜意好似从舌尖漫延到了心底,再也忘不掉了。
他没吃过糖,自然不知道糖到底有多甜,黑袍男子瞧着温瑜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颊,神色又冷了几分:“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二人在院中无声地对峙着,也并不坐下,温瑜瞧着对方的眼神带着窥探,他的语调缓慢却带着质询的意味:“去东厂之前,我去了一趟群玉苑。”
“小师父。”温瑜唤了他一声,“玉兰不在了,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你是来问这个的?”黑袍男子目光锐利如有实质,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她进宫了。”
温瑜闭了闭眼,藏在袖中的手握拳,指甲嵌入掌心刺得生疼,胸中的怒意翻涌,却又无处宣泄,微乱的喘息彰显着他此刻的不平静:“师父,您不该将她牵扯进来的。”
“是她自己愿意的。”黑袍男子的声音并无起伏。
“她愿意是因为我,是也不是?”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温瑜沉吟半晌才吐出了这么句话,一字一句地说得艰难,“师父,她已经过得很苦了,为何……要如此……”
黑袍男子眉心微拧,似是不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既然能牺牲自己,为何不能牺牲她?”
“为什么,您竟然问我为什么?”温瑜仰着头胸膛起伏着,像是极力遏制着什么,“这是我的事,不想牵扯不相干的人。
若是可以,谁又愿意以色侍人?
师父,若有一日需要牺牲的是你呢?”
黑袍男子眼眸深邃,字字坚定,仿佛在说着什么誓言:“若需要,自是万死不辞,九死不悔。
宋玦,自你出世,我们的职责便唯有你。”
那背脊上的伤口撒了盐,宋玦疼得落下泪来,整个人蹲下,蜷起身子看不清神色。
当年的确不如死了的好,只是有人不让他死,所以他活下来了。
为了宋玦的一条命,牺牲了那样多的人, 值得吗?宋玦就那样好吗?
宋玦的理想那样美好,不过是一枕黄粱,又凭什么让这样多的人为之前赴后继?无论宋玦想做什么,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又凭什么牵扯不相干的人?
“宋玦,自你出世,我们的职责便唯有你。”
是啊,是啊,他们为了你愿意付出性命,并且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宋玦愿不愿意,那背上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之所以活着,是为了带着他们的一份继续走下去,可那重量仿佛每走一步路都如坠千斤,令人疲惫、麻木……
以至于想着倒不如一了百了,可是不能,不论是宋玦还是温瑜,这样多年都过来了,所谓我不愿意也不甘心。
“万死不辞,九死不悔。”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他们已经为了宋玦死了啊,现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位,在他们中间年纪最小的——坤。
长宁侯府的八大暗卫,准确来说是宋玦出生时长宁侯为之挑选的暗卫,自幼时起,便如影随形地守着宋玦,他们的职责便是以性命守护宋玦的安全。
于宋玦而言,他们不仅是暗卫、是属下,还是玩伴、是师父……
那是尸山血海里培养出来的暗卫,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当宋玦的武学师父了,宋玦要学的是杀人的真功夫,而不是世家子弟中那舞刀弄枪美则美矣的花架子。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这便是宋玦的八大暗卫的名字。
大师父乾若还活着的话如今应当是近半百的年岁了,作为长辈其实大家都怕他,他武学造诣最高,为人正派得像个名门正派的大侠,意料之外的却有一手好厨艺,数一道东坡肉最得人心。
二师父兑像个浪子,平生最爱饮酒和美人,他总说人生在世数十载,唯美酒与美人不可辜负。他爱美人却并不好色,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饮名酒,偏爱那几十文一壶的烧刀子,他整个人热烈得就像一壶烧刀子,但他却最擅使毒,他说“美人看看就算了,越漂亮的越会骗人”,大家只是笑,说你算什么美人。
三师父离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她极爱美,即便是穿着特制的暗卫服,也要同旁人不一样一些,她喜欢研制各色武器:或轻巧或锋利。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二师父总说她像是那群玉苑里的妈妈,她也不否认,只当这是嫉妒。她也是最惯着宋玦的一位,明明自己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的,却怕宋玦过得辛苦。
四师父震使暗器的功法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若说大师父是稳重,那四师父便是真正的寡言少语,对宋玦也是最严苛的一位,却从不以师父的身份自居,一口一个属下,宋玦原先并不大喜欢他,后来方知他只是不善表达。
五师父巽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的轻功是八个人里最好的,据她所说她习的是踏云步,和一般的轻功本就不同,其中不知要下多少苦功。她喜欢吃甜食,最喜欢的是宋玦从宫中带回来的绿豆糕,据她所说同样是绿豆糕,味道也是大相径庭的,比街市上那些口感不知好了几许,她生**洁,哪怕是冬日里也要每日沐浴。
六师父坎虽然年纪不是最小的,却最为稚气,对万事万物抱有无比的好奇心,宋玦曾问过他,若有一日不做暗卫了,想去做什么。他说想做浪迹江湖的侠客,不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为行万里路,见一见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擅使剑,剑乃君子之器,的确可以做侠客了,他还喜欢吃猪肘子。
七师父艮一身书卷气,他素日里还爱作诗,宋玦总觉得他和教自己琴棋书画的先生应当聊的来,武功或许是八人中最平庸的,可脑海中记着数不清的功法。一袭白衣素净得很,关于宋玦的理想抱负,他从未觉得天真,年幼时的宋玦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能够理解自己的师父。
而八师父坤是最像暗卫的一个,按他所说:越是命悬一线,越是觉得自己活着。他不用暗器不使毒更不用长柄武器,使一柄匕首靠着如鬼似魅的身法近身搏斗,一寸短一寸险,他最喜欢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说:如果有一日能这样死去也是好的。
可后来,热烈的死于寂静,爱洁的死于污秽,想要浪迹江湖的困于囚笼……
最想就这样死去的却留在了人间。
长宁侯府被抄家以后,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一个劫狱的计划,可东厂又岂是那么好进的……
“阿玦,你不用自责,我们是愿意的,我们的职责本来就是守护你的安全。”
“阿玦,我见过的美人中,你其世无二,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阿玦,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丑?”
“少爷,属下……抱歉。”
“阿玦,别哭。”
“你要活下去,替我看一看这人间。”
“宋玦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
宋玦的师父的确是多得数不清了,他何德何能有这样多的大能能够教导他。
宋玦身上背负的人命也多得数不清了,他又怎么值得你们去拼上一条性命?
到底怎样,我到底要怎样做才是对的,宋玦胸闷得无法喘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瘫在了地上,几乎要将自己蜷成一团,整个人发着颤发着冷汗……
“宋玦,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坤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几欲蹲下身去却终究没有,狠了心肠又道,“看看你如今的模样,你现在还能拉弓搭箭?”
回应他的是山野吹拂而来的风声,天地间仿佛静默了许久,最后宋玦才缓缓站起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看向坤,语调冷静而又坚定地说道:“我能。”
宋玦本也是习武之人,手上是有厚茧的,可后来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手中的老茧早已被药物抹去,如今掌心白嫩得似乎连笔也不常握……
宋玦的目光望向院中的那张弓,那弓足有一石之重,他不曾忘,从不曾忘。
宋玦深吸了一口气,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向那弓,而后弯腰拾起,微风撩动着他的鬓发,浅金的光芒洒落其上,那拉弓搭箭的模样渐渐地同那个十余岁的少年人重合了,那样的炽热耀眼,仿佛全天下都要为之让路……
羽箭射出,不远处落下了一只雀鸟,汗水浸湿了衣袍,宋玦脱了力,弓也随之落在了地上,藏在袖中的手发着颤,掌心渗出的血往下滴落着,一点又一点……
“师父,我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若有一日,周彧挡了我的路我便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宋玦这话说得坚定果决,“但我不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想做的我自己会去做,玉兰的事没有下次。”
宋玦语毕便转身离去,他伤得极重,拖着步子走得极为缓慢,坤却知道,他不会倒。
他们都不在了,我学会了用剑,学会了使毒,学会了看书……
我得替他们守着你,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又何尝不想你离开这长安平淡地过一生,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便不能去扶你,你得自己走,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这条路走得太苦了,可若是不择手段的,那还是宋玦吗?他遥望着宋玦渐行渐远的背影,或许是我想岔了……
山脚下就坐落着这样一间茅草屋,屋前站着的人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是说不出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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