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乔巍的手术顺利结束，在乔敏特意托人找了关系后，他住的病房从多人间转到了单人间。

他做完手术被叫醒，被送回病房后，很快又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中，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算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乔若躺在旁边的一张陪护床上，正闭着眼睛休息。

他略微动动身体，却浑身使不上力气，不仅如此，胃部还隐隐作痛，插着的胃管也让他的上半身受到很大限制。

乔若睡得不沉，一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睛，见乔巍皱着眉头，一脸难受的样子，连忙起身下床走过去：“爸爸，哪里不舒服？”

乔巍摇摇头，声音颇有点儿艰难地说：“没事。”因为喉咙里胃管的原因，讲话并不是很清楚。

乔若早就从娄旭风那里知道了手术后可能出现的不适反应，并不焦虑，微微笑道：“手术做得很好，娄主任说，您再住一个星期的院，回家后再休息一段时间，慢慢就会好的。”

乔巍动了动嘴，乔若马上领会到他想问什么：“取出的东西送去做病理了，过两天就知道结果了。别担心，肯定不会有事的。”

乔巍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乔若在病床边坐下，替他按摩腿部和手臂：“妈妈昨天晚上也在这儿，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我就叫她先回去了。您要是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乔巍“嗯”了一声，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爸爸，”过了几分钟，乔若停止手上的动作，十分认真地看着乔巍，“待会儿欣欣会过来看你，今天星期天，她不上学。姐姐……应该也会过来。”

昨晚徐明玉跟她闲聊时，特地叮嘱她，要找机会劝劝乔巍，不要再给乔敏甩脸色。她其实不大愿意去做这个和事佬，倒不是因为她不希望他们和好，而是她很不确定乔巍是否能听得进去她的劝告。然而看着徐明玉疲倦而明显衰老的面孔，她想，她若是流露出一点儿不愿意的表情，那就太伤人了。

她见乔巍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姐姐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您也知道，欣欣的……爸爸很忙，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出差，基本匀不出时间照顾家里和欣欣，家里的事全靠姐姐一个人撑着。欣欣现在成长得这么好，这么讨人喜欢，姐姐真地付出了巨大的心力。欣欣已经九岁，懂得察言观色了，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外公和妈妈之间相处得不好。就算为了欣欣，我们也得放下过去了。还有妈妈，她很爱您，很疼爱我，但她同时也疼爱她另一个女儿，我们不能让她为难。”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这些字句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不禁有点儿吃惊。她蓦地意识到，或许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了乔敏，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罢了，似乎一旦承认自己放下了，那些曾经爱一个人的心情也将彻底成为过去式，而她舍不得。

乔巍保持着缄默，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考虑乔若讲的那番话。

“而且……您是一位很尽责很称职的父亲，这一点，您不用怀疑。”

乔巍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其实也不太适应和长辈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只得继续给他按摩手臂，转移一点儿注意力，努力缓解尴尬。

乔巍看看乔若，又看看眼前这间干净宽敞、光线明亮的单人病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乔若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多少听了点儿劝，便换了副轻松的口吻：“反正姐姐一会儿会过来，我是拦不住的，您要是继续生她的气，可是不利于您恢复身体的，到时候说不定就得多住几天院，要多花不少钱呢。”口气颇有点儿“我不管了，您不接受也得接受”的意思在里头。

乔巍对她摆摆手，咕咕哝哝讲了句“晓得了，晓得了”，重新闭上眼睛。

乔敏带着欣欣，和徐明玉一块儿到的医院，她没有进病房，独自留在病房外面，只在欣欣进门之前交代欣欣见到外公以后要保持安静，不要吵到外公休息。

欣欣一进门，便松开徐明玉的手，扑到乔巍的病床边，抓住他的手，闪着大眼睛问：“外公，外公，你痛不痛？”

乔巍捏了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乔若也笑：“外公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唉，你怎么不喊小姨？”

欣欣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连忙叫了声“小姨”：“我来看外公，肯定先跟他说话呀。”

乔若摸摸她乌黑的马尾辫：“嗯，你把外公放在第一位，外公知道了，恢复得肯定会更快。”

“真的吗？”欣欣马上又面对着乔巍，甜甜地笑，“我最喜欢外公了，外公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乔巍听得心情大好，满目慈祥地不断点头。

徐明玉笑眯眯地看着外孙女，对乔巍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欣欣都长这么大了，不仅健康漂亮，还很懂事。我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皮肤黑黑的，人又瘦又小的，头发没几根，还黄黄的。当时我还担心，怕她长大了，体质差，头发也少。现在看，那时我真是想多了，老乔，你看，小敏把她照顾得多好，这头发又黑又亮。”

乔巍没有作声，目光一直停留在欣欣脸上。

徐明玉收了笑，张张嘴，正想再说点儿什么，乔若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放心吧，妈妈，爸爸不会生姐姐的气了。医生早上来查过房了，目前看，没什么事。您看着点儿吊瓶，我得出去回个电话，刚好把姐姐叫进来。”

徐明玉明白过来，很是惊喜：“那你快去。”

乔若出了病房，看见乔敏靠在走廊一侧的墙壁上，站着发呆。

她迟疑一下，路过乔敏时，说：“我早上跟爸爸谈过了，你进去看看他吧，没事的。”

乔敏回过神来，先是诧异，既而眼圈一下红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转身往病房里面走去。

乔若顾不得想象待会儿父亲会怎么应对姐姐的出现，她握着手机疾步走进电梯，出了住院部后，径直往昨天上午跟乔敏谈话时去的那个小广场走了过去。

她在长椅上坐下，点开微信，直接给何亚君拨了视频电话，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听。

当何亚君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乔若长长吁了口气，借以调节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加快的心跳。要知道，上一次她见到他的脸，还是在酒店的房间里……除了昨天上午他打来的那通安慰她的语音电话，过去的一周多，他们能好好聊天的机会并不多，他显然十分忙碌，她也不敢打扰他的工作和睡眠，加上两人之间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实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时间视频。

视频里的何亚君看起来更瘦了一点儿，但眼神和表情都是柔软的：“起床了？”

“我们这儿都快十点钟了，能不起床吗？”她禁不住微笑，“今天也出太阳了，我正坐在外面晒太阳，很暖和很舒服。”

“你爸爸怎么样？”

“已经清醒了，刚刚我妈妈过来了，所以换我休息了。”

“辛苦你了，宝贝。”

她愣住：“你叫我什么？”

“……”他摸了摸下巴，困惑地问，“我叫你什么了？”

她语塞，瞪了他好几秒钟，忽而一笑：“你说呢，宝贝？”

何亚君嘴角上扬：“你这声‘宝贝’喊得我被勾了魂，我哪里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算你厉害。”她故意恨恨地说。

“怎么办？我的魂被你勾走了，今晚睡不着了，你可要对我负责。”

她看着他的笑脸，不知怎地，胸口像被石头堵住了，闷闷的，很难受。

她暗暗整理好情绪，对他眨眨眼，嫣然一笑：“你是我的人，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宝贝。”

他眼神一闪，大笑：“完了，这下真不用睡了。”

“反正周末，你睡不着的话，把时间都留着用来想我就好了，”她决定结束这种肉麻兮兮的对话，她盯着他身后的背景，猜他此刻应该是坐在客厅的某个位置，“能让我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何亚君眉毛一挑：“你等等，我先叫我边上的女孩子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你发现。”

乔若被逗乐了：“不用躲，你叫她出来，我相信我再叫你一声‘宝贝’，你就会自愿把她轰走。”

何亚君笑得双肩直抖，他一边笑，一边将手机镜头翻转，好让她能看到他住所的情况。

她没有猜错，他果然在客厅，正坐在沙发上。

“我租的这间公寓不大，这种类型的公寓叫1b1b，one bedroom & one bathroom，也就是说，有独立的卧室和独立的卫生间，厨房是开放式的，餐厅比较小，也可以说没有餐厅，不过客厅面积还可以。”他一边走着，一边仔细介绍着，“一般需要工作的时候，我都待在客厅。”

通过镜头的移动，她看到一张白色的餐桌，两把与餐桌同样颜色的椅子，一扇半敞开着的分不清米色还是灰色的卧室门，一张长长的深色书桌，一把黑色的办公椅，一台电视机，一面大大的落地窗，一张铺了彩色竖条纹状盖巾的沙发，紧挨着沙发的一张小桌子，还有沙发后面墙上挂着的三幅色彩偏明艳的装饰画。

“客厅的确很大，感觉都能放一张床了。”

“那没必要再花钱买张床，”手机镜头重新对准了他自己，他坐回了沙发上，“卧室的那张床足够我们两个睡了。”

“……”乔若的嘴角抖了一下，她笑眯眯一本正经地反问，“够我们两个睡，那刚才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呢？看出我的魅力了吧，我都没叫你宝贝，你就已经把她赶出去了。”

何亚君一怔，咧开嘴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加开怀，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乔若，我越来越喜欢跟你聊天了。”

乔若喜欢他的笑容，所有的烦恼此刻都化成了甜蜜：“既然你这么开心，那我以后每天都打给你，你可别嫌我烦。”

“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打给我。你是我的女朋友，当然有这个特权。”

“女朋友”这个称呼听得她既开心，又有些羞怯。

“乔若，”何亚君收敛了一点儿笑，直直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清楚的情绪，“来美国陪我过年好不好？”

乔若愣住，心底不由地一片酸涩。她爱他，他显然也想念她，说不定也跟她一样，希望他们两个人能手牵着手走在日光下、走在夜色中、走在人群里。在陌生的国家，她可以做所有她想跟他一起做的事——那些正常情侣能做的事。

去吧，人生苦短，哪怕只能体验一次，也足够了。

“好。”她点了点头。

何亚君没料到她会答应，怔了怔，又马上笑了。他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或许是灯光偏暖色调的原因，他整张脸都焕发着温柔的光彩，那双眼睛深邃得令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爱上她了。

乔若近乎痴迷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他，隔了十二年，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再一次爱上了他的笑容。

“亚君，我一定会去的。”她异常坚定地说。

“好，等着你。”他的声音隔着半个地球传了过来，同样坚定，“我们要抓紧时间办护照和签证了。”

她迟疑一下，才说：“我都有的。”

何亚君惊讶，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今年六月办的，当时想去美国的念头突然变得特别强烈，就请教了去过美国的同事，不过我的签证，给的时间很短，只有一年，但应该也够用了。”乔若讪笑，“不过我那时也不是为了去找你，毕竟不现实，而且我也不确定你还在不在美国。我就是想去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费城看看，根本没敢期待跟你偶遇。但……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我还是没舍得花钱。”

何亚君微笑着看着她，她多少有些不自然，摆摆手：“亚君，你可别笑话我。”

他摇摇头：“我疯了才会笑话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本来我还有点担心你辞职了，不太好申请签证。”

“是啊，幸亏自己当时头脑发热。”

“晚一点儿你跟我说一下你计划来回的日期，我来订机票。”

乔若很乐意被他安排，但提出了一点要求，她要自己负担往返的机票费用。何亚君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