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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胃管被拿掉的第二天,乔巍的病理报告出来。
“是胃神经鞘瘤。”娄旭风扶一下眼镜,又看了一眼报告。
乔巍靠在病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娄旭风和跟在他身后的三四个年轻医生。徐明玉也盯着娄旭风,紧张地绞着双手,一副想插嘴又不敢插嘴的样子。乔若和乔敏倒是保持着镇定,相视一眼,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娄旭风扬了扬嘴角,笑道:“良性的。”
徐明玉开心地一拍大腿,转头对乔巍说:“老乔,我就说你会没事的吧。”
乔若和乔敏又相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这个肿瘤,顾名思义,是胃神经鞘细胞的一种病变。”娄旭风言简意赅地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良性的,拿掉了就好了。”
乔若十分感激地说:“娄主任,您费心了,谢谢。”
乔若瞥了一眼乔敏,发现她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但她没有让泪水流下来,紧跟着说:“是的,娄主任,多亏了您,手术才能做得这么好。”
“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但是……我们查出来他患有甲状腺功能亢进症。”
几个人面面相觑,对这突然的转折都有点儿转换不过来思维,还是乔若先明白过来:“甲亢,对吧?难怪他突然瘦了那么多。”
“对,这个病需要服药,平时饮食也需要注意,控制得好的话,也没什么问题。等他出院时,可以去找内分泌科的杨双医生看看,杨医生会给他更专业的治疗意见。”
乔若点头:“好的,谢谢。”
“不客气,你们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楼梯旁边的办公室找我,我今天上午都在这边。”
娄旭风说完这句,带着身后的医生们向外走,走到半路,突然止步回头,看向乔若和乔敏。
乔若以为他还有话要讲,连忙放下热水瓶和倒了一半水的水杯,疾步迎上去:“娄主任,是不是我爸爸的病……”
“不是,”娄旭风笑了,摇头打断她,“好好照顾你爸爸。”
娄旭风走后,徐明玉拉住乔若的手:“刚才这个娄主任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他有点儿奇怪,好像认识你似的。”
乔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彻底放松下来的乔巍接了话:“他是乔若一个同学的姨夫。乔若,你是不是把我的病跟你那个同学说了,叫你同学向娄主任打了招呼?我感觉娄主任挺照顾我的,那天进手术室,打麻药之前,他见我紧张,一直跟我聊天,试图让我放松,比在办公室看我的检查报告那天热情很多。”
乔若一惊,接收到徐明玉诧异的目光和乔敏若有所思的视线,不得不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我没跟我同学说过,跟他不熟,手术这么重要的事,娄主任作为您的主刀医生,安抚您是很正常的事情。”
乔巍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徐明玉和乔敏听到她的话,倒没问她什么,她不由地默默吁了口气。
徐明玉转头看着乔巍,唉声叹气了起来:“你说,好端端的,得什么甲亢呀。”
乔若安慰道:“没事的,娄主任刚才也说了,可以通过吃药和饮食控制的。我见过好几个得甲亢的人,都过得挺好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您别担心,过两天我们去找他讲的那个杨医生看看。”
乔敏立在床尾的位置,也安慰道:“是啊,妈妈,没有得癌症,我们应该开心呀。这年头,是个人多少都会生病,只要不是绝症,都算不得什么。”
乔敏这几天,天天都来医院帮着陪护,乔巍虽然不怎么和她说话,但也没再给她黑脸,父女俩算是正式和解了。
乔巍点点头:“你们都放心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会有事的。”
他先看了看乔若,说:“我这也没什么大碍,你赶紧回去上班,请假太久的话,领导会有意见的。”
他又看了看乔敏:“你也不用天天过来,把欣欣照顾好最重要。”
乔敏笑了:“爸爸,欣欣白天要上学,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当然得过来,妈妈一个人哪吃得消。”
乔若却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说到底,离职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但父母那一辈的人,都很看重职业的稳定性,很多时候不会理解、也不会支持儿女辞职的决定。
“等您出院了再说吧,我的工作不着急。”
徐明玉白了乔巍一眼:“乔乔都说她请过假了,你非要催她回去上班。这几天你住院,她忙前忙后,累得够呛,都没休息好,就这样跑去上班,那不是伤身体吗?等你出院回家,我还得继续想办法给她补补身体。你呀,专心养病才是正经,女儿们都大了,她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乔巍眼睛一瞪:“我是她们爸爸,我不管她们,谁管?”
“是是是,”徐明玉不甘示弱,“你是她们爸爸,我不是她们妈妈,我不管她们,我没你负责任,行了吧?”
乔巍动动嘴,还想反驳几句,徐明玉见状,先服了软:“你现在是病号,可千万别生气。回头等你痊愈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把天说破都行。”
乔巍几天没吃饭,的确很虚弱,才讲了几句话,就有点力不从心了,索性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妻子。
乔若被父母斗嘴的场面给逗笑了,再一转头,只见乔敏正看着她,目光中带着难辨的情绪。
乔若莫名有一种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觉。她假装没留意到乔敏投在她脸上的视线,跟父母打了声招呼,退出病房。
谁知她前脚刚出病房门,乔敏后脚就跟了上来:“乔乔,我们去楼下,我有事跟你说。”
她实在不想做任何交谈,但乔敏十分固执,索性不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她扛不住这种犀利的审视,只能妥协地跟着乔敏一起下楼。
“如果你还要跟我谈何亚君,那我得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谈,也不认为有必要谈。”
乔敏仍然不作声,乔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也沉默。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乔敏十分笃定地说:“你辞职了吧?”
乔若懵了,张了张嘴,然而这次乔敏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放心,你不用瞒我,你的工作你自己作主,我不会多嘴评价,也不会去跟爸妈说。但我必须得知道,你辞职是不是为了去美国找何亚君?”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说的是实话,却有一点儿心虚。
乔敏皱眉,显然对她的回答持怀疑态度:“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吗?”
乔若总算镇定下来:“不是因为他,我只是工作很累,想辞职休息一段时间。”
乔敏没再纠结她离职的事,话锋一转:“既然已经辞职,那你就再考虑下我之前的那个建议,去美国读个硕士吧。”
“我说了,我不想再聊这件事了。”
她们已经走到了长椅边,但乔敏并没有坐下来:“乔乔,你辞职了,刚好又是在这个时间点,那就趁这个机会准备一下留学吧。即使最后换不来跟何亚君的将来,对你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我能理解你这样做是想帮我,”乔若知道乔敏如此坚持是因为什么,只得拿出讲和的态度,认真地说,“我不怪你了,真不怪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放下过去的不愉快,好好生活吧。”
乔敏不期然地握住乔若的手:“既然你已经原谅我了,就更不应该跟我见外。我们是亲姐妹,我出钱送你出国留学,是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你只管接受下来,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乔若挣了一下,但乔敏握得很牢,她无法挣开,只能放弃。
“我最开始教你这么做,是因为想对你做些弥补,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机会拉近跟何亚君的距离。但现在,不只是因为这个了。昨天晚上你回去洗澡,妈妈跟我说,你高三的时候,她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日记,知道你动过想去美国留学的想法。她说她觉得很对不住你,因为家里没钱,没法儿完成你的这个心愿,她只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你又懂事,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乔若呆住,马上记起,当时得知何亚君要去美国留学的事以后,她十分无助,可是满腹心事无处诉说,便动了写日记的念头。可是真买了笔记本回来后,她才写了第一篇,看到纸上何亚君的名字,就泄了气,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可笑得厉害,便马上撕毁了。略微犹豫片刻,她重新提笔,只在那本笔记本里留了一句话:我去不起美国,留不起学,别痴心妄想了,接受现实,过自己应该过的人生吧。然后她将笔记本放到抽屉最下面的位置,前后短短半个小时,那本笔记本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后来那本笔记本当然被她扔了,她淡忘了此事,从来没想到,竟会被母亲看到,还会被母亲怀着歉疚之心一直记到现在。
她想,母亲当时该多么受伤,又多么自责啊。
“妈妈也曾和爸爸提过你想出去读书的想法,爸爸知道后,也是难过的。他们甚至还出去打听过去美国留学的费用,但那个金额实在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乔敏察觉到乔若情绪的变化,放柔了声音,“她跟我说,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跟我提了这事,或者你因为这个事来找我帮你,叫我一定要顾及姐妹之情帮帮你。她从来没在钱上面对我提过任何要求,却跟我开了这个口,我看得出来,这事是她的一个心结。所以,不管是为了你跟何亚君的事,还是为了解开妈妈的心结,我都建议你马上开始做留学准备,争取早一点儿出去。”
乔若深吸了口气,可是眼泪还是浸湿了眼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解释她当年在日记本里写下那句话的原因,况且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了。
乔敏用手指抹去乔若眼角的一点潮湿:“乔乔,顾虑太多,在意这个,在意那个,会失去很多本该属于你的快乐。你因为我,放弃了你的感情,又为了父母,决定认命。你妥协的足够多了,不需要再克制自己的想法。现在爸爸算是肯搭理我了,我以后肯定会多花时间陪他们,有我在他们身边,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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