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待万荪瑜上了回府的马车,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夏夜,暴风骤雨,穿林打叶,却并未驱散几许白日里的炎热,潮湿的热气自地面上涌,却叫人愈发闷了。
在这个急风骤雨的夏日深夜,万荪瑜终于回了府上。
春桃近日来夜夜难眠,想回家向养父母报个平安,却连这万府的门都出不了。她如今本该是身死之人,万荪瑜留她在这府上,有吃有穿,却不代表可以放她随意外出。
只养父母知晓她在皇后宫中侍奉,如今怕是早已获知了皇后薨逝、坤宁宫一应宫人殉葬的消息,她很担心,二人悲痛欲绝之下,本就病弱的身体愈发难以承受。
正思忖着待万荪瑜回了府,摸清他的态度后,便求他放自己悄悄出门见家中父母一面,门外院中便传来了簌簌的声响。
凝神屏息,侧耳静听,她便知那是府门开了,哗啦的雨声里,夹杂着几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急切的低语声……
雨势未歇,院内廊下并未点灯,她行至窗前望去,便见昏暗的光影下,人流攒动。待几人行至近处,便见是侍书和侍剑搀扶着万荪瑜向他卧房行去。
侍书和侍剑,便都是贴身侍奉万荪瑜的小内侍。来这府上二十余日了,这里的一切她已摸了个七七八八,且她隐约觉出这夜怕是有些不太平,否则万荪瑜不会深夜回府,且观适才情状,想来他许是受了伤。
正欲披衣起身,院子斜对面万荪瑜的卧房里,便传来呵骂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
“啊……疼……疼……出去!”万荪瑜此刻正躺在榻上,侍书和侍剑一人摁住他身子,一人便给他身上烫伤之处擦药。
胸膛、腰腹上的烫伤都还好,顺利涂抹了药膏,亟待侍书的手继续向下……他便疼得一阵颤栗,灼烧般的剧痛让他失去了理智,便出言呵斥他二人出去,甚至抬手摔碎了床畔矮柜上的杯盏。
“掌印,您这伤……不涂药如何能好?忍着点,很快的……”侍剑温声劝慰道,眼见他净身之处都被灼伤,眸中不禁染上了泪水。实则他今夜将将瞧见万荪瑜身上的烫伤时,便是知晓这伤是谁留下的,愤懑之下仍险些咒骂出声。
“疼死本督了……叫你们出去,没长耳朵?听不明白吗?!”万荪瑜面色惨白,秀眉紧蹙,黑白分明的眸子虽因剧烈的疼痛染上一层水雾,眸光却依旧冷冽如刀。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如今执掌西厂,兼任西厂提督,下属和仆从面前,便自称“本督”。
“可不涂药……疼痛便无法缓解啊……”侍书和侍剑都急了,本想继续手里的动作,对上万荪瑜如刀似剑的目光,便一时怔愣,不知如何相劝了。
正僵持着,几人便听闻屋外传来窸窣而轻盈的脚步声,应是女子的脚步。万荪瑜下意识拉起薄被搭住下半身,那脚步声却在门外停住了。
“万掌印,有什么需要奴婢的吗?”继而传来的,便是女子清脆柔和的语声。
虽来府上这许多日,还未曾与万荪瑜打过照面,但内宫生活这几年,春桃却听闻他是个冷冽又阴晴不定的性子。而适才听闻他卧房里传来的呼喊和怒骂声,她便更加确定他是受了伤的。
几番思忖之下,念及他救命之恩,她终究没有不管不顾,就向着他卧房的方向行去。
万荪瑜倚靠在床沿,整了整衣衫,确认下身被遮掩着什么也瞧不见,便冷声道:“进来吧。”
实则救了这小宫女一命,他自然不是为了积德行善,他得瞧瞧,这春桃是否有些用处。若无用,也好趁早打发走了为自己换取些想要的东西,再或者,哪日一个不高兴了,他也能再取了她性命。她的命既是他救的,怎么用,便都由他说了算。
春桃推门而入,眸光便落在了床榻之上面容憔悴、神色冰冷的男人身上。她目光沉凝,却仍带着几分生涩。
便是略略几眼,她也瞧出他身上疼痛,似有些难言之隐。他此刻无力地倚靠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眸中甚至晕染着一层水雾。
这模样,着实有些破碎,与那日她跪求他救她一命时,那副盛气凌人的威压面貌却是全然不同了。
可即便如此,他眉宇间的风华绝代依旧不减,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生得极美的男子,便是这深宫内苑里的妃嫔和宫娥们,也无人胜他分毫。
“万掌印,可是哪里不舒坦?奴婢去为您煮碗面吧?”眼见他示意自己入了房里,春桃便又试探着询问道。
她懂分寸,便知晓这般情形下,万荪瑜怕不会允她贴身照顾,但她厨艺尚可,眼见他面容消瘦憔悴,怕是许久不曾好好进食了。
“不必……”万荪瑜将将开口,疼痛难耐下,双腿亦有些酸麻。正欲挪动身子重新躺好,烫伤之处的皮肤便蹭到了杯衾上,牵扯着脆弱之处发炎的伤口,一阵剧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啊……疼……”他止不住痛呼出声,便抄起床畔的一枚玉扳指,向地上狠狠掷去。
这些年经历了父亲被冤杀,母亲殉情而去,胞姐不知去向,自己又遭遇净身,入了这宫闱里,人生巨变之下,他早已性情大变,自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何况这些年为了往上爬,遭遇的折辱凌虐,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用力投掷之下,这玉扳指顷刻间便在汉白玉地面上碎成一片,碎片四散开去,许是适才力度太大,其中一片竟高高弹起,划过春桃俏丽面容,顷刻间便留下了一道染血的红印子。
一瞬的冰凉过后,春桃适才感受到面容上漾开的刺痛感,触手,便有血滴落下来。
万荪瑜木然地瞧着眼下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是有意扔东西砸向她,适才不过是误伤。饶是如此,心下仍有一丝歉疚,便忍着疼沉声道,“侍书,给她处理下伤口,擦点伤药。”
“是。”侍书这便领着春桃回到她自己房里,又吩咐旁的小内侍拿了止血伤药过来。侍剑则留在房中,给万荪瑜继续收拾伤处。
面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春桃却只平静问道:“万掌印今日可用过膳了?”她瞧着这府上也没有旁的侍女,内侍再如何也是男子,难免照顾不周。
“哎……”侍书忍不住轻叹一声,“怕是一整日水米未进。”
春桃便知晓,万荪瑜这样的人,便是爬上高位,怕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不易。待面上伤口擦了药,止住了血,便要去厨房,给他煮碗面吃。
“掌印未吩咐之事,姑娘还是不要做了,若是惹怒了掌印……”侍书便良言相劝。初来乍到,萍水相逢,他自不会觉着这女子对万荪瑜有多深的情意,她不过是想表现出对他很是关切的模样,若因此得了他欢心,日子便能好过些。
这是侍书的想法,却也的确是春桃当下的打算。她耳聪目明,适才在房里时,分明还听见了万荪瑜腹中传来“咕咕”的声响,不用想也知是久不进食所致。
“无碍,他若怒了,怎么罚我我都担着。”春桃沉声道,眉宇间是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淡然和洒脱。人与人交往,大都是有所求,因这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善意,这是她这许多年来悟出的道理。她不觉着,万荪瑜会在这府上养个闲人。
侍书这便不再劝了,随她去了厨间。
而这边卧房里,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怒骂声仍旧不绝如缕。待万荪瑜终于骂不动也摔不动了,脱力地瘫倒在床塌上,侍剑便轻叹一声,给他脆弱之处抹上药。而待他处理完这一切,眼见万荪瑜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便又将他身子擦干,换上干净亵衣。
万荪瑜此刻只失神地凝望着帐顶,腹中饥饿引发的急痛阵阵袭来,伴随着腹中的叫唤声,他便觉疼痛愈发强烈了。这许多年来饥寒无度,饮食上从未规律过,久而久之便落下了胃疾。
“掌印,您还是食点东西吧,要不我吩咐他们去煮碗面?”侍剑望着他失神的眸子,试探着询问道。
万荪瑜下意识又要拒绝,却也知晓继续饿着,胃中急痛牵扯着旁处烫伤,后果不堪设想。正欲示意他去厨间,便见春桃端着一碗阳春面,风风火火地入了房里,“万掌印,趁热吃些吧。”她温声道。
“这面是你做的?”万荪瑜抬眸睨了她一眼,眸光虽仍含着几分冷意,却不似适才那般凌厉了。淡淡香味飘散在空气里,他腹中不禁又发出一声响动,叫他十分羞惭。
“是。”春桃见他没有拒绝,这便在床畔坐下,端着瓷碗,用筷子轻轻夹起面条,就要喂给他食下。
难得的,万荪瑜并未拒绝,因他知晓折腾到现在筋疲力竭,便没有逞强的必要了,“不怕留疤?”他抬眸望向少女俏丽却略微瘦削的面容,观她肤色泛着几许微黄,便知是个平日里缺衣少食的。
“不怕,万掌□□善,救下奴婢这条命,便是奴婢大幸了。”春桃一面将面条喂入他嘴里,一面温声道。因生死面前,旁的事便都无关紧要,旁的女子或许十分在意容貌,她却不会。
“心善?”万荪瑜闻言不禁冷笑一声,入宫八载,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心善的,“你知不知晓,本督是做什么的?”观这少女怯生生的模样,他甚至觉着她只是想活下去,却不知他万荪瑜到底是个什么人。
“知道。”春桃只平静应答,而后继续喂他吃面,并未再多言一句。
“其实,本督没吩咐你做的事,你不用刻意去做,”万荪瑜吃完一口面,又止不住冷声道,“本督是个没心肝的人,并非你为我做得多,我就会待你好的,你若存的这般心思,本督劝你趁早打消吧。”他抬眸望向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二人四目相对,便说出了这么一席话。
他承认,这面条清淡却可口,便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也比这府上侍从做的美味太多。且吃下去腹中暖融融的,胃中和身下的疼痛,便都减轻了些。就仿佛,她知道他眼下想吃什么,也适合吃什么一般。
饶是如此,他也生不出什么感激之情来。因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这世间,没人会无故待他好,除却早已故去的父母,还有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的长姐。
春桃对上男人冷漠的双眸,闻言便觉一阵冷意涌遍全身。只她,并不在意,因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眼见万荪瑜没再如适才那般发怒,只乖乖吃面,便知眼下在他这里,这招还是受用的。
而她见这男人便是身上有伤,疼痛不堪,进食的模样仍旧很是斯文,便瞧出他是个十分讲究体面之人。
“今夜你就留在这房里吧,衣柜里有床被褥,你自己看着办。”待吃完面,万荪瑜便吩咐她在床畔打地铺。
“是。”春桃便轻声应下。她知他这般身子残缺之人,本该很难接受女子贴上照顾,尤其是狼狈之时。万荪瑜此刻爽快地允她留在房中,便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她如今生杀予夺都系于他手中,若是怠慢了他,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瞧了什么不该瞧的,他随时都可再将她的命取了去。
念及此,她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喜悦之情来。果不其然,在她拿着瓷碗出门的间隙,便听闻身后又传来男人清朗而冷冽的声音,“不该做的别做,不该瞧的别瞧,否则本督要杀你,可别怨本督。”
一阵冷意贯穿全身,她仍只转过身来,俯身行礼,又道了声“是”。
“知道你想回家给爹娘报个平安,只你能不能出这个门,看本督心情。”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又沉声道。
现在脾气这么大,后面追妻路漫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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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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