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应和着顾千枫此刻的心境,漫天的乌云沉沉,似一块墨锭于池中晕染开来,遮住了蔚蓝的天色。
再细细看来,分明不是乌云,而是漫天婆娑的鬼影。那一道道黑色的鬼影相互缠绕,不可分离,遮天蔽云,不见丝毫天日。鬼泣声呜咽,令人不忍卒闻。
厉霄长身玉立在那漫天的鬼影前,顾千枫亲手为他挑选的玄色衣衫随风猎猎,狭长的凤眸里满是冰冷:“我的好徒儿,你要办的事,便是将自己寻到的上好的丹药送给你费尽心机要打败的敌人?”
“不是,师父,你听徒儿·······”狡辩。
顾千枫绞尽脑汁,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解释——若说是毒药,莫说陆鹤来此刻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厉霄稍一探脉便可见分明;若说是旁的原因,便是任何原因也无法解释他此番送丹药的举动。
见顾千枫沉默许久,青色的衣衫越发衬得那张脸明媚风流,带着三月春日的温柔,然此刻那双眼眸中却满是纠结和不知该如何诉诸于口的苦恼。
厉霄轻“呵”一声,却是在嘲笑自己。在顾千枫突兀沉默的那一刻,他竟还等了等他欲要说出口的托词,自己何时竟变得这般心慈手软了?不早就该在发现他欺骗自己的那一刻,便将他给杀了吗?
厉霄玄色衣袖下的手微动,顾千枫便觉自己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兀自飞到了他的面前。厉霄用自己冰冷的手指抚上顾千枫的脸,似一条冰冷的蛇在游移,他望着顾千枫在笑,但眼神却极冷:“我的好徒儿,为师适才才发觉,为师果然还是最厌恶、桃花糕!”
童年的那块桃花糕,带给他的是痛苦;
而今的这块桃花糕,带给他的是欺骗。
较之不曾得到的温情,得到之后再失去往往令人更加难以忍受。厉霄素来深谙此道。他最厌恶失去,与其像他爹那般整日忧心忡忡他娘的离去,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得到。
厉霄最憎恶之人,便是他爹;在幼时他便发誓,他若是长大,绝不会受情爱之困扰,亦绝不会成为他爹那般耽于情爱的窝囊废!
厉霄轻轻地俯下身子,完好的半边脸俊美宛若神祇,而另半张脸则鬼魅如邪神:“我的好徒儿,记得幻境中的那片血池吗?你曾在那里哄骗于我,便去那里赎罪吧!”
说罢,厉霄狠狠地攥住了顾千枫的手,将他裹挟着,便往那幽冥之境而去。
见顾千枫被厉霄所挟持,陆鹤来唤出不平,飞身上前,那不平发出了厚重古朴的剑鸣,为能斩妖诛邪而燃起了战意。陆鹤来对着厉霄猛地劈出一剑,那剑气似浩荡潮水,正义凛然。
然厉霄却只轻轻挥了挥衣袖,那剑气便在顷刻间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本座竟忘了,还有你!”厉霄冷嗤一声,衣袖翻飞间,一道黑气自袖中钻出,只一掌,便打得陆鹤来跌落地上,口吐鲜血、生死不知。
顾千枫一路跌跌撞撞地被厉霄抓来了幽冥之境。里面参天的榕树在地上扭曲出鬼魅的形状,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听得人心头发颤,阴森的鬼气与刺骨的寒意交织,令人一踏入这块土地,便觉周身发寒。
见有生人的气息,这幽冥之境内的怨鬼们如嗅到血腥味的狼,纷纷朝此地齐聚而来。待看到那曾将他们中的部分抓走炼成百鬼阵中的厉鬼的厉霄时,却又如丧家之犬般,夹着自己的尾巴,呜咽着逃开了。
厉霄一路带着顾千枫,来到了血池旁。
冲天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血池的周遭,乃是旱地,寸草不生。池中的血水,较之幻境中所见,更是红的粘稠,几近发黑,不知又吞噬了几人性命。
顾千枫不惧死亡,身为反派,本固有一死,但死的意义却又有不同:为任务而死,纵然是死了,也是会被嘉奖的;而同他这般,任务尚未完成便死了的,便是莫大的耻辱。
思及此,顾千枫踉踉跄跄地跟着厉霄往前,另一只手覆上了厉霄狠狠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低声道:“师父、师父······”一叠声的“师父”,试图唤起厉霄的师父情分。
怎奈厉霄不为所动。
“师父,你若当真要杀了徒儿,徒儿愿意引颈就戮。”顾千枫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半步,将自己的吟霜剑塞入了厉霄的手中,“此乃徒儿的吟霜剑,只消刺入胸膛,便再没了生机。师父若是当真想杀了徒儿,不若便刺死徒儿吧!”
说罢,顾千枫便握住了那只握着吟霜剑的手,抵住自己的胸口,垂下眼睫,以退为进道:“师父若是愿意听徒儿解释,徒儿便解释;师父若是不愿听,便杀了徒儿罢。”
厉霄怒极,握住吟霜剑的手松了又紧:“你以为为师不敢吗?”
顾千枫不再辩解,只轻轻地闭上眼,眉心的一颗红痣微微闪着光,他轻声道:“师父,徒儿怕疼,实不敢再去那血池第二遭了。你当疼疼徒儿,若当真要杀了徒儿,便以吟霜刺入徒儿的胸口罢!这是徒儿习惯了的,不那么疼······”
“这是徒儿习惯了的。”
是何时习惯的?只能是在那万剑窟的幻境之中。
蓦然间,厉霄想起了幻境之中的生生世世,每一世,顾千枫都毫不犹豫地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却从不曾舍得伤他分毫······
厉霄握住吟霜剑的手,松了些许。
只是很快,厉霄又攥紧了那柄吟霜剑,目光冰冷更甚之前:“在幻境之中,每一世你宁可自刎、都不愿伤为师之际,在那一刻,你心中想的人究竟是为师,还是陆鹤来呢?”
想到自己曾被当成陆鹤来,才有了顾千枫的那般深情不负,厉霄只觉莫大的屈辱。更令他屈辱的是,他竟曾当真以为自己是被顾千枫所爱着的而心生欢喜,却不知,从始至终,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何其可笑,厉霄,你何其可笑。同你这般,生母都不喜之人,怎会有人爱你?到头来,终究是你、自取其辱。
厉霄握住吟霜剑的手笑到微微发抖,半晌,才止住了笑意:“顾千枫,本座不会再容许,自己再任你这般愚弄。”说罢,厉霄便猛地将手中的吟霜剑向前一刺,径直刺入了顾千枫的胸膛。
吟霜念主,微微偏移了分毫,未正中心口,然鲜血还是洇染了出来。
厉霄微微挥手,身后血池内的血水便翻涌起来,那血水渐渐变化,最终变成了一个巨人模样,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
“杀了他。”厉霄冷声道。
那血人便听话地一步步朝着顾千枫而来,欲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溶为血水。
下一秒,却见厉霄的神色剧烈地挣扎起来,一会儿道“滚,莫要碰他”,一会儿又道“杀了他”,来来回回、反复无常,直将那血人弄得踌躇不前。
最后,厉霄深深地看了顾千枫一眼,道:“丑八怪,我不会让他再伤你。”说罢,那道黑气便四散开来,一丝丝、一缕缕地融进了厉霄的识海里。
“从此后,再没有我,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再见,丑八怪。”最后一声呓语很轻,飘散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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