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子抽空和王琪菲打了一会儿电话,纪昀文躺在床上横竖也没事儿做。房间内信号差得要死,五条竖干灰了四条,只剩跟断了半截儿的蚂蚁腿在那一闪一闪。
反正离吃饭也还有一段时间,手机里只能玩个俄罗斯方块,纪昀文玩了一下午,早腻了。所以他破天荒地从包里掏出试卷做了起来,换作以前在云汇市那会儿,他宁愿去儿童公园里边和一群毛孩子抢秋千荡,也不想搁家里写作业。
白虎村这边一半都是土造的,更别说有什么基础设施了,路边拱起来的小土包,不是牛粪堆堆,就是小坟头,大晚上的,他可真没那个胆儿敢一个人出去瞎转悠。
作业不算认真做的,纪昀文写一半蒙一半马马虎虎也算是一口气写完了,然后他就要投入到大地的怀抱之中。
为了防止早上五点就被纪家成的大嗓门吼起来,纪昀文便趁着晚饭和他提了一嘴明早的事儿。
“那个......叔,我明早约了咱村里人一起走的。”纪昀文说道,“你们明儿可以先去,不用等我。”
纪家成撩起厚重的眼皮看了纪昀文一眼,很快又随着手里散落的烟灰垂了下去。
“哪个人?”纪家成抽了一口烟问道。
“就何立夏,您认识么?”即使在这里待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纪昀文在面对不苟言笑的纪家成还是显得有些拘谨。
纪家成没回答他的问题,站起身从沙发上揽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叼着已经不燃的烟头在堂屋里慢慢走着。
“嗯,跟着那小子也行。”纪家成走到房屋前,终于把嘴里的烟头吐了出来,“我只告诉你一个理,干活才有饭吃。”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警告么?纪昀文听着怪不舒服的,但他也没那个胆儿发作情绪,要真让他打包滚蛋,那就真成小流浪汉了。
“嗯,我知道了。”纪昀文只敢从后面给他翻几个白眼。
纪昀文的作息还算规律,早上也没赖床,老老实实地起来收拾了一下。
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纪昀文特地换了一双白色运动鞋穿上,就是上次赶集市在路边顺手买的,底还算厚,踩起来挺软乎的,看着质量也还成。
衣服就随便找了一件卡通衬衫,裤子照例是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他怕太阳一出来,走起路来怪热的。
收拾得差不多,纪昀文看了一眼手机,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十来分钟,够他走过去了。村儿不大,何立夏家就在刘燕家上边不远处,也就百来米的路程。
堂屋的桌上放着几副碗筷和一个半开着的塑料盒子,盒子里边装了一些米泡,旁边还搁着几个鸡蛋,应该是用来做红糖鸡蛋的。
纪昀文不喜欢吃那玩意儿,也懒得再烧水煮鸡蛋,随便吃了点自己先前从超市里买来的面包,就去找何立夏了。
爬上石阶,一眼就看见何立夏正坐门口投入地嗦着面条,纪昀文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想着自己在一旁待会儿,不打扰他吃东西。
何立夏又不眼瞎,稍微瞟一眼就能看见纪昀文这么大个身影在旁边晃荡着。
“我以为你得晚点个半小时呢。”何立夏抹了一把鼻子,继续吸溜着面条。
“你就这么想我么?”面条里估计滴了点香油,纪昀文闻着味儿,鼻子翕动着。
“抱歉啊,我可一点都不想你。”何立夏知道他原话意思,就是存心逗弄纪昀文,才故意这么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昀文一脸嫌弃。
“甭管什么意思,总之,哥对你真没意思。”何立夏接着碎嘴。
“我们几点走?”纪昀文翻着白眼,不再搭这番话,本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心态,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哟,今儿这么勤快啊?”何立夏笑笑,“这不还有半小时么?”
何立夏说完又滋溜了一大口,香味顿时再次往纪昀文鼻子里钻去,纪昀文装作若无其事地揉了两下鼻子,哦了一声。
“好像是八点半来着,我记成八点了。”
“啧啧,你这记性。得亏是往早了记,你要往后拖着,我总不能上你叔家去找你吧?”何立夏精准吐槽着,瞥见纪昀文的小动作,嘴角又勾了起来,“吃早饭了没?”
纪昀文点点头,“吃了,上次超市买的面包还剩了点。”
“就那跟散着的棉花似的小面包,放嘴里绕几圈口水就没了,能压实肚子么?”
给昀文嫌弃地撇撇嘴,“有吃的就不错了,我不讲究。”
“我是怕你半路体力不支倒地上,到时候麻烦的还不是我。”何立夏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挂着的碎石子儿,“再随便吃点?锅里还剩些面条。”
别说刚才碗里飘着的那味儿还怪吸引人的。纪昀文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也行。”
何立夏斜靠在门框上,问完后笑而不语地进了屋子,不出半分钟,又端着一个盛着面条的瓷碗走了出来。
“阿姨呢?”纪昀文接过碗,就着半蹲的姿势吃了起来。
“你说我妈啊,她做事儿可雷厉风行着,鸡还没飞树上打鸣儿,就出门了。”何立夏嘴上说着,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把窗户跟前的粗绳取了下来,准备栓到牛身上。
“这里的鸡真会飞么?”纪昀文头从碗里抬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倒不是吹牛,”何立夏笑笑,“我们村里这鸡,还真会飞,翅膀扑棱着,一下就给蹿到树上去了。”
纪昀文以前还真没见过这场景,脖子伸得老长,往四周的树上观察着。
“这个点鸡早回窝待着去了。”
何立夏食指戳上纪昀文一边的脸颊,抵正了他的视线,“看到那边了么?鸡不见了,牛还在呢,绳子会栓吧,就往牛鼻圈那绕几圈。”
热乎的汤面下肚,纪昀文浑身腾起一阵温热,他吸了吸鼻子,接过绳子,把汤面碗递给何立夏手上,起身就去给牛栓绳子。
这片地建的都是并排连着的瓦楞房,若是一条血脉里出来的人家,房屋连着的墙上会再安一扇门,方便彼此的进出往来。若只是普通邻居,关系没有要好到如此份上,中间就不凿门,平日里拉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相互唠点磕,交换点吃食什么的。
何立夏家处在三间屋子的最右边,左边人家的门半开着,门口坐了个老婆婆,花白且稀疏着的头发用一块蓝绿相间的头巾包着,身上穿了一件阴丹士林蓝色的布褂子,布褂子的长度能够到膝盖,布褂子下边则穿了一条黑色细布料的裤子,上边印了些暗红色的花纹。那是纪昀文在云汇市里面没有见到过的样式。
老婆婆大抵是受了以前的影响,一双小脚以一种畸形的姿态蜷缩在比自己巴掌还要小的鞋子里边,裹脚的白布条一直缠绕到小腿处,顺带缠紧了些那条黑色布料做成的裤子。
一双披着松软黄油纸的手,如枯槁的树枝一般,却异常灵活着。一条条细长的稻草被她的手指引领着相互缠绕,在纹痕的挤压下蜿蜒成一顶顶精致的草帽。
“阿奶,这么早就开始织草帽了啊。”何立夏收拾得差不多,背了个背篓从屋里走了出来。
何立夏嗓门挺大的,老婆婆慢悠悠地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挤压出一面慈祥的神情,她放下手中的竹条,又慢悠悠地抬起手臂,朝何立夏招了招手。
“来,小夏,过来。”
何立夏听话地走了过去,顺势半蹲在了她跟前,方便说话。
身后的门槛处叠了些编好的草帽,老婆婆拿手指扒拉着,从里面挑了搭在了何立夏的头上。
“大小正合适,也不扎头。”为了方便老婆婆的动作,何立夏把头压得更低了些,“阿奶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何立夏话说得乖巧,老婆婆听得也高兴,拍了拍何立夏的背,“我们小夏戴着也好看。”
“那还不是您编得好看嘛。”何立夏起身,帮旁边背篓里的稻草和竹篾都倒了出来,“我得过去了,我妈估计等我半天了,阿奶您慢慢织啊,周四赶集的时候我帮你一起去摆摊啊。”
“好。你快去忙吧。”
纪昀文栓好牛绳就一直站在树下等着何立夏过来,这会儿同老婆婆说完话,他才拎着个锄头大步子垮过来。
“你奶奶么?”纪昀文问道。
“不是亲奶奶,就是邻居关系的那种。”何立夏把背篓和锄头放到后面的牛车上,看着纪昀文抬了一下下巴,“你是和我坐前面还是搁后面蹲着去?”
前面就两条木杆子,纪昀文怕硌屁股,也怕一不留神摔个狗啃泥,他迅速地上了后面的牛车,“我坐后面就好。”
“而且,她岁数挺大了,按我们这辈分来论的话,得称呼她为祖母更合适一点。”何立夏补充道。
“可我听见你还叫他阿奶。”牛车开始往前走了,是个上坡路,纪昀文怕摔倒,两手紧紧箍住旁边的壁沿。
“这不叫习惯了么,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何立夏说道,“不过叫阿奶也挺好的,显年轻。”
今儿也是个不错的天气,清晨的薄雾散去,天便是一片澄澈,仿佛那些天际浮动的朦胧白丝,被日光这么烘烤一下,就迅速蜷缩成了草叶上的露珠,只剩下铺着透明阳光的蓝。
赶路到一半,日光也终于追上泥路上吱呀滚动着的轮轴,被碾碎了铺洒在行人的身上。
“热吗?”何立夏问道。
纪昀文一路上都在神游,阳光倾泻到他周围,他又开始盯着铁皮面面上的阳光发着蒙。
“嗯?”纪昀文反应慢半拍地回过神。
“我说——你现在热吗?”何立夏早知道纪昀文的尿性了,要不是他时长和一些耳背的老人交流,好歹有些耐心,不然早甩绳走人了。
“哦。”给昀文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被太阳晃得有些刺眼,便眯着眼睛又低下了头。“还成,不算热。”
“那就是热了。”何立夏笑笑,把自己头上搭着的草帽摘下,长手往后一扬,压在了纪昀文的头顶。
“不用。”纪昀文皱皱鼻子,想要摘下来。
“阿奶新编的草帽,也还没沾上汗,怎么着,你还嫌弃啊?”何立夏专门转过身子来跟纪昀文说话,也不怕这么扭着腰费劲儿。
“没嫌弃。”怕何立夏眼神再不回过去,牛车路走歪了撞泥墙上,纪昀文赶紧敷衍着回了话,“你快转过去看路。”
“你害怕我带你摔沟里啊。”何立夏转回身子,“我养的牛认这路可比你熟得多。”
“我的意思是,这是阿奶给你的草帽,怎么就随手给我了?”
“没这么计较。”何立夏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阿奶平日没事就爱编点玩意儿,一部分专门拿去赶集时候卖的,一部分就是随机送给周围的人。阿奶人很好的,只是你现在和她不太熟罢了。老人家都不认识你,就上赶着要给你帽子,那可不奇怪着么?”
“这样么?”纪昀文把草帽往下压了压,这会儿来了几阵风,他怕帽子被吹跑了。
“对了,你回去的时候,是和你叔叔他们一块,还是同我们一起?”何立夏问道。
“和你们吧。”纪昀文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我叔叔家没牛车,背着东西回去,怕是更累。”
“真是娇气小少爷......”何立夏小声嘟囔了一句。
纪昀文没听清,“你说什么?”
何立夏清了清嗓子,“没什么,要和我们一块走的话,待会儿就在前面这个岔路口汇合吧。”
牛车驰到了何立夏指着的岔路口处,他的指头又移向右边的道路,“喏,沿着这条石头路往里走,看到旁边开叉的那条小路了么?再拐进右边那条小路往下走,你叔叔家的地就在小路尽头的右边。”
何立夏说得挺清楚的,纪昀文顺着何立夏手指移动的轨迹也看到了那条小路,嗯了一声就从牛车上翻了下来,“走了。”
“嗯,赶紧过去吧,可别再对着地上石子儿发呆了,你待会儿过来晚了,我可不会等你。”何立夏也不拖沓,纪昀文刚下车,他噼里啪啦说完,架着牛车就进左边的泥路往下溜走了。
纪昀文扶正头上歪了的帽子,对着何立夏匆匆离去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
右边的泥路上铺了一层碎石子,饶是纪昀文换了一双厚底鞋,在上面走一遭也觉得有些硌脚底。进了玉米地,纪柯已经装好他的背篓,准备往回走了,一抬头,自然就撞上了姗姗来迟的纪昀文。
“来了?”纪柯挑眉问道,一股子阴阳怪气的腔调,“还以为你只会躲房里睡觉呢。”
纪昀文直直地看着纪柯,丝毫不怯场,只淡淡回道,“我拎得清什么应当是我要做的。”
纪柯一声嗤笑,“真他妈装......”
不要和傻逼计较。
纪昀文暗暗在心里劝说自己,面上顶着一张死鱼脸,不再多给他一个眼神,径直略过他干活去了。
又在纪昀文这里吃了瘪,纪柯只能气得把自个儿的脸憋红,背着玉米愤愤离去。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纪柯的性子差不多也摸得七七八八了,就是一个企图用一些幼稚至极的行为来引起别人注意的那类人。在面对“目中无人”的纪昀文,他便是气更不打一处来,越是要在自个儿这寻求满足感。
为了不拖延时间,纪昀文走到玉米堆前就开始装背篓。
纪家成光着膀子在地上坐着抽旱烟,黑黝黝的肩头挂着一块灰毛巾,随手往身上呼啦着用来擦汗。
“来了。”纪家成简短地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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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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