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历朝历代对于选秀的态度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避之不及”。从宦官到勋贵,但凡是有门路在的,都会避了选秀的魔爪,毕竟一样需要官府强迫参加的活动能是什么好事?要真是有“一朝凤在天,凡人脚下泥”的伟大夙愿,也不会走瞎折腾的选秀之路,而是由贵人内推到皇亲身边。更有甚者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不到七岁就入宫养在皇后乃至太后身边,与皇子公主一起长大。

太|祖时因前朝留下的花鸟使而没有进行民间采选,省得勾起老百姓的PTSD。然而到了太宗时又搞出了让宗室震怒的“傅妃之乱”,于是太宗抛开了已有子嗣傍身的勋贵之女,继立了一个九品官的女儿为后。

太宗去后,又恢复了已废除的民间采选,所以在先帝朝里,后宫的嫔妃达到完美的出身平衡。而到今上这里,除了作为人事宫女的庄嫔和联姻入宫的襄贵人,余者都是勋贵出身,让人怀疑宫婢所出的今上是否以色治国。

俗称,做鸭。

当然,这些都是王珍珠在大伯去找一甲里的族亲时所产生的无端联想。

今上若靠做鸭为皇,先帝的贵妃早就当上一国之母了,更不会让堂侄女屈居后宫的从三品位。

大乾以十甲为一里,十一户为一甲。

王李村在本地的资历比隔壁的董村老了三代,所以这一里三甲又七户的只有几个外姓的女眷,余者都是清一色的王姓,李姓,比那广东一带的陈姓林姓还要频繁。

做官时要举贤避亲,但是到了宗族顽固的乡下地带,一甲里的同姓都没出五服。

王大牛这总甲除了要管自家和次子一家、弟弟一家、侄儿一家与外甥一家,还要兼顾两个堂弟与三个堂侄,以及一个嫁回来的堂甥女家。

既是挑能参加选秀的良家子,成亲不过三四年的晚辈家被排除在外,只能从有适龄闺女的长辈家里挑个要坐牛车前往长安遭罪的倒霉蛋。

王大牛的闺女头一个被考虑在内,其次是跟他家的闺女前后脚把亲事敲定的堂弟的闺女,据说男方前日才来下了聘礼,于是众人全都看向脸色苍白的王宝珠(王大牛的女儿)。

“我才不要千里迢迢地跑到长安受苦。”王宝珠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特哭:“凭啥是我?凭啥是我?”

大家都是未出五服的亲戚,自然不会这时来句“人各有命”。

王宝珠的哭声引得父母兄长愁苦不已。

王大牛的妻子想问丈夫能否找人拿掉女儿的名额,但是想想他家的情况,以及民间肯定是有能量大的付诸于现实,所以官吏定不会让他这样的人家逃了选秀,否则他们拿啥交差。

王宝珠也明白父母无力抗衡皇家权威,所以只是窝在那儿用哭声发泄内心的委屈。

王宝珠的大嫂想劝上几句,结果看到丈夫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火上浇油,干脆让宝珠哭得痛痛快快。

被人忽视的王珍珠冷不丁地破了这般愁苦之境:“不就是去长安选秀,二妹你安心待嫁,我替你去长安应付皇家这遭。”

一时激起千层浪。

王宝珠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王二鱼的妻子郭小河用牛劲拍着女儿的后背,疼得对方龇牙咧嘴。

“你个丈夫刚死妇人在这儿胡诌什么?也不怕让旁人听了为你感到脸上发臊。”

王珍珠一边躲着母亲的拳头,一面为自己的叫屈:“这不是想宝珠不必进宫受苦吗?要不是那姓董的小人从中作梗,我现在都可以改嫁了。”

《礼记》、《礼仪》等儒家经典根据亲疏远近定了五等服丧标准,最少的缌麻要服三月,最长的斩衰要服三年。

众所周知,先秦时的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女性的生育期更是短暂,配合着让后世的儿科头皮发麻的夭折率能冲着动辄三五月、一两年的孝期竖起大大的中指。况且对人数众多的大家而言,严格遵循《礼记》、《礼仪》的服丧指导就意味着小辈们得穿着孝服艰难入睡。更别提用生麻布所粗略拼制的丧服如同纸糊的衣裳,穿两天就没法挂在哀悼者的身上。

因此在制定《礼记》的儒家自己都受不了的情况下,服丧的标准被一改再改。前朝末年的太妃去世都阻止不了**熏心的陈灵帝派花鸟使去民间选美,而太|祖皇帝从六雄争霸里接受的是人口减半的残破江山,自然不让没啥卵用的《礼记》阻止人口恢复的大国策。

于是在多方吵架与大删减下,除了嫡亲的父母、祖父母的过世要服丧三年,余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删减修改。

考虑到富贵人家的纠葛关系、以及让人晕头转向的嫡嫡道道,这事儿仍是保守派们的争论中心。不过对没有钱去实现那些花花肠的百姓而言,重修的丧仪无疑省了很多麻烦,更是让不少寡妇免于被婆家或是政府PUA。

依旧是那前朝陈氏的锅。

一边派着花鸟使在老太妃的丧期大肆选美,一面嘉奖为夫守节的豪门贵妇,把江淮一带链接成了牌坊做的女婴地狱。

王大牛的妻子听着这话也是心下一动,瞅着能把壮汉骂哭的妯娌在那儿小心翼翼道:“董二郎虽没有下葬,但珍珠已为亡夫服了两月丧期,按理是能参与选秀的。”

王珍珠的母亲眉头一挑,刚想骂这妯娌说得什么破话,但是瞧着哭哭啼啼又期期艾艾的王宝珠,以及为此发愁叹气的大伯哥又噎了一下,转而拿已故的女婿推脱一二:“不管怎么说,董二郎都没有下葬,让珍珠去选未免也太不妥了。”

董家是董家,董二郎是董二郎。

董家的人是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但董二郎在王珍珠的父母眼里依旧是个勤快老实的忠厚良配。奈何他对偏心的父母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可怜期待,不顾妻子的阻拦便接了雨天的送货工作,结果为此丢了性命。

王二鱼瞧女儿的样子,八成还在为此生气。

是啊!

怎能不气?

瞧着家里房子盖,地也垦了,一切朝好的方向顺利进行,结果被那狗嘴吐不出两象牙的董家骗得家破人亡。

“我还管那准备入土的糟心玩意作甚?”王珍珠从鼻腔里重重一哼:“姑母的嫂子早就问了二妹的八字。比起我这过了夫丧的寡妇,还是报了订亲的闺女更犯大忌。”

王珍珠的姑姑嫁了王李村的另一大姓,夫妻攒钱搬到镇上。

许是因为王珍珠的教训过于惨烈,所以王家挑了熟悉的同村李氏,宝珠日后也有表亲照拂一二。

“母亲,就让我去吧!”王珍珠见大伯一家有所意动,也是想趁机报答大伯一家为她出头的恩情:“我有一个女儿傍身,有五成的把握在落选后得令归家。即使是被充作宫女,也不过在宫里熬个六年就能得令回家。”

“宝珠还小,宫里呆个十一年就嫁个二婚的鳏夫。李家虽是咱们的亲戚,可也不能为着宝珠让幼子苦等。”

痴情只在富贵家。

民间的男女多是趁着父母健在就赶紧生子,不然没个老人指点成家之事,日后定有大苦要吃。

王珍珠的母亲再次打着女儿的肩膀,努力压着哭腔吼道:“你只比她大了四岁,从宫里出来还不是要委屈自己?”

“说得好像我不参选就能找个干干净净的如意郎君。”王珍珠的白眼一翻,气得母亲又想打她。

“我出宫时不到三十,找不到个良家子还找不到个杂役凑合?”

胥役虽然不是良民,但好歹有实权傍身,所以娶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子也没有难度。与之相比,杂役都是媒人的长期客户与终极挑战。

大乾律的良贱不婚只是禁止良民与奴婢、伎乐、罪臣通婚,并不禁止四班里的皂快捕(壮班不在贱民之例)和杂役与良民通婚。

不过就和印度的低种姓娶高种姓般,他们想娶良家子也不太容易。尤其是在杂役里最低的仵作和需要避讳的刽子手……有人嫁就烧高香了,哪会在乎贱民良民。

王珍珠是看出她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所以找个杂役凑合也没有问题。

人家只是名声差点,收入上可一点不低。

和生活相比,名声算啥?

他们又非达官显贵,要那吃苦的清廉名声给谁看呢!真是没事找事。

“牛马的孩子还是牛马,就是嫁了县老爷的儿子,不还是给皇帝打工。”王珍珠的话依旧能把父母气死,但是当着亲戚朋友的面,他们只能瞪着女儿别瞎胡说。

瞧着自家可能因此结了兄弟的儿女仇怨,王大牛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塞给弟弟。

“不。兄长你这又是何意?”王二鱼同塞银子的兄长推搡起来,咬着对方的耳朵骂道:“这又不是卖女儿,你快快收回。”

王大牛的个头比王二鱼要壮实一圈,死活不让弟弟把钱交还给他:“哥哥也知这事儿做的不太地道,可我就这一个女儿,拼了老脸也希望她能幸福平安。我知道这选秀的事儿对侄女不好,所以除这一两外,回去再补侄女四两。”

“侄女若是倒霉成了宫中婢女,归家后的二嫁由我一手包办。”

得亏晚辈眼疾手快,不然看着推拉的架势只怕是要当场跪下:“弟弟也是做父亲的,就算哥哥舔着老脸求你帮帮宝珠和你苦命的嫂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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