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谶纬这玩意

谢琚此人,脾气不好,性格也加倍差。

都中曾流行过一阵清谈玄学,名士相聚,品题人物。说白了,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文人,对着人家的样貌仪态评头论足,再引几句经,便能断言此人日后的成就高低。

譬如谁人“濯濯如春月柳”,谁人“肃肃如松下风”,这个“皎若玉树”,那个“经世之才”,传来传去,都成了金科玉律。

谢琚就曾听人如此评过自己那位二哥:“胸有丘壑,目藏山海。”

回去之后,他笑得盘在榻上打滚。

谢琚自己年少时,也曾被这帮人围着,但本性竟然就没人看得出来。大约是觉得,生了这么一张脸,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他“莹然自丽”,赞他“风姿特出”,各家月旦评,无外乎一句“美玉琼琚,吾不如也”。

美玉琼琚?每每听闻,谢琚都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把他们扔到他爹的军帐里,见识一番什么叫人头滚滚,怕不是再也说不出半句风雅话。

他父亲谢巡是百战功成的权臣,哥哥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一家子都是铁血杀伐的料。到了他这里,随了母亲,生得了个绝代美人的好长相,又显得比三个哥哥聪明些。

于是人人都说,谢家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麒麟儿,将来必定要青出于蓝。

不过如此。一群眼瞎的蠢货罢了。

他自小便晓得,自己那三个哥哥,老大能用,但成不了大器;老二是把好用的刀,却也容易割伤自己的手;老三颇有乃父之风,却是最容不下他这个弟弟的。

父亲百年之后,这三人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他这个所谓“才华横溢”,又无母族的四子,定是第一个要被铲除的眼中钉。

谢琚摸摸自己的脸。自思是吃不了沙场征伐、朝堂倾轧那个苦的。三分怕疼,七分怕累,十分怕死。

因此深谋远虑,他疯了。

兵法有云,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者,形之君。无端者,事之本。

谢琚从虚空里编了个要做皇后的话术出来,这筹划足够猎奇,足够诡异,足够招人讪笑。又因母亲新丧,添了几分“伤心过度,心智失常”的可信。

毕竟,一个权臣的儿子,不说匡扶社稷,不说建功立业,偏偏要去和后宫的女人抢饭碗,这脑子得是坏到了什么地步?

大哥还则罢了,性子鲁直,信了八分。二哥三哥对他这突然变傻,很是有些疑虑在。只因历朝历代,装疯卖傻,自污以图后计的,也十足不少。

好在谢琚不一样。他真的没有什么后计,对这天下兵权也毫无兴趣。

正所谓藏形于无,游心于虚。似这般心里空空,自然计出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因此他便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真诚的傻子。几年里头,安稳打发了多少次性命攸关的试探,甚至连他那多疑的父亲,也渐渐信了。谢琚对此十分满意。

不出意外,这样便能顺顺利利地,拖到父相过世。到那个时候,三个哥哥就算打起战来,怕是也早已忘了他这个傻弟弟。自己便能舒舒服服地做他的富家蠢公子,以后乐得逍遥。

多么完美,多么省心。

他筹策得天衣无缝。

直到今天午后,他爹把他从暖烘烘的熏笼上拎起来,告诉他:太子死了,现在的太子是个公主,你,谢琚,准备一下,去做她的皇后。

一句话,把谢琚的瞌睡虫全炸飞了。

他这才知道,那个当了十年太子的盛尧,是个女的。

……

怎么就能是个女的?!

她怎么就敢是个女的?!

谢四公子那个当皇后的志向,是他的盾牌,是他用来隔绝所有政治联姻、权力纷争的幌子!一个男人想当皇后,何其荒谬!天下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想当皇后的疯子?谁又会把兵权交给一个想母仪天下的傻子?

可现在,他爹,他亲爹,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未来“皇帝”!还是个女皇帝!

一个女人扮太子?谢琚当时就气笑了,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平日沐浴更衣怎么办?癸水来了怎么办?将来大婚怎么办?生不出孩子又怎么办?随便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个死。

谢琚被这些蠢人气得发抖,半个白天都没睡——他白天是要睡觉的。一路被塞进马车,还气得窝在车里咬手指。委实想不通,自己的策略,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纰漏?

……谶纬这玩意。

恨他爹,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太子,甚至恨上了自己的乌鸦嘴。

这事儿实在是太蠢,太匪夷所思,因此下车的时候也差点没能忍住。最后决定趁着父亲和随扈都在,这个新出炉的皇太女不能公然拿他怎么样,顺势闹上一场,狠狠地报复一下,顺便试探这小皇女的底线,当然了,把事情搅黄最好。

倒要看看,能假扮太子十年的,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必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却没想到……她真就是个女孩儿!

这本是故意为之的冒犯。若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傀儡,此刻要么是冷面含煞,要么是虚与委蛇。可她好似却只是害怕,眼睛里分明显得是“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快离我远点”。

一个被吓坏了的,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舔了手心会从脸红到脖子根。

确实,他忘了,一个在幽禁中长大的女孩,能有多少心机城府?

眼看着这小皇女慌了,谢琚也慌了。

这种人,怎么能当皇太女?

这般轻易就被吓住,将来如何与虎狼般的诸侯周旋?她能在群狼环伺下活过三天吗?

她要是死了,当然也养不活自己,那他这个绑在一根绳上的“皇后”,还能有好下场?

谢琚两眼一黑,觉得自己安逸闲散的前路,已是十分艰险。

*

此时谢琚甚至可以想见,自己往后不仅当不成逍遥公子,还得被迫与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像傀儡的丫头绑在一起,应付他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和天下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

想到这里,方才那点报复的快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他看着盛尧,盛尧也正自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个仓惶惊恐,一个悲愤欲绝。

“……”

“……”

悲愤欲绝的谢琚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捺下些怒火,又打点起些茫然的神态,侧过头,朝她边上抵了抵,小声地与她抱怨:

“你好小气,糕点都不曾与我吃。”

盛尧哪里晓得他心思里头这些血雨惊风,教青年这温柔的语声弄得一愣,摊开被他舔过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甜腻的触感。

“……没了。”她也小声地回答。

就在这古怪的僵持中,一直沉默旁观的谢巡终于说了话。

“琚儿。”谢琚转过头。

“不得对殿下无礼。”谢巡冷淡地道,目光却转向盛尧,行了一礼,“殿下受惊了。”

盛尧赶紧摇头,将那只被舔过的手又藏回袖子里。

“殿下久居别苑,想必孤单。”谢巡顿道,“我这痴儿,虽心智不全,倒也纯良。往后,便让他住进别苑,伴驾左右,也好为殿下解解闷。”

盛尧惊得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巡。

住……住进别苑?

和这个……这个疯子一起?

别苑是她被幽禁了十年的地方,是她唯一熟悉、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龟壳。现在,谢巡要把这个疯疯癫癫的漂亮美人,塞进她的龟壳里来?

“这于礼不合!”盛尧大声道。

“殿下如今是皇太女,将来的天下之主。殿下说合的,便是礼。”谢巡堵死了她所有的话头,“符应谶纬,别苑并非真正的东宫。”

这话也没错,幽禁她的别苑偏居一侧,不是什么正经宫室。只是旧日宫掖盛时,天子行跸之处,礼法上确实没有那么严苛。

谢巡又揖道:“老臣会为他安排一个太子中庶子的职位,名正言顺地侍奉殿下。”

太子中庶子,那是太子的近臣,掌管太子府内诸事,几乎是形影不离。

盛尧闭上嘴巴。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老权臣,又看看旁边那个茫然微笑的痴美人,只觉得天又塌了一次。

什么为她解闷,这是派来一个贴身的监视!一个让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的傻子!

而此时此刻,比盛尧更想死的,是谢琚。

他爹说什么?住进别苑?当太子中庶子?

谢琚脸上的茫然差点没绷住。他费尽心机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远离职司,远离倾轧,图一个清净安稳,好吃懒做。

却发作不得,只能按下满心怒火,静静地站在这处,温柔地微笑。白裘风暖,桃衣熏熏,看起来既安闲又美丽。

他既不反应,谢巡对这儿子好似也很满意,老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内侍道:

“今夜便将四公子安置在别苑西厢。”

盛尧绝望了。谢琚也一样。

但此时此刻,毫无办法。

盛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谨慎地,试图安抚自己。

这毕竟是个傻子,总比聪明人好对付点儿。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旁边这个美丽青年的袖子,拉上一拉。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

“你认识我么?”

引用备注:

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孙子兵法虚实篇》)

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战国策齐策》)

是以圣人藏形于无,而游心于虚。(《淮南子兵略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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