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仿佛自带特效,在裴砚池脑袋里开了回响,经久传响,余音绕梁。
你为什么夹着腿?为什么,夹着腿。
他今天穿的依然是长衫,纯亚麻材质,透气又轻盈,最关键是它并不贴肤,宽大的版型也难以描摹出裴砚池的身材轮廓。
按理说不应该的,或许只是他跷二郎腿的幅度太大了。
裴砚池早就发现了,曾骁野这个人其实很敏锐,像是有着某中兽类的直觉,很多其他人根本不会在意的细节,到了曾骁野眼里就会无处遁形,偏偏他这个人又藏不住事,他发现了就必须会问。
根本不管对方死活。
“我尿急。”裴砚池开始摆烂,“你搞快点,我要上厕所。”
“真有你的。”曾骁野明显无奈了,他停好车,开锁,“快去,我在院里等你。”
裴砚池其实很想说你大可不必等我的,你该去哪就去哪,我在外面溜达一会就行。
但话到嘴边,他觉得不符合原主身份,又非常有专业素养地把这些话咽了。
裴家别墅院内环境堪比5A级森林公园,放眼望去除了曲折小路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四处可见闪着红光的监控,每百米就有一个人机安保在站岗,只要踏进了他管辖的区域,他就会面无表情地行注目礼。
裴砚池咋舌:裴彦斌真是太没有商业头脑了,这地方都应该收门票,一个人二百块,肯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裴大少。”
人机保卫突然说话了。
哎呦喂,这土的,还大少。
裴砚池以为自己幻听:“在叫我吗?”
保卫微微低头:“您回来了。”
裴砚池一时间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在他记忆中他在裴家一直都是游魂状态,是哪怕死在中央大厅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存在。
短短九天,这些人就转性了?
裴砚池不知道,前段日子他吐血的神叨样子早就传遍了安保圈,现在这些保卫都怕他怕的不得了。
山上气候潮湿阴凉,而且裴家阴气重,裴砚池一路走过来,凉风习习,再对上人机保卫过于豪放粗犷的脸庞,某处突出部位早已在此时抹平,心中燥热全无,他抬头挺胸,又是一个标版溜直的古风小伙。
“谢谢你。”裴砚池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人机保卫:?
……
裴砚池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曾骁野等他的地方。
远处,一身西装的曾骁野正站在院中抽烟。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曾骁野抽烟,同住屋檐下这么久,他从未在曾骁野身上闻到过烟味,只有股淡淡的薄荷柠檬香。
此刻曾骁野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烟雾缭绕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格外疏离。他倚在庭院栏杆上,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截锁骨,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颓靡。
他仰起头,对着天空轻轻呼出最后一口白烟,而后站直身体,抬手散了两下,突然,他的目光对上了裴砚池。
“你会抽烟?”裴砚池大大方方走过去发问。
“偶尔情绪到了也整两口。”曾骁野把外套穿好,又系好领口,“走吧,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八点五十七分。”裴砚池跟在他身后突然说。
“啥?”曾骁野没听懂。
“我没耽误时间,你跟他约定的是九点。”
“……啊。”曾骁野点点头,“我也没说你耽误时间啊,这不正好。”
进门之前,曾骁野倏然脚步一顿,嘱咐裴砚池:“一会儿看见裴彦斌,你注意下你的表情。”
裴砚池不明所以,这话的意思是怕他翻脸?不过就是真翻脸了又能怎样,他都净身出户了,跟裴家有什么关系?
这曾骁野真是凤凰男思维,脊梁呢?
他沉默片刻,硬邦邦抛出句:“看心情。”
随着女仆一路引路上了三楼,踏过猩红色的地毯,推开雕花木门,裴砚池终于明白了曾骁野方才那句话的用意。
正中央的真皮沙发中坐着一个中年男性,从轮廓上看和裴砚池有几分相似,五官上却是大相径庭的硬朗,浓眉鹰眼,锐利逼人——如果他左眼上的青紫能消去就更好了。
裴砚池低头,浑身颤抖。
他快要憋不住笑了。
这是哪位好心人为他出了这么一口恶气啊,这一电炮打得真是好,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绝对能让这老头彻夜不眠、如鲠在喉好一阵!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裴砚池收敛所有表情抬头,正对上曾骁野无奈的眼。
那里明晃晃地写着:我不是叫你注意下表情了吗?
他抿唇回望:对不住,实在是对手太引人发笑。
“裴总,您身体怎么样?”曾骁野将还憋笑的裴砚池挡在身后,故作关切道:“我和砚池来看看您。”
裴彦斌这人,在原文中的确有几句人物介绍。
具体内容裴砚池也记不太清了,毕竟这都属于配角的配角,想也知道不会占据太多的重要篇幅,不过原文中有一句话,倒是让裴砚池记到现在。
【裴彦斌有着男人的通病,自私自利,喜新厌旧,这没什么,不值得被诟病。】
看到这里的时候,裴砚池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敢苟同。
败类就败类,还男人的通病,真能给自己找补。
“好的差不多了,多谢骁野关心。”人间败类裴彦斌差人给他们两个倒茶,“怎么样?我这个儿子还不错吧。”
茶香四溢,裴砚池面上的笑容就此消失。
他在说什么?
他指的是什么还不错?
裴砚池的眼睛沉了下去,像被寒夜浸染的水。
“砚池人很好。”曾骁野执茶啜了一口,“聪慧过人,胆大心细。”
“骁野,你又跟我开玩笑。”裴彦斌低低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眼尾笑纹明显,却始终不曾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裴砚池,仿佛对面只是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我这个儿子不成器。脑子呢,不太灵光,书读的也不多,性格内向不爱见人,整天求神拜佛,把房间搞得烟雾缭绕,神神叨叨。”
裴彦斌叹了口气:“总之,难堪大用。”
他偏过头,叼过仆人为他点燃的雪茄,深深吐出烟雾,低声呢喃:“还好…还好还有承霄。”
一旁低着头的女仆压抑地轻咳了两声,很微弱。
裴砚池冷冷地看裴彦斌吞云吐雾。
这屋里还有着人,男性女性都有,雪茄气味又冲,一些老烟枪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不抽烟的普通人?
这老头素质低下。
而且同样都是抽烟,怎么这老头抽得就这么丑。
裴砚池的颜控毛病再一次发作。
裴彦斌继续道:“我并不是说他不好,我们裴家的孩子就没有差的,只是在经营公司这方面,他可不如我这个当爹的有经验。”
“你那个公司…叫什么来着,一个英文名。”
“Astra。”曾骁野道:“拉丁语中星星的意思。”
“对对对,就是这个。”裴彦斌把燃烧着的雪茄放置在仆人手心中的烟灰缸内,“身体不行喽,年轻时候都能抽完一根的……”
他混浊的眼珠转动,视线终于落在裴砚池身上:“瘦了。”
裴砚池:……
曾骁野:……
哈,套近乎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裴彦斌到底有没有正眼看过一次裴砚池啊?
裴砚池冷笑:“嗯,最近吐的多。”
“吐的多?”裴彦斌疑惑道:“吃什么东西吃不对了?”
“那没有。”裴砚池的语调像机器般不带情绪,“我就是看见恶心的东西就想吐…呕…”
“哦对对!”曾骁野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柠檬糖来塞进裴砚池嘴里,“砚池最近有些低血糖,容易头晕呕吐。”
“砚池,好点没?”
曾骁野捂着他的嘴同他对视,透过他幽深的目光,裴砚池读懂了他的意思。
还不是时候。
他眨眨眼睛,纤长睫毛似蝶翼。
“…好多了。”裴砚池将那颗酸涩的柠檬糖抵在舌尖,想要以此来让自己闭嘴,“谢谢爸。”
“当啷——”
仆人突然碰掉了一枚青瓷茶盏,碎瓷迸溅的脆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还未等裴砚池看到碎片是否伤到了她的手,她就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是个瘦小的女孩,不合身的制服几乎将她的单薄背脊压垮,她趴在地上,小小的,瑟缩的一团。
“跪下干什么?”裴彦斌只瞥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一个茶盏而已,当着客人面,至于吓成这样?”
他突然嗤笑:“外地人,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裴砚池:……
“……我们走吧。”他忍无可忍地起身,“我又有点想吐了。”
这么拙劣的讥讽,裴砚池不相信曾骁野会没听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红茶氤氲的香气,却掩不住这一室令人作呕的傲慢。
曾骁野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身形稳如磐石,反倒向前倾了倾身,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像是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像是对这般拙劣的挑衅全然不屑一顾。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注)”曾骁野垂下眼,伸出两指拨动茶盏,缓缓将其倒扣在桌面。
裴砚池起身的动作停滞。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意为暗讽裴彦斌坐井观天,见识短浅又自以为是。
茶盏倒扣,则为挑衅。
很好,很解气。
裴砚池心头一动,又重新落座,一般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也不知道省然和李序在不在,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该怎么办?
裴砚池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
裴彦斌或许听懂了,或许没有,总之他现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沉着一张脸,紧盯着泰然自若的曾骁野,嘴角下垂,严肃凶狠。
“明天你不用来了。”他对着仍跪在地面上的女孩开口,视线却是牢牢缠在曾骁野上,“回你的乡下去。”
那女孩依然沉默,从地面上爬起,挺直单薄的背脊,踉跄着走出了大门。
“一个小插曲,不足挂齿。”裴彦斌收敛了所有表情,以一种长辈的宽厚语气道:“骁野,不如我们借着今天的机会,推进下股权置换的事?”
图穷匕见。
这老家伙铺垫了那么久,终于舍得吐出真实目的了。
股权置换。
这在我们联姻界非常常见,通俗点来说就是两家公司的股东互相协商,然后按一定比例互换双方各自持有的部分,以此实现股权结构调整、战略合作等等,实现双赢。
裴砚池转头看向曾骁野,心绪难平。
果然,凤凰男就是凤凰男,平时装的再好,一旦真正触及到了自己利益马上就原形毕露,那点算计和利用,简直都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股权置换,原文中没有提到这一点,果真处处是惊喜。
呵呵。
他听不下去了——或者说,他终于听懂了。在这场精心设计的游戏里,所有人都默契地将他排除在人类范畴之外。
怪不得曾骁野非要来裴家。
在他人眼中,他不过是个可随意摆放的物品。他的悲喜无人在意,他的意见无人问津。甚至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施舍。他们就那样当着他的面,像讨论天气般随意地交换着利益,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裴砚池再次起身,这次他没有停顿,刚才自己居然还会担心曾骁野的安全,真是圣父心泛滥,这样的凤凰男就应该吃枪/子!
“等等。”一只手突然拉住他的袖口,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袖口,非常高难度地没有触碰到他皮肤的一丝一寸。
曾骁野的声音像淬了冰:"我今天来,是代表Astra科技宣布最终决定。"
裴砚池猛地闭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作为公司总裁,我,曾骁野。"曾骁野每个字都像在宣读判决,“我们决定拒绝贵公司的股权置换协议。”
“什么?!”裴彦斌猛地拍案而起,褐色茶汤流淌,茶盏自桌上滚落,碎了一地。
炸裂的脆响中,曾骁野慢条斯理松开袖口:“当然...”
他忽然向前倾身,阴影笼罩半个檀木桌:“…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注)引用自《庄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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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败类这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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