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贾琏说完来意,林如海倒是没什么反应。他道:“我这病,看过多少名医神医,实在是油尽灯枯之相,回天乏术。不过,那位花七公子倒真是个细心良善的孩子。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贾琏来找林如海,正是把花满楼今天的意思转达给他。他的确纠结了许久,在滔天的诱惑面前,在府上急需一笔来源的关键时刻,他的心是动摇的,甚至最初的想法就是把这件事情瞒下去。可最后贾琏食不知味,心绪不宁。
这是一条人命。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姑父。
将话转达了,此刻的贾琏无比轻松,听林如海问起他是怎么跟花满楼认识的,便将今天的事情跟林如海说了一遍,末了还说:“要不是姑父您认出他是姑苏花家的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竟如此强大。而且姑父您能看出来吗?他居然是个瞎子。”
林如海摇头,道:“听闻花家七童自幼目盲,但今日一见,从他的举止行为来看,却是完全看不出来。”
贾琏连连称是,他跟林如海原没有这许多的话能聊。林如海年轻的时候就高中探花,文采卓然,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膏粱,二人没有任何的共同语言,跟林如海能说的无非就是一些不得不说的庶务。但今日聊起花满楼来,却是多了许多的话。
贾琏将今日里花满楼对他说的话又跟林如海复述了一遍,道:“姑父,这花七公子可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我在金陵城里,从未遇见过他这样的人。”
“花七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豁达明朗的心胸,你这一句神仙人物倒也没说错。你既与他相识,往后要多与他来往,交这样的朋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林如海见贾琏乖乖点头,倒是比传言中的纨绔要好许多,便多嘴了一句,“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府上不需要你去建功立业,考取功名,但好男儿志在四方,龟缩一隅之地,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且将复何及?我在扬州认识一些大儒,你既在扬州要停留些许时日,我便给你写机封推荐信,你去拜见拜见几位先生。”
贾琏不是蠢货,能让林如海尊称为大儒先生之人,自然是博学广智的能人。他连忙谢道:“侄儿多谢姑父。”
林如海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贾琏又说道:“姑父,只是,侄儿蠢笨……恐惹先生们生气。”
林如海被他逗笑了,道:“你从小就很聪明,我不觉得你是个蠢笨的人。更何况,先生们都是举世大儒,难道会因为你‘蠢笨’便嘲笑于你?”
“侄儿也不是怕先生们嘲笑我……”贾琏尴尬一笑,连忙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姑父,我觉得花七公子不是一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人,哪怕是为了林妹妹,也请姑父见一见花七公子推荐的神医。”
提到自己的女儿,林如海才道:“也罢。难为你和花七公子一片好心。”
“此刻天色已晚,即将宵禁,明日一早,侄儿便亲自去百花楼见花七公子。”
“辛苦你了。你一路上舟车劳顿,且早些歇息去吧。”
“那侄儿先行告退了。”
躲在外面的花满楼听贾琏退了三步,然后才转身走出来。
一到门外,贾琏便大呼了一口气。
他生母早逝,亲爹比他还要纨绔,打他有记忆起,他爹就没好好跟他说过话,遇到事情,非打即骂。继母和二房的婶婶,那就别提了。至于老太太,她连他爹都不怎么喜欢,孙子辈的又只偏心宝玉一个,和他的交流也不多。
这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也是第一个长辈教他要长进,还夸他从小就聪明。贾琏想起午间自己的私心,顿时有些羞愧。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他朝着林如海紧闭的房门又作了一揖。
花满楼勾唇一笑。这个贾琏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看他午间那副模样,花满楼觉得他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话转达给林如海的。
既然现在贾琏开口转达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必亲自跟林如海谈这个事情了。
贾琏走远了,花满楼也打算离开。林如海毕竟是个巡盐御史,官邸颇大,四处都有护卫把守。花满楼来时是从林府的花园潜入的,此刻折返也要从后花园过,才到院里,花满楼便听两个丫鬟边走边说话:
“紫鹃姐姐,我想留在扬州,不想回金陵了。姑娘跟老爷说金陵府上哪里都好,人也好,吃的用的都好,可明明那起子人背地里都在说姑娘小性子,还说吃穿嚼用都用的府上的。咱们姑娘前些年到府里,别说旁的贵重物件了,就是黄白之物,带的也够姑娘吃用一辈子的了。哪里就成了他们嘴里那样的人。这些话儿,他们甚至都不避着姑娘说,姑娘心里难受,哪天夜里不要哭上几回?金陵哪里有家里舒服。老爷为什么还要让姑娘回金陵去?”
花满楼听出来了,这丫头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他本无意听这些后宅私话,可他此刻也不能离开,否则便会惊动了迎面走来的两个丫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紫鹃轻轻瞪了她一眼,随着一叹,“但凡林老爷有任何别的办法,也不会让姑娘去金陵的。何况如今这当头,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好好照顾姑娘,多宽慰宽慰她。你这些话,莫跟旁人说去。”
“我当然知道。我也就是跟紫鹃姐姐你说说。我们跟那起子没规没矩的下人们可不一样。”雪雁担忧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亭子,说道,“紫娟姐姐,天色不早了,我们真的不用跟着姑娘吗?”
“只管听姑娘的吩咐便是。待稍晚些,若姑娘还没回房,我们再来找她。”
二人说话间走远了。
不远处,林姑娘踱步到了亭子外。
秋初,百花凋零,枯黄的落花掉在泥淖中,也有随风飘起落入沟渠,或是飘向不知去处的地方。林姑娘百感交集,想在金陵荣国府的种种。更想,父亲病重,世上与自己最亲的人也要离开自己了。林府大厦将倾,天地之间,她竟孤苦伶仃,茕茕一人。
若说金陵荣国府是她的依靠,可她在荣国府已经住了好些年,里面是什么情状,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她只当自己是借住荣国府,过个几年,便能回扬州跟父亲团聚的。
只要一想到父亲会离开,自己再也没有归处了,心中便不慎惶恐。
林姑娘蹲下·身去,拾了一片落花,喃喃低语:“你叫什么名儿,你有何来历?”
花满楼闻言,微微一怔。离开的脚步便停了下来。潜在树荫后,静静地听着那林姑娘的动静。
她取了帕子,将落花一朵朵、一瓣瓣地拾起来放在帕子上。
“今日里,我问你名儿,问你来历,他日不知会不会有人来问我?”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花满楼出生花家,接触的达官显贵非常多。甚至一度有这样的人家想与他结亲。
他的三嫂便是氏族闺秀,他接触过的大家闺秀也有一些。但是她们更多的却像是精心雕琢的无暇美玉,美则美矣,却总是少了些灵气。
眼前的这位林姑娘也是无暇美玉,却不是精心雕琢的。更像是天赋自然。
她的声音像清冽的泉水,出谷的黄莺,她的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不是上官姑娘的鸢尾花香,是一种清澈的、安静的香气。花满楼觉得她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姑娘。至少在今夜之前,他肯定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除了她本身的美好,她更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掌上明珠,哪怕林如海真的有事,她还有赫赫有名的金陵荣国府这个外祖家。上天简直把美好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小姑娘。
可又有谁能想到,如此出身,背后竟还有这般的辛酸苦楚?
她的年纪还很小。怜花惜花,更是自比落花。
她的内心一定惶恐不安,觉得天下之大无处是家,方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花满楼不禁想到自己。他虽七岁目盲,但父母恩爱,兄弟和睦,他从小到大,除了眼睛瞎了,再也没有别的烦心事了。他在林姑娘这个年纪,每天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习武识字,种花养花罢了。
却听那小姑娘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花满楼止不住说道:“花开花落,顺应时节,姑娘又何必伤心?”
林姑娘听出了花满楼的声音,却还是吓了一跳,仓皇地环顾四周,道:“你怎么在这里?”
花满楼便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说道:“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他又三言两语把事情告诉了她,“我担心贾兄表述不清楚,便又折返府上。不意听到姑娘哭声,心中着实不忍,这才冒昧开言相劝。”
“姑娘放心,我是个瞎子,我看不到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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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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