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扎纳斯从一片昏黑之中苏醒,那自她诞生以来不曾体会过的绵长苦楚,那交杂着疼痛、寒冷与疲惫的苦楚便如潮水般上涌,几乎浸透了她的意识。
这是哪儿?
发生了什么?
她跨过那道门了?
哦等等,这不是她的身体,扎纳斯很快强迫自己从浑噩中清醒了过来。她试探性地捏了捏此身绵软而柔韧、面团似的可口小臂,不得不说,这触感可真是叫恶魔欢喜。
这是一间凌乱、肮脏的破败阁楼,房间里摆放着的家具仅有可怜地两三个。一条跛脚的烂木桌,一张同样霉变的小床,与一只孤零零的散发着恶臭的绿锈水瓮,便是全部了。
借着苍白的月光,扎纳斯环顾四周。斑驳的墙面上铺满了霉菌与苔藓,角落里看不出原型的破布完全成了真菌繁衍的温床,潮湿与寒冷似乎摧毁了一切,连那扇铁门都像是要被蚀了穿。
胸腔里仿佛安着两块生冷的铁,却能够不断挤压出灼热的气,扎纳斯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弱小,以至于本能地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羊毛裙与长发淌着水,重重地往下坠,像铁链把扎纳斯束缚在了这里,令她半点也动不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又为什么会附身到这个女孩的身上?
女孩的灵魂呢,去了哪儿?
穿过地心虚境,横渡无尽海,翻越炼狱山,扎纳斯还清晰地记得,她站在通往人间的那道门前,于最后一刻遥遥向那位默许她僭越的,沉睡中的伟大存在,暂居潘地曼尼南的君主拜别……
所以。
这是人间?
四下寂静无声,扎纳斯直觉不信自己蹩脚的推论,她一边思考目前的情况,一边支撑着墙壁踉跄起身,要去铁门的那边观察。
此时,一股钻心剜骨的剧痛便如雷劈般猛地打入了她的脑颅。扎纳斯重重跌在了地上,本要惨叫出声,却道雾蒙蒙间,眼前所划过的属于这具皮囊的吉光片羽的记忆又使她将呕到嗓子眼的哀嚎生生咽了下。
在这意识即将重归寰宇的时刻,仅有一个坚刻的念头在扎纳斯脑中回荡:
不,这不是人间。
*
“如果我是一个奉命杀死圣女的魔王扈从,我为什么要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成为她血脉相连的姐妹,以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如果我是一名活该被烧死的邪恶女巫,我为什么不令那隐蔽、高效且防不胜防的邪术了结圣灵转世的伊丽莎白,而始终放任她快乐地活着?”
“如果我是一位这样有来历的大能者,我为什么要惩罚自己投胎成人,经受无休止地羞辱与折磨,又为什么会活得如此艰辛?”
女孩像哭又像笑:“难道只因我生了一头红发,长得一双绿眼吗?”
凛风呼啸,宛如鬼影哭嚎,窗外的松杉枝摇叶颤,簌簌震响。十八年前冷泉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夜,伴随着女人一声凄厉尖叫,一对奇离古怪的双生子,红发绿眼的玛格丽特与她金发蓝眼的妹妹伊丽莎白,于埃莫莱德王国显赫一时的安洁家族降生。
她们一母同胞,却生得迥异,如同姐妹二人那南辕北辙的命运,仅最初粘惹着胎脂的起始是唯一的交汇。往后一扶摇上升,一沉沉坠落,天上地下,她们愈驱愈远。
“也许我确乎是有罪的。”玛格丽特麻木地跪在高悬的十字架前,轻轻地说,“所有的安洁都拥有纯洁的颜色,如何生了我这红发绿眼的怪物。我若不是那业障滔天的魔胎,又还能是什么,女巫混淆来的野种吗?”
于是玛格丽特接受了她注定沉沉坠落的命途。
至少他们留下了她呀,女孩心道,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哪怕是一念之差也好,她得到过他们的怜悯!她得到过他们的爱!她活着!即使艰难,可她到底被允许苟活!
那一次次被迫旁观的火刑处刑现场就像一柄生锈的钉耙,一遍遍细细将她的灵魂撕扯碾磨。可怖的火光在她的眼中摇曳,猩红的火舌舔舐过她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使她癫狂的蛋白焦香,她在尖叫,她在融化,痛苦与绝望翩翩起舞,恐惧在沸腾,她是火刑柱上的女人还是应受惩戒者玛格丽特?
……
但如果……
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成年之日作为祭品为伊丽莎白死去……
……
她又何必活着呢?
……
野蔷薇的刺勾住了玛格丽特的羊毛袜,小腿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她没有顾及这些,只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月光沿着湖岸铺出一地碎银,冰层在微弱的月光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有一根松树枯枝直直立着,像处刑架,深扎进冰面。
冰冷的湖水漫过磨破的鞋帮,唤醒了玛格丽特冻僵的脚,那传来的阵阵刺骨的锐痛,令她想起小爱德华尖细的笑声与壁炉里烧得通红的铁钳。
褪色的裙摆已经吸饱了水,漂游在湖面上,如同一朵饱满绽放的素色大丽花。晶莹的浮冰也将它点缀,恍惚间化作数年前伊丽莎白圣诞夜宴旋摆的礼裙上细碎、闪亮的钻石。
当寒流漫至胸口,玛格丽特反倒不那么冷了,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暖而湿的气,这口气迅速凝成了白雾,吸附在睫毛上结出一小片冰晶。
在这寒冷的世界里,脊背上未愈的鞭痕不再泛着难耐的痒意,似乎有一片片歪斜的翅膀从这伤痕的裂隙中钻出,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像她所珍藏的那条从母亲手中飞走的紫色丝帕。
发梢与水藻缠绕游动,火红的一团在水面铺展作落日时候山缘火烧般的霞云,带走那终末的温暖与光明。湖水灌入玛格丽特的口鼻,她不由自主地挣扎,有鱼自发间穿梭而过,滑腻的鱼尾蹭过她的脸颊,黑暗将她吞没,她想起了那条同样滑腻的蛇。
此刻,那盘踞在她湿透了的床铺上的蛇从记忆里爬了出来,它缠住了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她绞死。
而这一切则正是她所愿望的,玛格丽特是多么希望,彼时泡在羊水里,有那脐带能将她绞死。
*
扎纳斯再度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仍是之前糟糕的模样,却被装进了一只钉死的木头箱子。
“她在箱子里?”
“是呀,子爵阁下,您有所不知,玛格丽特小姐前夜居然偷溜了出去还掉进了湖里,还好巡林官先生路过,不然可就误了大事,夫人也怕她再跑了,便叫我们把她装进箱子予您。”
“哦?掉进湖里?”那人似乎想了想,说,“还先请您把箱子打开。”
扎纳斯闻言在有限的范围里抬起了一点头,很快便听见上方传来了一阵敲敲打打的动静。不多时,便听“吱嘎”一声,温暖的阳光率先窜入了箱体,只可怜扎纳斯困在羊毛裙结成的冰窟里,阳光也不能使她感到一丝热意。
但她总算能伸直了脖子,与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的玛格丽特不同,扎纳斯直直抬眼去瞧,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便也就映入了眼帘。灿金的头发像流淌着蜜与光,蓝宝石似的眼睛如洗天空——标准的安洁家族外貌特征。
若以局外人的身份平心而论,扎纳斯不否认眼前人有着一副英俊的好相貌。
却见玛格丽特这位不曾见过几次的长兄奇异地上下打量了下她,然后纡尊降贵地抬起右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着实不喜欢这个受制于人的姿势,从来都只有她对别人这么做。但形势比人强,扎纳斯乖巧地顺着力道昂起脸,佯作惶恐地半垂下了眼睛,只觉得男人这手套上的刺绣真扎人。
“亨利。”女孩怯怯地喊道。
声音哑得可怜。
“倒是不曾注意过,你和丽莎竟长得这般相像。”亨利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轻佻地用手背蹭了蹭扎纳斯冻得青紫的脸。
他注视着这个即将被烧死的女人,注视着她与丽莎八分相似的脸,迟来地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同样有着相连的血脉,从而便也生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怜悯。
亨利温柔地问:“玛姬很冷吗?”
扎纳斯,不,玛格丽特看着他,骤然间泫然泪下。
这伪善的人,他分明是在明知故问,却引得这具皮囊就这样淌下了仿佛流之不尽的滚滚热泪。
扎纳斯静静地感受着玛格丽特遗存于此世间的鸣响,即使那可悲的魂灵已经出走,饱受苦难的肉.体也依旧无法遏制对爱意的渴求。
那点怜悯促使为泪水所动容的亨利蹲了下来,此刻的这份动容当然是冲动的、浅薄的、短暂的,却已足够令金发男人抬手解下自己深红色的天鹅绒斗篷,去包裹住红发女孩瘦骨嶙峋的身体——但也仅此而已。
“请将箱子重新钉上吧,先生,”亨利轻柔摸了摸女孩的头顶,眉宇间慢慢地显露出了一种天然的傲慢与冷酷,“这样更方便些。”
他翻身上马,淡淡一笑,轻快地说:“我也好快些回去……丽莎可还在等我呢。”
扎纳斯便很快地又被关回了昏黑的小箱子。局促地蜷缩在小箱子里,她浑不在意周身的不适,她巴不得能得到一段不被打扰的独处。
受诅咒的恩典啊,终于有余暇思考目前的状况了。老实说,扎纳斯现下仍是一头雾水,即便看完了玛格丽特残留在皮囊里的记忆,也还是不甚明了自己附身于此的原因。
通常来说,恶魔附身人类,左不过就是为的躲避某些讨厌的视线,方便在人间隐蔽行走,但,无论是交易定契借住,还是侵蚀污染强上,那可从来都是恶魔主动呀!
扎纳斯何曾听说过这般离奇的事,一个眨眼间,她,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恶魔,居然就莫名其妙地被困到了一具人类小女孩的皮囊里。
以人类的尺度来看,这小女孩是很凄惨没错,看看吧,一个恨到极点也只知自我了断的引颈受戮者,一只浸透了苦汁的纯白色羔羊……没准都能从天堂骗个贴身保镖的类型在这里居然仅仅因为一则不知所谓、不明真伪的预言就反过来被堂而皇之地审判了个地狱门徒的罪名……
撒旦的蹄子,恶魔也得甘拜下风。
他们认真的?这里的人真的不是在炮制怨灵吗?亦或者在这群人心中,他们地狱出来的就是这般任人揉搓的小受气包?
但不论如何,扎纳斯心想,任这个红发女孩再怎么惨,也不可能凭空生出召唤乃至囚禁自己的能力。
恶灵附体的女孩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箱壁上那枚丑陋的松木节疤,有光从节疤上缘锯齿状的裂隙里溜进来,投射在那张红斗篷上,落下了一点光斑。她环抱着双膝,像一具真正的死尸般,湖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
扎纳斯突然就笑了。
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几乎清新到了一种纯彻的境界,全然不存在哪怕一星点疑似魔素的因子。若非她本身也是个中好手,便当真要以为自己是遭了封印吧。
她甚至感受不到来自地狱的牵引,就仿佛那特殊视界下如影随形的灼痕与硫磺气息只是由发痴而生出的幻象!
扎纳斯高兴地抬起僵硬的胳膊,施施然伸手堵住了那道裂隙。
深渊在上。
闻所未闻的失落之地?
没有魔法的神秘禁区?
哇哦,哇哦,她究竟是来到了怎样一个古怪的蛮荒地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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