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寥寂的地平之上压盖着一层沉甸甸的雾霭。三两鸟雀隐于其中,偶尔发出几声哀婉的啼鸣。
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扎纳斯迎来了那一命定的终结,玛格丽特·安洁的成年之日。这名生前备受戕害的人类女孩将在今日经历她的第二次死亡,即由世人所公知的死亡,从今往后,她便也就在社会意义上死去了。
扎纳斯哂笑一声,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节拍,等待前往处刑。突然,她撩了撩眼皮,下一刻,门外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锁声。
率先进入房间的是光,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得扎纳斯的眼睛直泛酸。她眨了眨眼,见来者环胸而立,以一种极其冰冷的目光审视着瑟缩的玛格丽特,他的目光就好像一把锐刀,如有实质地将红发女孩剖开。
“……威廉?”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喊道。
威廉·安洁,女孩血缘上的二兄。这位伯爵次子有一头金子般耀眼的金发,不同于亨利的齐整得体,他的头发凌乱地横劈斜支着,顽强地翘起一个又一个倔强的弧度,桀骜不逊正如其本人。
威廉问:“你做了什么?”
在这样轻蔑的目光下,玛格丽特很快便感到了某种无所遁形的仓皇,她想逃,想马上躲进阴影里去,即使她分明什么也没做过。
“什么?”玛格丽特双手紧紧攥着裙子,她不明白。
“亨利要求我来见你一面,”威廉嫌恶地看了眼玛格丽特的红头发,嗤笑道,“在你死前。”
“我,我,”玛格丽特脸色煞白,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过。”
威廉皱起了眉,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那件红斗篷,最后冷哼了声。
“最好是这样。”他说,“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玛格丽特先是讶异,但立即便明白了什么,她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却是摇了摇头,但意思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不知道要什么。
她犹豫地乞求道:“我可以再见母亲一面吗?”
“不行,”威廉断然拒绝,呵斥道,“而且你没有资格这么叫她,玛格丽特,你只是用卑鄙的手段以违背她意愿的方式假冒作了她的孩子。”
“母亲在为丽莎的成年礼做准备,你带给她的灾难已经够多了,别再找麻烦了,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
玛格丽特沉默,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沉郁,如那深不见底的幽潭。
“那伊丽莎白——”
威廉不耐地打断她:“丽莎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玛格丽特张了张嘴,埋下了头。
“您可曾……”她嘴唇颤抖,仍艰难地要说什么。她的喉咙仿佛生了脓疮,终于没能再挤出一个字。
又是一阵敲门声。
男仆说:“威廉少爷,书记员先生来了。”
至此,玛格丽特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如释重负。
行刑队伍的人们鱼贯而入,不大的阁楼里,牧师手持十字架与圣像,站立在前,士兵左右排列。玛格丽特被众人围在中央,如果没有锁链锃响,恍惚都要以为他们是在拱卫国王。还有行刑人、书记员、裁判官……形形色色诸多人物,他们簇拥着威廉热络攀谈,就好像今天他们要处死的并不是他同胞的妹妹。
多么隆重啊,玛格丽特如梦初醒,为什么她不要一个拥抱呢。威廉本可能答应,但她也知道此众目睽睽,她的二哥决不肯与邪魔亲近,于是便又自觉地保持了她的沉默。
牧师同她进行心灵的劝说,可她的心早已枯涸,不见泉涌。玛格丽特当忏悔,却不知到底应该忏悔什么;当祝福他人,却不能情愿地想起哪怕一个名字。
他们说她冥顽不灵,要被消灭,唯有投去烧着硫磺的火湖里得到净化。很快,红发的女巫被绑上了推车,修士们行在后面,高举十字架。他们去往刑场,要再现苦路。
众僧侣吟唱赞美诗:“君王的旗帜在前行进,十字架奥秘闪耀光芒,血肉之躯的造物主啊,被悬挂在苦难刑架上。长矛残忍刺透他肋旁,血与水从中汩汩流淌,为洗净我们深重罪孽,甘愿承受这致命创伤……”[1]
上帝啊,这是何等的亵渎,扎纳斯睁开了她响尾蛇般的眼瞳,冷眼旁观,他们敢将她一堕落、敌对的灵放在这指应神圣的位置上歌颂救主,却为何还没有一只手把他们打落,还没有一片光使她如烟消灭?
行刑的队伍向着架在布吕姆河畔的刑场走去,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他们不曾停顿,直到路至费舍朵大教堂。修女们在行进的路上已等待多时,她们手捧圣餐,将无酵饼与酒喂予红发的玛格丽特,高呼上主垂怜。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圣洁的上帝,全能的圣者,慈悲的救世主,莫将我们交与苦痛的死亡。”[2]
僧侣们便和她们一同唱,围观的民众也跟唱。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光穿透彩色的琉璃窗,落下瑰丽的影子在祭坛上。玛格丽特注视着那高悬的十字架,无数尘埃化作金色的介质将它承托,而她不是其中的一粒。
没有人看到一滴浊泪滚滚坠地了,红发女孩的身上爬出一个妖娆而狰狞的虚影,展开了一副遮天蔽日的黑色蝠翼。
扎纳斯欣喜若狂地尖笑着,魔魅的面容愈加娇媚与艳丽。在教堂享用圣餐却不受天谴后,她终于将最后的顾虑抛却了。
这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灵就此愿意相信,此处非那至高目光之所及,她真正来到了一个世界之外的罅隙,一片绝对自由的放逐地!
行刑的队伍再次启程,人们闻讯而来,翘首以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扎纳斯被行刑人粗鲁地拽下推车丢到地上。此时乌云蔽日,北风呜咽,她看到河对面、堤岸下、墙垄上……摩肩擦踵,溢巷填街,站满了来看这演出的市民。
空气里弥漫着腐物与烂泥的腥臭,使人仿佛置身陈年发酵的蓄水池。扎纳斯顺从地被绑上最中间的火刑柱,见铅灰色的云沉在上空,如同一块揉成了团的裹尸布。
扎纳斯沉默地向下望去,那是一具具或丰满、或干瘪、或曼妙、或臃肿的**躯体,她们大抵确乎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群等待被宰杀献祭的牲畜。
即将被处刑者有这数众,却是听不见一声哭嚎,她们似乎已经死去了,束在这里的也许都是同玛格丽特一样的皮囊,是槁木与死灰的集合体。
原来在这里,连玛格丽特竟也能算作幸运的那一个。她不必被剥光衣服,被施以最耻辱的处罚以满足那些丑陋而畸形的**,不必被男人们以奸.淫的目光侵犯,被女人们以毁谤的奚落中伤。
神父站在前,高举十字架,声音洪亮:“主的子民们!今日,我们聚集于此,为的是见证神圣的审判!”
“这些罪人,”他指向扎纳斯,“已被证实与撒旦勾结。”
“她们以巫术玷污土地、散播瘟疫、诅咒牲畜!她们的身体被恶魔占据,她们的罪行为上帝憎恶!”
“这污秽的肉.体啊,我们当驱散附体的恶魔,唯有用烈火焚烧,方能净化这堕落的灵魂!”
“烧死她们!烧死她们!”人群骚动。
神父便回身,走进扎纳斯。
“玛格丽特,”他庄严地逼视她,沉声,“你可认罪?”
“我需得认什么罪?”
“你奉命戮害圣女,散布灾祸,为世所不容。”
扎纳斯实话实话:“我不曾受这样的命,不曾戮害那圣女,更不曾散布灾祸,我不认罪。”
神父大怒,对着人群喝道:“魔鬼仍占据她的舌头!她拒绝忏悔!”
人们便替她忏悔,齐唱:“上帝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恶。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3]
“最后一次机会,玛格丽特,你可愿忏悔?”
“我没有忏悔的道理。”既已认定她是恶魔,恶魔又怎会忏悔。扎纳斯只觉得他逻辑混乱,便义正言辞地逗他。
神父叹气,自有一番道理:“我知你已被恶魔惑了心神。”
“主啊,赦免这罪人吧,她虽背叛了您,但求您以慈爱怜恤她。”不管认没认罪,他都非得把那圣油抹到扎纳斯额头上,以示救赎,“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这膏油将引导你残缺的灵魂走向审判。”
言罢,神父后退两步,扎纳斯好整以暇地看他点燃火把,行刑人也点燃火把。见“女巫”面无惧色,他眉宇间泄露出一丝恼意。
转身面向众人,他宣告:“火焰是主的愤怒,亦是主的怜悯。今日,火刑将洗净她的罪孽!”
于是人们祷念:“愿天使引你入天国乐园,殉道者们将前来相迎,带你进入神圣的城。天使的合唱团接待你,与昔日的穷人拉撒路同享,那永恒安息的至高福分。”[4]
只见火把坠地,火焰熊熊升腾,霎那间,火舌就燎上了扎纳斯的裙摆。
身后火光闪烁,神父继续步道:“看这火焰!它焚烧罪恶,亦照亮你们的信仰!若有人效仿她们与魔鬼交易,这便是下场!唯有虔诚与服从能抵御撒旦,这今日的审判,便是明日的救赎!”
“阿门!”他闭上了眼睛。
“阿门!”人群或闭上了眼跟赞或仍唱着赞美诗。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圣洁的上帝,全能的圣者,慈悲的救世主,莫将我们交与苦痛的死亡。”
扎纳斯便在这时伸出了她的手。
女妖不要按照计划遁走了,她心道,既已无人可奈何她,她又何必躲躲藏藏呢。她大可向此世宣告存在,甚至从此立身为王。
黑云与焦灰为她加冕,华美的火焰披就无上荣光,令风与火卷起那些与玛格丽特同命相连的女人——她怎能没有仆人。
在这陡然掀起的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涛里,扎纳斯振翅浴火而出,一对赤红色的炽烈火翼挥出阵阵滚烫的浪。神父吓得瘫倒在地,又被烫得来回打滚,像是尿了,倒也不说什么焚烧罪恶了。她昂首而立于空中,第一次在这新的世界显露她高傲的本色。
“你们明白吗?”她咯咯笑,“倘若我当真受了那样的命,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
[1]摘自《Vexilla Regis》。
[2]摘自《Kyrie Eleison》。
[3]摘自《诗篇51篇》。
[4]摘自《In Paradis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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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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