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荀野连夜奔袭,围困长安,重兵把守。

京畿要塞,无不受制于北境军。

经过长途跋涉,自北境而来的骁勇善战的军士,终于抵达了他们心中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与荣华的都城。

今夜,他们于城楼下贪婪恣意地仰望。

这片高耸入云的瞭望台与阙楼之后,便是那高不可攀的九重宫阙。

这里曾是天下最大的都市,商贸最繁荣,人杰如流星,无数人于此,封侯拜相。

到如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长安的天要变了,随朝的天要翻了。这些背井离乡的北境军,人人心中都藏有一股炽热的火焰,他们摩拳擦掌,等着那践华为城、因河为池、将他们寒门子弟拒之门外的长安,为他们訇然倾塌。

子时,城楼上无星无月。

城垛上一人夜缒而出,蹑手蹑脚地闯向荀野在长安城外的营地。

警觉的哨兵将他活捉了,听他说,他是替公孙霍送信而来,哨兵迟疑,将他带到了荀将军面前。

矗落营地里的一面军帐燃着油灯,散发出清冽的鱼油香气。

青衫文士如夜里行走的猫般踮着脚,亦步亦趋地跟着季从之迈入了北境军的帅帐。

“荀将军!”

他一个滑跪,扑向地面,双手捧住了信笺,高举过头顶,以示虔敬。

荀野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缥色绢布山河堪舆图前,脱了兜鍪,但并未解甲,高扎的马尾如一柄锋锐的剑,利落地垂挂在肩后,无形之中给人极大的威压。

青衫文士心头惶惶,想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荀野贵为北境军主帅,总不会不问情由便一刀杀了自己。

荀野在那盏油灯发出的辉煌光晕里按剑转过身来,高大挺拔的身影渊渟岳峙,一双眼目深邃至极,更是宛如寒潭。

他被吓得不轻,捧着那封信膝行至荀野面前,仍旧高高举起:“臣奉命,为陛下向荀将军送一封信,请求与荀将军结为同盟。”

荀野淡淡地一嗤,偏头睨着他:“哪门子‘陛下’?你说那个弑君夺位的奸相,公孙霍?”

谈判就是如此,当敌我悬殊时,任你巧舌如簧,也翻不过天。

青衫文士的许多说辞都被堵回了喉咙,想了想,他改换更加恭敬的语气:“随帝无道,鱼肉百姓,天下人人都得而诛之,今借公孙大人之手屠戮此辈,是天赋权力。公孙大人暂且占有大明宫,只消荀将军一句话,他即刻扫榻相迎。”

荀野的目光,落在文士高高举起,此刻已经因为两臂发酸而颤抖的信件上,并未取,寒声问道:“要我什么话?”

公孙老儿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其人决不可轻信。

随帝往日被此人的溜须拍马迷惑,对他委以重任,连连擢拔,结局便是由其倒戈行刺,身死人手,贻笑大方。

荀野自然也不愿同公孙霍达成什么合作,他不可能给予公孙霍任何方便。

青衫文士舔了一下干涩皲裂的嘴唇,勉强打起镇定的精神,齿关磕碰颤抖,伏地回话:“回荀将军话,公孙大人所言均在信中,请将军过目。”

荀野的长指擦过剑锋,仍然不取信,神情冰冷地嘲讽:“吾没空拆信,不说,请回,明日于长安城楼准备承接北境军的怒火。”

看出荀野是个不好说话的,青衫文士更惶恐了,不敢再让荀野拆信,自己连忙主动拆了信件上封印的火漆,展信面呈荀野,一边向他解释。

“公孙大人允诺,他不仅会拱手让出长安,大开城门,迎接北境军入城,还,还可将传国玉玺双手奉上。只求将军应承,与公孙氏联姻。”

这帅帐里,苦慧、季从之等人,面面相觑,脸色复杂。

荀野率先皱起眉,大怒:“公孙老儿,莫非当吾是为了江山可以随意出卖身体的娼.妓?”

他不答应就算,突然说出这话,这不完全是误会了公孙霍的一片好意?青衫文士吓得一个响头磕到了地面。

荀野冷若冰霜地俯瞰着他战栗不安、抖如筛糠的身体,像生吞了一千斤生猪油那样恶心:“公孙霍有何能耐,敢与吾谈条件?”

传国玉玺,固然是身份正统的象征,但杀进长安,夺占大明宫,取了公孙老儿人头,比一方印玺重要。

更何况。

“吾独属于杭氏锦书,任何其他人都不要生出非分之念。回去告诉公孙霍,明日攻城,教他洗干净了脖子等吾!”

见荀野已经大怒,青衫文士是奉命孤身而来,背后又无十万铁骑作后盾,哪里敢讨价还价,只是委婉提议:“将军不妨对在下的提议稍加考虑啊——”

一声呼啸,人已经被荀野一脚踹出了帐门。

那厮像个皮球似的骨碌碌滑了出去,哀嚎声随之响起。

苦慧等人瞧见,将军收了长腿,一张脸涨得发红。

他们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笑得荀野心烦意乱,恨不得用封条贴了这群人的嘴,怒号:“不许笑!”

苦慧掩住了嘴唇。

老郭那厮是个没眼力见的,又大喇喇出来送人头了,他假模假式地捂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荀野,对着脸红过耳的将军啧啧称叹:“贞洁烈男怒斥强抢民男的土匪恶霸,怒而宣誓归属权。”

荀野冷冷睨了一眼过来。

老郭显然还没意识到危险,苦慧等人上来拉他,还堵不住他的贱嘴。

他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惜,其实公孙霍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但也并非完全不可以谈,不过是娶个女人回来而已,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将军将来是贵不可及的人物。

娶回来若是不喜欢,干脆往后院里一扔,看也不看一眼。

因此老郭叹息道:“不过,若是夫人在此,听了这个买卖,约摸着也可能同意吧。”

这句话正是触了荀野的逆鳞,苦慧等人见拉老郭不住,也都放弃了,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这不怕死的狗东西。

将军的剑已经从腰间的鞘里铿地掣出,寒芒抖现,划过老郭的眼睛。

他身体一震,怔了一下,道:“将军?”

荀野脸上的红丝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肃凛,老郭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玩笑,他戳了荀将军的肺管子。

“不,不,末将说笑的……”

老郭摇头摆手,急忙往后退。

荀野也不会真的一剑杀了老郭,冷凝长目告诫:“吾平时太过纵容尔等。什么都可以玩笑,唯独吾与夫人的情意,不可拿来取笑。”

老郭还能说什么,只好连忙摆手表示知道了,再不拿夫人说事了。

这才逃过一劫。

当将军的剑收回鞘中时,老郭摸了摸劫后余生的脖子,暗自庆幸。实不相瞒,刚才长剑出鞘那一刹那,他背后的冷汗都涔涔地下来了。

等苦慧带他离开帅帐之后,他还感叹道:“还好这仗就快要打完了,将军就快要和夫人团圆了。要不然他这么寡下去,迟早要出问题的。”

苦慧抚了抚老郭后背,笑眯眯道:“相思病害了,正想得厉害,整宿整宿睡不着呢,你明知道将军对夫人一根筋,还说那话刺激他,今日就是死了也活该。要真死了,贫僧会替你超度的。”

“……”

*

公孙霍意图与荀氏联姻的消息,竟然也不胫而走,一日千里,传到了零州。

当日花厅话事时孙夫人就恶狠狠啐一口,连带着看荀野愈发不顺眼:“窃国老奸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借联姻拴住荀氏,好稳固自己将来在新朝的地位。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荀野这么招人惦记,指不定是有点吃里扒外的意思的。”

杭远之轻咳了声,用手掌掩住面容低声道:“母亲,荀野已经拒绝了。”

在这点上荀野颇有当他妹夫的觉悟。

他们杭氏贵为清流名门,门下男子若非三十以上无所出,不得纳妾,荀野要是敢违背了这条祖训,那他也就没资格做杭家的女婿。杭远之在这件事上倒是对荀野刮目相看。

孙夫人脸色不快,勉强为自己的言辞遮掩:“没有么?那自是最好了,他若负了阿泠,我一定向他荀家讨要这个公道,阿泠也就不必再做荀家妇了。”

杭纬连忙前往安抚夫人,让她不再多言,以免兄长发难。

花厅上诸人各自递着眼色,独当事人神情一派淡烟疏水,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压根不将荀野另娶放在心上。

杭况思忖着道:“如不答应联姻,荀野强行攻城,势必要付出代价,他也算是为了阿泠,走了许多弯路罢!”

孙夫人听了就郁邑,抚着胸口想:你这说的什么话,荀野他要娶亲不娶亲的,关她们阿泠什么事,他别要为了这次的让步将来绑架阿泠就范便好。

总之,孙夫人心底怀着对荀野不小的成见。

杭锦书也习惯了母亲对荀野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仔细想想,荀野这几年除了不曾亏待她,对杭氏也很周全恭敬,聘礼自不必说,婚后他又在零州为杭氏筑起了一道篱墙,庇护杭氏不受风雨侵蚀,单就这一点,杭氏上下都不应苛责他。

但她清楚,母亲对荀野的不满完全是为了自己,她也无法不领情,只是偶尔回护几句,不敢对母亲说重话,免得伤了她的心。

又过数日,荀野夺下了长安。

杀公孙霍,诛其党羽,一举歼灭了前朝几位臭名昭著的佞臣,南面应敌,追剿南魏残余兵力。

这次天下大势已经明朗,终将改旗易帜,以荀氏为尊。

这轰动九州的消息伴随着二月初春的第一缕熏风传遍了宇内四海,率土之滨,无不宾服。

此次剿灭南魏主力,又拿下长安,北境军声势大振,一鼓作气南面渡河,预备杀穿江南十万兵。

当然在这期间,有些士族因不忿荀氏出身于寒门,如今一跃凌驾于自己头顶,暗中有些眉来眼去,这便是杭况出场的时候了。

杭况从中斡旋,左右调和,不仅安抚各大世家,同时提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财帛无数,世家也看不上,但准允各家族俊彦王孙入长安叩谒新君,同时挑选适龄女子扩充后宫,以稳固各大世家与新朝的纽带联结,却是让人有几分心动。

世家都肯卖零州杭氏的面子,他们心头再有不忿,想着杭况第一个向寒门低头,也各自找了点台阶,贵介无比地捏着鼻子下来了。

杭锦书仍在家中闲居,倒拈金针,穿花作绣,忽有一日墙头马上飞来相报,道是姑爷来了,已经到了零州。

“家主请娘子梳洗一番,出来相迎。荀将军已经入巷。”

杭锦书霎时一惊,金针刺破了绣面上夭夭盛放的桃花,平静的锦枝桃花,霎时又漫上了一重血色。

杭锦书知晓自己平静的日子,可能便如这枝被毁坏的桃花般,仓促结束了。

来不及悲悯自己的境遇,便让侍女步骤飞快地捯饬好了自身,在伯父派人前来的催促声中,盛装而出。

这时他才发现,一家人上下竟齐齐整整地都出来了,一同心怀灵犀地上大门去,迎接即将拜东宫储君的姑爷荀野。

野哥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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