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春不忍看她泫然,宽慰道:“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既来了,定会帮你摆平的。”
“丹娘之死未完全揭过,妖是收了,可她房内凭空多出的那把剪子尚未找到主人。虽不知这与她有何关系,可你若有心,就当打起精神,等出去了好好随官府调查一番。”
芙蓉扶住桌角颤颤站起,“人死如灯灭。恶妖既已伏诛,其余不能放过了吗?”
昼春正观察那女像,闻言扭头,目光直直地投向她:“你知此事原委?”
芙蓉却是眸光闪躲,垂首不语了,显然另有隐情。
罢了,昼春暗自摇头,是非对错自有官府定夺,她只管收妖寻师就是。
妖魇害人,却也不乏从魇中顺利走出的普通人。常言道,“欲窥幽境,当循其辙”。如今御妖司那群御师尚未找到,贺均也不知究竟是否在这儿,要想悄无声息地打探魇中情形,便不可像对待榕树精那般轻狂,只能徐徐图之。
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殿外忽传来阵细碎人语。昼春警觉,迅疾揽过芙蓉矫捷跃上房顶横梁。
伴随着芙蓉捂在口鼻下的轻呼,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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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谢观正与裴秉将将跃进洞底,本也想循着水声试探,却因少了芙蓉引路,在曲折地道中走了不少弯路。
好在这二人步履稳健、运气不错,虽绕了道,却意外在洞里找到了晕着的几名御师。
裴秉想了法子将他们弄醒,铁青着脸问来问去也没听着什么有用的,愤愤骂了句酒囊饭袋。
御师们怕他,皆是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谢观正旁观半天,觉得在此地多待也是无益,便命大家休整过后随行其后。
路上一阵无言,两名领头的端的是无话可说,后面跟的却两股战战。
御师们自觉马虎失察着了这恶妖的道,纷纷羞愧难当,生怕回司之后被清算,便互相推搡着小声争论谁出去打个圆场。
裴秉自是不耐他们这蚊子哼叫般的小气做派,头也没回地大喝一声:“都闹什么!”
那嗡嗡声立马停了,接着有人自人群中被推了出来,踉跄两步,叫了句:“师兄。”
御妖司虽为官府,却因对人资质要求极高,故更看重传承。
司中以指挥使为师,裴秉在这辈中资历最深,比他辈分大的尊其一句统领,其余则常叫他师兄。
“说。”裴秉皱眉道。
寡不敌众、被推出的这位叫田齐,此刻哭丧着脸,说:“我等此番虽是失职,可也不算全无收获。”
“昨日夜深,我与诸位师兄弟担着那花楼娘子的尸身回到司内,发现她掌心平滑泛灰,细闻后有股极其淡弱的香灰味。可当时在百花楼搜查时并未发现炉鼎一类的物件,我等顿觉蹊跷,有意向您禀告,却遭了芙蓉的堵截,因此才不慎落入此妖陷阱。”
裴秉听罢,生生被气笑:“若是心有防备,怎会如此轻易便入了魇?一个人疏忽便罢,其余三四个随行的都没长脑子不成?”
“自己犯了蠢,只管深刻反省便是,休要同我推辞卸责。”
田齐还想说些什么,却遭谢观正打断。
“你说她掌心有灰,可曾看清楚了?”
他愣了愣,似是没料到这位谢世子突然出声,连忙转过身子拜了一礼,笃定答道:“回世子的话,此等细节关乎案情真相,我等万不敢马虎。丹娘在花楼里呈仰卧状,双手皆藏于袖中,故不能察,确是回到司内验尸时才发现的。”
谢观正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朝裴秉问:“两月前鬼市初现,逃出来的官员们是何模样,你可还记得?”
裴秉脑中记忆浮现,也凝重起来:“医师言其‘口吐香灰,五脏俱冷’。你的意思是,丹娘的死还有隐情,兴许与这藏于鬼市内的大妖有关。”
谢观正点头,又说:“我昨夜在百花楼时问过丹娘之婢,她言那时自己被芙蓉娘子屋里的婢女引着离开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后才出意外。若真如此,她阻拦验尸,怕也是试图遮掩此中蹊跷。”
“我们在地道中盘旋良久,不曾遇见过她。若她确实在这魇中没错,说不准是与昼春碰上了。”裴秉接道。
他顿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犹疑:“女子向来心软,昼春若是着了那芙蓉的道……”
“不会的,”谢观正打断其言,斩钉截铁道,“她出自贺师,于捉妖一事晓畅精明,无需担心。如今尽快汇合才是正事。”
却见裴秉双手环胸,若有所思:“谢世子夕惕若厉,对她倒是信任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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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摇曳竹灯暖色融融地渗进幽暗殿内,映出来人素白裙角。
那女子提着灯笼缓步而入,容貌与芙蓉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目间多了股旖旎迷媚的艳气。
她将竹灯放下,遥望神龛中玉质莹润的女像,忽地并起双指抹过供桌前插着线香的小炉,带着一手香灰兀自向唇边送去。
芙蓉被这动作骇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空气蓦地沉静下来。
昼春抬手欲捂却为时已晚,那女子霍然扬首,目光如锋锐箭矢般直刺梁上,与她撞个正着。
“原来藏着客人,”女子声音轻柔,不怒反笑,雀跃道,“这位娘子,躲在房上做甚,莫非是想偷看妾身祭拜?”
语毕,扶着袖子朝她二人招了招手。
昼春本也不想躲,又揽着芙蓉从梁上一跃而下,裙角带起一阵轻快的风。
她将这女子自上而下打量个遍,料想此人八成便是这魇中的妖主没跑了,于是直白道:“我观阁下实力不凡,既有此等道行,做个闲云野鹤的妖不好么,何必来长安装神弄鬼祸害人?”
女妖却越过她肩,望向躲在昼春身后的芙蓉,轻道:“妹妹,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昼春惊疑回头,见芙蓉薄躯抖得像筛糠,还从没见过她如此惧意,不禁问道:“有我在,你如此怕她做甚?
芙蓉一双美目已是水色弥漫,闻言慌乱摇头:“这妖与奴家神似,只消一眼便遍体生寒,求您还是快将其收了罢。”
那女妖听罢上前两步,哀道:“我自问从未戕害于你,妹妹缘何要将捉妖师引来?”
“是你求香时状告丹娘抢了你意中之人,做姐姐的不过是好心替妹妹解决女儿心事,怎到头来还要怨我害人!”
昼春惑道:“什么姐妹?什么意中人?”
事态的走向似乎有些奇怪。
她此刻确如一片浮萍飘摇于二人之间,身前背后皆是乱麻。
“你们人类,便是这般薄情寡义的吗?”
女妖神情激切,眼看越逼越近,被昼春抬掌止住。
“打住。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二人各执一词,我不好分辨,咱们可否稍后再谈?”
女妖这会才正眼瞧她,收起那副凄苦之情,警惕地问:“你不是来收我的?”
昼春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来收你的,不过收你之前有几句话想问。”
却见女妖柳眉一拧,身上忽地妖气大涨,凭空卷起狂风吹得殿内飘帘摇晃、灯烛欲坠。
一片凌乱中,她恨恨道:“都怪你们离间我二人姐妹情谊,有何要问的,上阴曹地府里同阎王说去吧!”
昼春被这骤然变脸惊呆,顶着乱风将芙蓉一掌推向墙后。
随后手疾眼快地抽出木剑,腕骨左右摇甩拦住数道凌厉妖气,怒道:“你这恶妖,怎得好好说话也不听,我可没惹你吧?”
女妖袍袖一掀,十指甲床骤然暴长数寸,泛着寒光直取昼春咽喉。
昼春下意识抬起木剑横挡,剑刃撞上妖爪燃其一道青白色的光。那妖被烫了一下,知自己小瞧了此剑威力,甩了甩灼烧的手,却没料到昼春趁势后撤,剑尖直直上挑,在女妖右肩倏然划开一道血痕。
女妖吃痛,身形一闪如鬼魅般现至昼春背后,欲探爪取其后心。
却见昼春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刺向身后,逼得她连连倒退。
“你这小娘子看着细皮嫩肉,倒使得一手好剑法。”女妖冷笑出声,霍地张口喷出灰雾。
昼春屏息急退,剑势却丝毫不乱,一招“回风拂柳”直冲对方面门而去。
一人一妖身形交错,剑光爪影间已过数招。打得殿内桌椅尽碎,帷幔撕裂。
昼春剑术精妙,招式连绵不断;女妖身法诡谲,攻势狠辣刁钻,一时竟难分高下。
芙蓉在一旁看得着急,眼泪啪嗒掉个不停。偏二人又特意避着她打,留出条空道可摸出殿外。
她想喊人来助,又不知昼春此行是否还有帮手,踉跄着推门而出,正巧撞上谢观正与裴秉一行人往观里来。
昨夜命案发生时,昼春虽早早便将围观的娘子们遣散回房,可她房间挨着大街,特意在官爷们离开时推窗瞧了一番。
眼下认出了领头两名官爷身份,登时扑上去喊道:“谢世子!裴统领!帮帮小春娘子吧!”
两人身后跟着三四名御师,在地道里绕了许久才发现此处道观。原本想着许有蹊跷,结果越往里走,越听得一阵气势汹汹的打斗声。
如今见一陌生女子迎面扑来,皆是默契地各移半步,叫后头的田齐接了个满怀。
田齐看清来人面貌,惊道:“师兄,她便是百花楼那芙蓉娘子!”
芙蓉喊罢只觉急火攻心、魂摇魄乱,眼前猛的一黑,竟生生晕厥过去,盈盈躺倒在田齐怀里。
裴秉听清她话后暗道不好,正欲交代谢观正停在此处照看伤者,一扭头的功夫,却见那人早已提刀飞身入殿。
于是骂了句“不会捉妖去捣什么乱”,也跟着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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