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空荡的街头不知何时浮起烟雾,迷迷蒙蒙地叫人看不清前路。昼春三人在铺前站着,只觉得雾暗云深、昏天黑地。这条街太长了,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娘哎,”昼春叫了一声,“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长安吗?”
另二人:“……”
“这妖雾什么时候起的?”裴秉问。
谢观正一直待在街上没进过铺子,无需思索,立即答道:“从你翻进商铺开始。起初只是一阵阴风,随后雾起得越来越多,昼春掀帘后便成了此番模样。”
两人又往帘后看去,阴影里的纸人已彻底融尽了,如今是一滩泥浆里裹着几枚铜币,不过表面早已锈蚀钝化,连谢观正都难以辨清此币隶属哪朝哪代。
昼春盯着雾里看了会,突然开口:“你们可知,若是在话本中,此刻该发生什么了吗?”
二位郎君自小端方持重,不曾看过话本,皆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难倒了,于是重又双双往前望去。
几句话间,那雾翻涌得更强烈了。一如垂死的巨兽吐息,苍白中泛着尸青,裹挟着阴湿潮气浩浩荡荡地向三人卷来。二人纵是五感敏锐的主,也需离近了方知,那尸青哪是雾气翻腾的颜色,分明是一张张僵硬扭曲的青面獠牙隐在了灰白色的烟气之后。
谢观正不精此道,看昼春还算镇定,以为她有何高见,诚心问:“该发生什么了?”
裴秉也偏头望来。
昼春深吸口气:“此刻该——跑啊!!”
话音未落,身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了二里地。两人怔愣不过片刻,立即足尖掠地,跟上她飞离的身影。
昼春轻功实在太好,裴秉追得费劲,只好在她身后大喊:“这雾从四面八方来的,你想跑哪去!”
一句话将将出口,昼春突然凌空折转,鞋尖点在雾中某处,像踩了实地般借力使了个鹞子翻身。被她踩过的地方传来哀嚎一声,一张青面颤颤巍巍地缩回雾里,倒给她腾出片脚落地。
“雕虫小技,还敢近你姑奶奶身?”
二人这才看清,她腰间那把木剑不知何时已被握在手中,此刻正清光大泄。剑意所到之处,雾气如见天敌般急速退散,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鬼面。
整条街巷早已被邪物占据,方才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现在怎么办?”谢观正抽刀出鞘,反手摆出防御态势。
裴秉也抽出剑来,冷笑一声:“还能怎么办,打啊!”
话音未落,昼春已然身形一闪,提着木头朝那层层叠叠的青面獠牙俯冲而去。
她体形清瘦,钻进雾中如只雨燕掠水而过。木头虽在雾里撕开一道又一道凌厉的裂痕,鬼面却似潮水般散了又聚,来势渐急,叫人不敢放松。
谢观正尚且得心应手,招式迅猛而精准,三两下便杀尽面前一片,空当里抽空喊了一句:“这妖物杀不完吗?”
裴秉也算游刃有余,到底是御妖司一代精才中最年轻的统领,出手那叫一个果决狠辣。他将周围杀出圈空地,冷冷看向与两人相隔甚远的女侠:“你问她。”
昼春身势虽敏,却并非闷头直冲。她手腕翻转间木剑连挑数只鬼面咽喉,忽地旋身撤步,借着回身之势将剑锋斜劈斩开扑来的獠牙,左掌像长了眼般浩然拍向另一侧,震散好几个偷摸靠近的鬼面。
奇道:“这没脑子的东西还会偷袭?”
谢观正又将问题重复了遍,这回大声一些,昼春才听见,喊着回他:“不知道!我这也是头回来,没见过这架势啊!”
裴秉气笑,又怕她听不见,也扯着嗓子喊:“不知道你跑那么远!走散了怎么办!”
走散了怎么办?
这拢共就一条南北纵横的大街,哪那么容易走散。
昼春刚想回他,忽然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呼啸而来,连人带剑跌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两人半天没等到回复,挥刀耍剑的空隙里往远处望去,唯余一片青压压的鬼面獠牙,哪里还有昼春的身影。
“呸,”裴秉气极,语气也重了些,“牙都没长全的黄毛丫头,跟她那师父一样不靠谱。”
谢观正挥刀斩掉就近鬼面,闻言挑眉,后撤半步让开一条宽松的道。鬼面得空便涌,裴秉忽觉身前压力骤增,于是大怒:“你做什么!”
只见谢观正手中动作不减,神色却淡淡:“昼春本事不在你我之下,有空闲扯,不如先想想自己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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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一瞬间,昼春下意识反手将木头插入身侧,剑锋与石壁擦出刺目火花,她便借着缓冲轻巧落地。
四周黑暗无光,空气粘稠而沉闷,一股带着霉味的涩意叫嚣着裹住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昼春试探着伸手,只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岩壁,指腹蹭过之处尽是湿冷苔藓与锋利石棱。她屏住呼吸,耳畔便传来极其细微的滴水声,在死寂中荡开浑浊的回音。
“小春娘子?”
黑暗中倏然传来一声伴着微光的轻呼。
昼春回头看去。
芙蓉身上还穿着丹娘遇害那夜她见过的纱裙,发髻微乱,手中捧着一盏小小的烛灯。
她生得清婉,低垂的眉梢如新月含露,眼睑半阖间泻下一缕温光,透着摇晃烛光望向昼春的目光中带着惧意,却又在深处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愁绪。
“芙蓉?”昼春对她的出现不算惊讶,还有工夫试探,“你不在百花楼待着,来这鬼地方做什么?”
芙蓉闻言薄肩一抖,目露惶恐,小声答:“小春娘子,奴家是被妖物掳来的。”
昼春露出一个和煦的笑,问:“那与你一道被掳来的御师们呢,你这灯又是哪来的?”
“官爷们一来便与奴家分散了,奴家也不知他们去向。”芙蓉将目光投向手中的烛灯,犹豫着开口,“灯是奴家在道上捡的,这石洞里太黑了,奴家害怕……”话音未落,一双水眸已是盈光烁烁。
昼春盯着她半晌,似在琢磨此番话中几分真假,又问:“你如何被掳进来的?我到此地是先在一条大街,失足才掉下来这石洞里,你缘何在这?”
芙蓉将泪一抹,回:“姑娘莫不是也遇到了那群青面獠牙的鬼物?您会武功,尚且能周旋三分,奴家没本事,只好逃开,在街上跑着跑着就跌了进来。”
说着,将袖子捋起,露出一截泛着淤青的藕臂。
“这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昼春又低头盯着那淤青看了会,垂落的发丝遮去她眼中情绪,叫人辨不清神色。
芙蓉心里打鼓,颤颤开口:“小春娘子,可有什么问题?”
昼春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有了。芙蓉,你比我早进来,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回娘子的话,这儿是一片地下洞,岔路众多,奴家也不敢乱走,因此没去过更深的地方。”芙蓉答。
昼春又问:“那你可知这附近哪有水?我方才听到一阵滴水声的。”
芙蓉想了想:“离这不远倒是有条暗河,奴家领您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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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昼春消失后,街上的烟雾似乎淡了几分,连带着青面鬼物也再不潮涌奔腾如过江之鲫,在二人奋力抵抗下终于愈杀愈少。
杀掉最后一个鬼面,裴秉长吁口气,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回头看,谢观正虽同样喘息未定,却依旧持刀玉立,谨慎地观察四周态势。
“我倒是好奇,”裴秉幽幽开口,“金吾卫与御妖司向来泾渭分明,世子殿下如今怎对妖邪之事如此关注?”
谢观正抬臂抹去刀锋上的黑血,往前走向昼春消失之处,言简意赅地答:“机缘巧合。”
裴秉落后他两步,追问道:“什么机缘,什么巧合,金吾卫、或是镇国公府,与那贺昼春究竟什么关系?”
谢观正步子一顿,静立几息,偏头瞥了他一眼,凉凉道:“裴统领,我做事,还未到需得你首肯的地步吧。”
“昼春来长安有事要做,我不过是希望她能尽早达成心意,这与金吾卫无关,与谢家无关,单是我一人的事。”
“世子殿下对这丫头倒是护得紧,”裴秉嗤笑一声,“可惜跟她师父一样,都是个活不长的主。”
谢观正目光一凛:“此话何意。”
裴秉却是远走几步观察起街道,不再多说。
谢观正默了片刻,见他确无解答之意,只好压下满腹疑问,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实地。
再普通不过的青石砖,其上覆着凌乱纷杂的脚印,也不知方才被昼春踩上的是哪块。
他立刀探去,试探着向下轻压,果真碰上一块松动的。再用力,青砖在刀锋下骤然一沉,伴随着石板摩擦的闷响,整块青石砖横向滑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黝黑地洞。
借着月光望去,长满苔藓的洞壁斑驳湿滑,一股阴风裹着陈年霉味直直窜向鼻腔,谢观正却一点没避。
他蹲下身子,盯着湿壁两侧竖直刻下的新鲜剑痕,随后单手撑地,面不改色地跳了下去。
裴秉回身时,只来得及看见谢观正纷飞的发尾没入洞口的一瞬,啐了句“不要命”,也跟着落进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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