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动静会格外大。
特别是珊娜知道最近的教堂明显有动静的时候。
为什么要自己去羊入虎口?
她将怀里叠的工工整整的白袍揉成一团,猛地丢向一旁。
少女少有地怒火涛涛,她打定主意把人找回来后要在他身上装十个追踪咒。
可是冷静下来后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奥菲并不是自己的家养猫,他是个拥有独立灵魂的恶魔,她们相识不过一天,她们甚至称不上朋友。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冷笑起来,起身捡起被自己扔出去的白袍,抖了抖,打算叠好放回柜子里。
她抖了抖白袍...忽然听见一声脆响。
“叮”的一声,珊娜低头,看见那支短匕首安静地躺在地面,银质刀鞘亮光闪闪。
那是奥菲初见时抵在自己脖颈的短刀,珊娜弯腰捡起,轻轻摩挲着刀鞘上那颗篆刻着法阵的红宝石。
工艺粗糙,但是宝石上的术法流动自然,宝石的品质也算不错...这是一把藏银匕首,刀鞘附魔蕴养着其中的灵力。珊娜知道,这是奥菲浑身上下唯一的武器。
他疯了吗。
没有谁会把唯一的武器在这种情况下送人...她想到奥菲挟持自己时偏离的一寸刀锋,忽然觉得刚刚压下去的戾气隐隐冒了出来,可这次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心脏酸涩的无力。
仅仅是因为被认为需要保护,所以失去。简简单单,严丝合缝,没人能挑出错来,明明理应皆大欢喜,可是当事人却会恒久地痛苦,无论月亮升起,亦或太阳落下。
何必离开呢...都说了,留下也没事的。
珊娜提起油灯,将匕首踹进怀里,抬手裹起披肩。
她的灵力温柔地覆盖匕首,来自女巫传承的顶尖寻人术以这把磨损到光泽柔润的匕首为媒介,对方残存的温度与魔力被缓缓牵成一条状似无形的银线,缓缓链接着自己的主人。
珊娜随着银线走出家门。
她的脚步不快,手里的提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珊娜紧了紧披肩,把脖子往里缩了缩。
他出城了。大概是觉得城内不安全,所以现在外面修养身体亦或找些山间的草药异兽。
珊娜明白对方的想法,可又觉得这实在是天方夜谭,麦尔德毗邻连绵无际的墨瑟山脉,帝国边境是危险的预兆,不仅因为多个国家争夺,也因为这里沉睡着约定成俗的禁忌。
有些地方就是这样神奇,明明大部分普通人可以随意靠近,但是超凡会被视作最可恶的仇敌...当然,前提是引起某些存在的凝视。
但是奥菲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唉。
珊娜的脚步越发坚定,少女姿态的女巫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苍绿的火焰。
她必须把人尽快找回来。
再走到小镇边陲的围栏时,珊娜放开自己的魔力,自一道道围墙与篱笆栏的缝隙中找到一小段足够一人穿越的空洞。
这太正常了...麦尔德有太多喜欢非法出城的猎户与镇民,而教堂与管理者对这种行为态度向来暧昧。
她弯腰挤了过去,毫不停歇地继续随着匕首的指引向前,
城外的放眼望去便是大片或繁或稀的林丛,新绿与植物的香气在夜风中带着淡淡的寒凉与清甜,珊娜感觉到自己越靠越近了。
耳边忽然有不寻常的风声...
珊娜心念隐隐一动,她知道自己该怎样把奥菲找出来了。
她没有停止脚步,依然是一幅无知无觉的样子,提着灯盏,四下打量。
风声更近了。
珊娜依旧不做反应,她的脚步是如此急促,神情焦虑,目光放的很远。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危险的来临...
直至一道带着恶臭血气的烈风自丛中猛地冲出。
少女猛地抬头,看见一头牙齿锋利尖锐的野狼伴着一声低沉地嘶吼猛地朝她扑来...
她呆然地木在原地,颤抖着双手跌坐在地,冷汗津津的少女发出短促地尖叫,她实在来不及反应,只能狼狈地扭过头。
珊娜手中漂亮的提灯落地滚了几圈后被一颗石子卡住。
在腥风扑面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短暂地叹息。
珊娜扭过头,再次见到了那道迅疾寡淡,如雾般的黑影。
点点绯红的星光随着黑影摇晃起来,下一瞬间便化作淡淡的血雾飘散,珊娜凝神望去,看见黑影过处飘起一道细密的血线,然后在风中缓缓飘散,化作暗红色的血粒飞溅在地。
野狼倒在草地上,奥菲站在夜色里。
他身上裹着漆黑破衣,高高瘦瘦,挺拔单薄。像孤傲的山鹰,浑身流线似的和谐,也像山里矫健的猞猁,漂亮,伶俐,孤身一人。
奥菲神情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唯有淡淡的血香弥散开,珊娜知道,他身上的某一道伤口崩开了。
很痛吧。她想,离开我会比这痛成百上千倍的,所以感谢我让你痛到这种程度吧。
可是珊娜面上不显。
她低下头,把神情藏在散乱的黑发中,只留下颤抖的身躯狼狈地尽可能往披风里蜷缩。
奥菲于是叹息,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来扶珊娜的手。
“还能起来吗?”他问,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感情,听不出来就在刚才身上还流了新血。
珊娜偏过头,颤抖着双手捧住他的手,她感知到在触碰的一瞬间,对方隐隐颤抖了一下,只是微不可闻,像幻觉。
“我的灯丢了...”她小声呢喃着,奥菲于是松开手,到不远处把灯捡回来,检查了一圈后,递在她手上。
“找回来了。”他说,“怎么一个人半夜跑出来?”
珊娜低下头,她没有起身,蜷缩着身子,目光紧紧盯着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灯盏。
她感知到魅魔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回答奥菲问题的意思,反而把玩着灯盏,反问才被抓回来的魅魔:“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半夜离开?”
奥菲沉默着背身。
珊娜自他背过身就开始盯着他的背影,他身上的衣服依然是那身残损不堪的黑衣,隐隐露出伤痕嶙峋的身体,他静默半天才终于出声。
“很危险的。”
珊娜道:“那你跟我回去。”
她明白奥菲的离去是因为不想牵扯到自己,但是她实在是讨厌这种被轻视的感觉,她早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顶尖术士,继承女巫的尊名,有属于自己的高傲之处。
她罕见地有这么多耐心,专门为奥菲解释起来:“我在房间的时候一直在看他们,他们已经抓到那什么超凡生物了…是只鸟,和你没关系,回家,怎么样?”
“你身上的伤很严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如果你离开,我还会出来找你,你走一次我就找你一次。”
她很倔强。
奥菲无奈地叹息,他实在没办法面对眼前的女孩:“我是恶魔。”
“你知道恶魔是什么吗?恶魔是超凡生物里最反人类的种族,与你们针锋相对,很多种恶魔都是吃人的。”
“随便的轻信别人是会遭报应的。”他说,语气带着嘲讽,漂亮的眼睛里说不清带着怎样的情绪。
珊娜摇头,她觉得奥菲很难搞,选择以毒攻毒:“我放你走了,万一你出事了,森林女巫降临降罪于我怎么办?”
“你离开…也不是好的选择呀。”她说,少女怀抱油灯,起身一步步向着魅魔走去,他的身影在夜风中并不太清晰,只是显得单薄。
“跟我回去,彻底养好身体再说别的。”她单手抚胸,不自觉放软了态度,“最近麦尔德也不安全,你留下还可以保护我…刚才抓走的超凡生物好大一只…真的很吓人…”
她演着演着真情上头,低着头故作惶恐,可半天听不见奥菲的回应,于是烦躁地一把抛下刚刚才被奥菲捡回来的灯盏,八爪鱼似的缠住他的手臂。
“能不能和我回家?”珊娜一幅求人的姿态,绿眸里都是可怜兮兮紧张惶恐,只是手指并不老实,隐隐约约往奥菲身上血腥味最重的地方挤。
她听见对方猛地吸了口气,终于给了她回应。
“你凭什么指望一个时刻可能吃了你的人能保护你?”
他笑起来,这家伙说话的语调淡淡的,可是就是有一种时时刻刻都在嘲讽的怪异感,只是这次的声调很淡,似乎随着风就能飘走了似的。
他边说边抬手,试图把缠着自己手臂,不太讲礼貌的女孩甩下去,但是动作轻柔温和,就像捧着片花瓣似的不用力气。
也自然而然甩不下珊娜。
“那你会吃人吗?”她自知对方的动摇,继续责问起来,懒得装可怜,开始摇晃奥菲的手臂,“你那么虚弱都没有吃掉我,我觉得你不会吃人的…还是说森林女巫是个吃人的魔鬼,她会收集人类然后吃掉?”
“那我更怕了…不仅有可怕的超凡生物,还有会吃人的女巫可能因为你降临…”
“我要是死了那都怪你——”
虽然很不讲礼貌,但是她反正只是抹黑自己,于是动作好不避讳,心里毫无负担,轻轻松松便攀住魅魔的肩膀,还顺带挤出两滴眼泪蹭在他肩膀。
奥菲僵硬了一瞬,他或许想反驳,可还没来得及说话,珊娜又话锋一转,她咬牙切齿怨天尤人装腔作势的姿态一下子消散,反而语调温柔:“但是我觉得森林女巫不会那样可怕的!因为…”
“她的眷属其实,很善良呀。”
女孩笑得眉眼弯弯。
她满脸真诚:“所以你跟我回去嘛!最近这么危险,我要靠你保护的,如果超凡生物要伤害我们,你就请森林女巫来救我们!”
“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看见奥菲眉头拧得紧紧的…忍不住继续添油加醋:“我觉得你们都很好…我不是私藏恶魔,是在,帮助一些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很善良的人,你觉得呢?”
“反正还有森林女巫托底呀。”
她说,奥菲望着她,紧皱的眉扬得越来越高。
他做出凶恶的神态,珊娜望着他,一点也不躲闪,直到他的冷漠达到极致,也没有吓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珊娜继续努力,这次开始卖惨:“我出来的时候是从栅栏的空隙挤出来的…现在马上天亮了,栅栏那边人一定会很多,我回不去家了,我为了找你走了好远路,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你要带我回家的…”
“好。”
“我们先回去,回…”珊娜正念叨在兴头上,忽然听见恒久沉默的魅魔出声了。
“啊?”她震惊,仔细望上去,奥菲的凶相不知何时全然散去,他不带什么表情地应和了珊娜。
“你早晚会后悔的。”魅魔说,“但是我不想在乎了。后悔是你的事…最好不要以后扯着我的袖子哭。”
他抬手,拍了拍珊娜的额头。
“我们回去。”
那双海一样的眼睛里带着些珊娜看不懂的色光,他缓缓微笑起来。
于是少女破涕为笑,她根本不管魅魔似是而非的警告,依旧扯着奥菲的袖子,柔软的黑色发丝像千万只细软的小手揉捻他的脖颈:“你去捡我的灯!”
奥菲应和一声,看珊娜不愿撒手的样子也没有推开她,他纠结片刻,抬手将怀里的少女抱起,以一个相对不那么亲昵的角度,晃晃悠悠地捡灯。
他动作实在是很慢,因为既要保持平衡不要颠簸,又要保持少女的平稳与长发,衣裙的干净,这是个硬功夫,所幸奥菲平衡力绝佳,整个过程称得上恰到好处。
他把灯交给少女,于是他捧着珊娜,珊娜捧着灯,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每一寸散发着清香的草地上。
奥菲低头,短暂地凝望少女月光下比白瓷还要美好的面颊,上面镀着一层月光,像一片细绒绒的雪。
他往城里走,怀里的女孩依旧不肯轻易放过他,嘴里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你真好…那你下次不许这样莫名其妙的逃走了!
你回去后立马要用上次那个红色的字立誓,你说,再不告而别就变成小狗…小猫!”
奥菲说,好。
珊娜震惊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依然是一幅毫无表情的样子。清冷的月光下,奥菲就像答应了明天早上吃烤面包一样,自然得不像被人哄着签了卖身契。
珊娜心里那些隐含的怨气随着月光消散了。
她撑着头,感受着风肆意地拂过自己的脖颈与面颊。
奥菲再确认了她的安稳后,捧着她猛地开始加速,就像一道混色发光的影子。
“我们在飞唉。”她说。
奥菲说,是的,我们在飞。
他的目光幽远起来。
飞回家去。
怀里的女孩忽然小声笑起来,他低头问怎么了,珊娜却只是笑,笑着笑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小猫。”
哪里有猫?奥菲疑惑地想,紧接着怀里的女孩由笑着小声喊了一声。
“你是小猫,我捡的小猫。”
“……”
魅魔没有出声,不知道是默许还是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珊娜只当他默认。
女孩缩在他怀里,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
她很满意奥菲没有去否认她无礼的称呼,那么从此奥菲就不是魅魔了,他是一只魅猫咪,浑身漆黑,眼睛天蓝...就像故事里每个女巫都有的伙伴一样。漂亮,忠诚,优雅,再也不离开。
她收养了一只猫,属于自己的猫。
珊娜想,今天是非常完美的一天。
愿光明主保佑她和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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