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天冷路滑,崔妧骑术欠佳,堪堪走进宫门便再次栽倒在地。

最后是君诏俯身将她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抱进了宫闱,崔妧一袭红衣娇艳似火,是整个冰天雪地的皇城里唯一一抹亮色。

当夜在凤阳宫的庆功宴君诏也早早离席,崔妧之事立刻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君诏将崔妧带回燕京之前消息是完全封锁的,连谢泠都不知道又何况旁人,然而齐求和而送绝色佳人,难免让诸位朝臣联想到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

仇敌之女,常卧帝王身侧,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谢家有从龙之功,谢泠又是君诏的肱股之臣,御史台来请了她数次,她都以身体抱恙为由打发了回去。

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君诏出征前还病倒过两次,君诏早就透露过要培植宰辅的意思。

既是怕她太过操劳一病不起,当时也有人猜测谢泠日后要入主中宫,相位必然空置须得早做打算。

谢泠拿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便晕染开来,毁了一张上好的生宣。

“你要是心静不下来,抄再多佛经也没用。”旁边伸来一只手,按下生宣一角。

谢泠顺势撂下笔,鹿竹拿了手帕替她按了按握笔太久有些发僵的手腕,旁边又递来一盏参茶。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谢泠呷了一口参茶,热气从指尖漫上来,这才抬起眼。

“你练的如此入神,我怎好打搅你。”

来人一身紫色官袍衣袖间的云鹤似要展翅欲飞,将人衬的长身玉立,腰间今日没有别刀,只坠了一个碧玉坠子,倒更显得洒脱肆意。

裴南烛,因为生在一棵南烛树下而得名,又因南烛别名染菽,取了裴染疏的字。

剑南裴家的老三,一个女乾元,当年走了霉运被选做了君诏的伴读,她倒也随遇而安,跟着君诏南来北往厮杀了这些年,而今好容易混了一个执金吾使。

外人见了也要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声金吾卫大将军。

裴染疏随手翻了两页佛经:“御史台的那群老家伙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当你是真静的下心,没想到连妙法莲华经也抄岔了。”

她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两页。

茶杯似乎有些烫,谢泠无名指摩挲了一下杯壁,动作微不可察。

“崔妧昨夜歇在了未央宫,刚刚陛下下旨册封她为妃。”

茶杯确实烫,谢泠指尖蜷缩了一下,连同呼吸都顿了顿,冰凉的空气随着呼吸呛进心脏。

“都这样了,你也不管么?”裴染疏的目光静落在她身上。

“你要我如何管?”谢泠靠在椅背上,指尖慢慢拢进袖袍里,“陛下向来自有决断,不喜人插手,更何况这是陛下家事。”

虽然哪怕荒淫如前朝景帝也从未有一进宫便封妃的先例,这样逾越的恩宠,怪不得把御史台急的团团转,连勾践夫差这样的话也说的出来。

谢泠抬起头,眸中似笑非笑,却不带一丝温度:“你以为我不知道,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吗?”

裴染疏眼中掠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

谢家有君诏敬重的恩师,谢泠更是与她青梅竹马互相扶持一同走过数十年风风雨雨,早该许人的年纪一直未嫁,天下人都猜测许是要等君诏过了孝期再与她大婚。

早年间谢泠的二叔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戏言,君诏未见反对,甚至朝野上下都默认了此事,谁能想到君诏会不声不响的将崔妧带了回来,当日册封为妃。

迎娶谢泠的事能借由孝期一拖再拖,册封崔妧就能无视孝期,莫说她日后会不会迎娶谢泠,便是迎娶谢泠,在谢泠之前册封四妃之一,便已经是给了谢泠响亮的一记耳光。

谢泠不算绝色佳人,她常年抱病,身子骨孱弱,连妆粉都受不得,清淡的五官常常带着病容,清淡如水,但眸子却浓似点漆,盯着人看时,几乎有让人沉溺进去的心悸感。

半晌,她忽而弯起嘴角:“我去。”

裴染疏被她喜怒无常的笑晃了一下眼,而后才偏头道:“鹿竹,还不给差人给你家小姐备马车去?”

从而避开了那双点漆般的眼睛。

燕京的初春总是冰寒刺骨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谢家世代煊赫府邸距离宫城不过片刻时间,谢泠被鹿竹搀扶着下马车时,车辕上还是积了薄薄一层细雪。

君诏大约不想见群臣,今日罢了早朝,宣政殿前跪满了朝臣,乌泱泱一片,绯色的官袍上已压了一层薄白。

谢泠是新帝真正的心腹,是君诏出征敢将国事暂托的首辅重臣,她一来诸位朝臣便各自递了眼神。

君诏为君文武俱全,性子坚韧,但许是因为年少之故颇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谢泠是唯一能劝谏一二的人。

宣政殿前的青砖冻的瓷实,跪下去一层薄冰沿着膝下衣裙慢慢融化,鹿竹在一旁撑了伞,她拂手让人将伞撤去,大片大片的雪花便在她肩上积攒下来。

这一跪就是小半个时辰,宣政殿的宫门才缓缓打开,曹九得哎呦一声,拈着拂尘小跑下来扶她。

跪的久了腿也麻了,卜一起身,肩上的雪簌簌往下落,被雪水濡湿的膝盖传来钻心的疼,谢泠神色并无什么变化,说一声劳烦,便被搀进了殿中。

殿里焚了香,幽幽的龙涎香在雪日里显得格外清寂。

君诏便站在殿中,逆着昏黄的光影,只着一件玄色龙纹常服,凌厉的眉眼蹙着,那双威严平静的眼眸里有近乎愠怒前夕的深邃。

“阿泠,你也跟着他们来逼孤?”她的声音带着上位者不自觉的威压,殿内的烛火随风摇动。

“陛下也心知不妥所以才会在回燕京前半点消息不露不是么?既是如此,又为何因为诸位大人的劝谏而盛怒呢?”

君诏没有赐座,谢泠便也站着,她有些站立不稳,但声音始终缓缓的,不卑不亢,哪怕是臣子,哪怕是问询,也说的平静温和。

光影摇动,君诏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随侍一旁的曹九得暗暗松了口气。

殿里碳火烧的过旺,熏人的热气烘烤的冻僵的四肢,谢泠轻轻咳嗽了两声。

宣政殿的轩窗被小心撑开,外间风雪并着薄冷的天光透进来,谢泠坐在下首,曹九得奉了谢泠常喝的鹿苑侯在一侧。

“齐帝昏庸,战败献女以求自保,这也值得你们大动干戈?”

鹿苑汤色黄净明亮,叶底嫩黄匀整,香郁高长,谢泠吹在袅袅升起的水汽里开口:“当真是齐帝献女以求自保么?”

君诏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变。

“据臣所知衡阳长公主早就与燕伯公世子有婚约,婚期就定在今年上元节,燕伯公镇守齐国南洋要塞,齐帝就是再昏庸无道也不至于朝令夕改,将自己即将出嫁重臣的公主献给陛下。”

她的目光淡然清澈,一眼看去见不到丝毫波动,只是瞧着面前清亮的茶汤,倒是君诏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清茶。

“细细想来去岁秋决定对齐用兵臣便觉得不对,司天台也上过折子进言,去岁冬齐国兴许有一场雪灾,那时臣曾劝谏陛下再等两年为时不晚,是陛下执意.......”

君诏那时是怎么说的呢?是她初登大位,要做出功绩来,齐帝昏聩国内连年增设重税导致匪患不断,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这样的联想不能细想,再细细想一想,便能扯到去岁春那场仓促的宫变。

她又为何那样一刻也等不到,是因为想早日复仇还是因为她惦念的那个人,再等一刻都或许成为旁人新妇。

“还有呢?”君诏了解她,若是她只知其一便不会匆匆赶来,她总是要把所有的事都掌控在手而后再慢条斯理的理清。

“陛下因雪灾暂时囤兵安诸时齐帝送来的第一份议和文书上并无和亲这一回事,后来使节带着陛下的文书回朝,再来时便带着衡阳长公主。”

“其实,去岁冬日雪灾发生前陛下就已囤兵安诸,并非因为雪灾而寸步难行不得已而为之,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年打不下来齐。”

“齐虽衰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边境之地早已虚有其表,一击而溃,但围绕皇城后梁的是曾经百战百胜的崔聿军,且一旦开战还有南洋的燕家迅速回援,就是没有那场白灾,大军也要就此止步。”

话说的有些多,谢泠咳嗽了两声,呷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从脏腑流转,却似乎只衬的这具畏寒的身子愈发冰冷。

“陛下想要的或许一开始就不是齐,甚至不是割据的那三城,而是趁着齐帝昏聩,燕家在外,打到后梁都城不远处借此索要衡阳公主。”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的通。

她的话如天光乍破,殿外的隐约透过的天光几近刺眼的程度,曹九得深深低下头,在暖热的殿里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渗出一身冷汗。

多么荒谬啊,帝王登基后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动干戈,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君诏沉默着看着她,谢泠迎着她的目光,毫无避讳,半晌,才慢慢勾起嘴角:“陛下,我很好奇,为什么非得是她?”

她说话始终和缓,这一次用的是我,而不是臣。

在君臣之外,她们也是互相扶持的知己与挚友。

君诏叹了口气:“阿泠,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站起身来,宽大的龙袍蜿蜒的金龙似乎要活过来一般颤动着:“你们下去吧。”

曹九得如蒙大赦,行完礼便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半刻不敢停留,生怕再听见什么要掉脑袋的密辛。

偌大的宣政殿,终于只留下君臣两人。

“阿泠,”她这样喊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像是有记忆在声音中缓缓苏醒,“你记得我十五岁那年,父皇将我送去齐国当质子吗?”

谢泠长睫微动。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一年齐楚互通商路为避免再起干戈,朝中商议送走一个皇子皇女为质。

那年的谢家和君诏还在休养生息,不显山不露水,君诏没有宠爱空担了一个先皇后嫡女的名头,被三皇子母家进言便被先帝随便指了两个人送去齐国。

她去了整整三年,异国他乡,写给谢泠的每一封信里都诉说着对齐的憎恨,这也是为什么她卜一登基便要对齐用兵时谢泠纵容甚至从未疑有它的原因。

那三年里谢泠一步一步举棋落子,将势力盘根错节的渗透到整个燕京乃至于楚的各方。

最终让皇三子死在了流亡的路上,她亲自去送过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一程,他仍记得他的头被侍卫慢慢沉过冰冷湖水那一刻眼底的惊惧,也依稀记得他挣扎时水渍溅到她指尖的冰冷。

直到她从满是淤泥的池塘边起身,任由鹿竹为她擦拭干净掌心的泥水。

“齐地地处南方,官话口音与北地大不相同,我初去时说的磕磕绊绊,他们便常常讥笑我的口音,学我字句不清的说话。”

初春的阳光冰冷的在她眉余之间停留,映照出丝丝缕缕的阴冷,似乎隐约可以窥见那些少女的窘迫和愤恨。

“我初次得见衡阳公主时是宫中设宴,众人皆戴朱缨宝饰,只有我一身旧衣,衡阳公主以袖掩面,当时整个宴会上无人不耻笑于我。”

她生而尊贵,向来不知人间疾苦,哪怕落魄也是王子皇孙,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我在齐的第二年被宵小从案上偷去了一篇字帖,贴上恰巧临摹的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因‘盈盈’二字是衡阳公主的乳名,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入了她耳里。”

少年人们能有些什么好说的呢?无非是谁心悦于谁,谁是谁的心上人,诸如此类漫无边际的玩笑话。

君诏本就凌厉的眉眼顷刻间漫出刀锋一般的寒意,她近乎阴鸷的笑起来,似乎再次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里。

高高在上身娇肉贵的长公主慵懒的靠在栏杆上,听了个笑话一般弯起润泽的嘴角,扬手将那纸字帖扔进了一旁的一池春水里,懒懒的道:“蛮夷之人,痴心妄想。”

蛮夷之人,痴心妄想。

那纸生宣被春水浸湿,缓慢的沉入池底的淤泥当中,就像少女被撕裂开的心脏,怀揣着满腔的屈辱被当做污垢一般扔下。

“我那时就立誓,必然要她尝到千倍万倍加诸于我身的痛苦。”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来,阴郁的阳光随着她的转身流动照亮整个殿宇。

就像她过去屈辱不堪的人生,此刻已经得见光明,当年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公主,而今也只能屈居在她身侧。

“所以你怎么会觉得孤会为她沦为夫差之流呢?”

帝王慢慢踱步到椅上,褪去了刚刚冰冷的神色,重新变的漫不经心,一切仿佛尽在掌握,嘴角缓缓牵起。

“阿泠,我只是想叫她付出代价。”

谢泠微微点头,保持着一惯的清淡面容,仿佛滴水不漏。

外间的阳光有些刺眼,谢泠想,君诏记得在齐国受尽屈辱的那三年,记得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将她自尊踩在泥水里的衡阳长公主崔妧。

然而却不会知道为了将她换回来,那三年里斡旋辗转的自己。

那三年里她登门拜访过多少老臣,又精心算计过多少政敌,才能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用一个恰当的人选,这样百般斟酌将她换回来。

她保持始终温和的微笑,像一个真正为她高兴的知己挚友:“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今年的春风来迟北地的旷野,正如那双眼睛一如往昔温润澄澈,却又似乎从未有笑意曾抵达过眼底。

宝子们看我新封面!!!是病弱阿泠!!

阿泠:呵呵,意外,恰好抄了人家乳名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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