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后缠绵不去的风雪终于渐渐远去,春风拂开冰雪,又是一年好时节。
衡阳长公主亲自为君诏办了上巳宴的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过几日就如春风一般传进了齐国境内。
齐是大国,尤重礼仪教诲,此次被兵临城下已是屈辱至极,再闻长公主竟然为仇敌大办庆功宴,一时之间文人墨客口诛笔伐。
据说甚至连累了崔妧的母妃兄长都受到了齐帝责骂。
崔妧的兄长崔恪是齐帝的三子,一个素有贤名的贤王,只是不为齐帝所喜,早早给了块封地打发了去,大概是真的不喜,这回割地给楚国,刚好就割了崔恪的封地。
没了封地的诸侯王倒是一件奇事,由此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人言猛于虎,只是这来势汹汹,是否其中有......”谢俞念着手中奏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家子嗣单薄,谢泠身子孱弱,谢俞便跟着一旁学着,除去机密之外她都能跟着参谋一二,以期日后能够接下担子。
“陛下推波助澜,”谢泠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能这么快鼓动一众文人骚客,陛下在齐当质子那三年恐怕也绝非任人宰割。”
“阿俞,还有呢?”
谢俞清秀的脸上茫然了一刻,看向谢泠。
谢泠上巳节受了风,此刻躺在躺椅上搭着狐裘怀里放着暖炉,月色透过窗落在她眼角眉梢,她半闭着眼,看不出任何提点,谢俞只得自觉低下头:“阿姊,我愚钝不知。”
她天资极差,远不如阿姊,这些好似一眼就能弄懂的事她总是想破脑筋也想不明白。
谢泠还没开口,外头鹿竹已经快步而来,语气带着点急,禀道:“小姐,宫里曹公公来请。”
谢泠掌控中枢,往常也有急报要议连夜进宫商讨对策的事,这不是第一回,鹿竹快步上前替谢泠换了衣裳,整好衣摆,又往手里塞了一个暖炉。
刚出门曹九得便迎了上来,看得出来来的很急,额头上还有点点汗水。
“什么事这么着急?叫曹公公连杯茶水都来不及喝?”
曹九得想说什么一时语塞,竟是说不出口,只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陛下急召,咱家不敢耽搁,大人快走吧。”
谢俞送到门口站住不动了,谢泠回过头来看着她。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谢俞颇有些踌躇,不大敢动:“阿姊......”
谢泠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温温和和:“过来。”
月色映衬下她眉眼清浅带笑,谢俞却无端心里有些发怵。
把手搭上去的那一刻谢俞才发现哪怕用暖炉暖了那样久,阿姊的手竟然还是冰凉的,似乎任何温度都难以在她身上存留。
按宫规不论牵马还是马车都该在禁宫口下马步行,谢泠往常病中也曾被恩准乘马车进宫,这一回却是曹九得亲自持了牌子一路通行。
谢俞毕竟是谢家出身,哪怕如今没有担机要官职却也不是头一回入宫,马车越走她心里越是不安。
心算马车步数早已行过了前朝走向了后宫,按照宫规她一个朝臣绝不可擅自进入后宫中去,只是她一个中泽,此刻也不敢掀开车帘往外看。
大概行了半刻钟马车才猝然停下,曹九得亲自过来掀开帘子,急急的道:“谢相,到了。”
此时正值皓月当空,照的天地一片银白,停下的地方是后宫当中的一处偏僻宫殿,距离正中的宣政殿路程不短,周遭虽不算残垣断壁也是蛛网盘结。
长信殿。
崔妧入宫后虽然立刻被封妃,但好似羞辱一般只随便给她指了一个偏僻殿宇,毫无四妃之一的尊崇。
此刻落叶还未清扫的殿前围拢了不少人,一排排宫灯后站着数位宫装华丽的美人,春日的夜晚寒风凛凛,她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眼眶还泛着红。
远处持火把的则是裴染疏的金吾卫,隐有押看之意。
瞧见谢泠的马车停下立刻便有人快步抢了过来,娇声哭泣:“谢相,此事当真不是本宫的错啊,是那贱人构陷本宫的——”
鲜红的蔻丹抓住谢泠的手,她似刚刚从水里打捞起来一般,手指冰凉,鬓发散乱,然而却依然可见容貌鲜妍,如春日初绽的花蕾。
这是君诏的婕妤,卫青婵,先皇当年陆陆续续塞给君诏的旧人。
在她身侧稍显平静的另一位宫装美人孟琳琅位列昭仪。
在崔妧封妃之前宫中位份以孟氏为尊,谢泠性子温和,暂代后宫诸事时同任何人都和的来,从未和任何人呛过声红过脸。
“我知道。”谢泠点点头,用同样冰冷的手抚过她的手背算作安抚,卫婕妤不知怎的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滚烫的泪水滴在谢泠苍白的手背。
倒是曹九得急的皱眉,忙挥手让小太监将卫青婵拉开。
谢泠目不斜视放下手,那滴泪水很快沿着她的指尖变冷坠落,曹九得提着宫灯一路行至殿门,她还未来得及行礼,里头就传来君诏的声音:“免了。”
灯火辉煌,一只手挑开帘子,便露出君诏的脸来,带着天生上位者的尊贵威仪,一双一向如寒潭一般冷静的眼里此刻竟然泛开层层涟漪。
“阿泠。”
长信殿的烛火映照着帝王的侧脸,散着鬓发躺在她怀里的崔妧长发泼墨一般散开,额角湿润似从水底捞起,紧闭着眼,两颊泛着潮红,兴许是做了噩梦,在睡梦当中也不安稳。
她的身上搭着君诏的披风,露出一截白的似玉一般的脖颈,那样娇横倨傲的美人难得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看来如此惹人怜惜。
“你来,孤不信旁人。”
谢泠微怔。
她常年抱病,在谢家复起之前一直韬光养晦,病中也常常研读医术,久而久之竟也久病成医,医术不下宫中一众御医,且君诏疑心极重,这些年受伤多半都是她来诊治。
不想有朝一日,竟还要为她的宠妃诊治,真是荒谬。
不过刹那她便温和应了,伸手拉过崔妧的手搭上脉。
崔妧的手极烫,明显发着高热,她细细搭了片刻,君诏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眉头紧蹙:“如何?”
“落水受了风寒,发了高热,脾胃也有些虚,我开个方子让太医院熬了,今日就能把烧退下去,陛下不必忧虑。”
君诏听闻神色不见放松,只微微颔首,曹九得立刻起身相引,谢泠起身将崔妧的手放回披风中去,恰逢君诏来握崔妧的手,无意触碰竟愣了一下,眉头微皱。
“阿泠,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初春的寒夜将她大半夜叫来只为给崔妧把脉,却问出为何她手冰冷这样的话来,谢泠几乎想笑,目光落在君诏攥住崔妧手掌,但她最终只是温和开口:“兴许是夜里风冷。”
她的表情在那一刻冷的近乎冰封,然而再看之时又只是如同过往无数次一般的温和淡然,让人恍惚以为刚刚只是错觉。
君诏在那一刻似乎微妙的捕捉到什么,然而崔妧似乎陷入梦魇,呢喃了一句什么,瞬间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
只有随侍一旁的曹九得在那刹那感受到令人发怵的寒意。
外间的烛火被寒风侵袭吹的摇摇晃晃,曹九得捧灯站在一旁,谢泠字如其人清隽温雅,落笔也是缓缓,不疾不徐,写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
笔墨凝聚在笔尖,晕开一点漆黑的墨迹。
轩窗外火光闪动晃了她的眼,她回过神来,一侧静侯的华皖姑姑上前两步道:“谢相,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一味药不大合适,”谢泠微微摇头,提笔将剩下的方子几笔补全,“就让太医院按这个煎吧,等退了热再切一回脉换个方子温养。”
曹九得赶紧捧了方子递给小太监,小太监一溜烟儿跑远了,谢泠站在门边看着小太监小跑的背影,外间灯火幢幢,金吾卫在暗夜里举着火把,将一切映照的如同白昼。
“孟昭仪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曹九得只犹豫了一瞬便答道:“怕是有一个时辰了。”
前朝干涉后宫自然不妥,但君诏向来待谢相亲厚不同于旁人。
他们说话就在外殿,除了风声便无其他声音,君诏约莫是听见了,不多时便从里头传来声音:“叫孟昭仪进来。”
孟琳琅进来时都有些站不住了,被宫女搀扶着,见了谢泠面露一丝波动,似感激的朝这边望了一眼。
“从前孤在外政事后宫一概交由谢相主持,这些日子后宫移交到你手里,怎么宫里便连几箱子炭也用不起,还要从孤宫里挪份额?”
现下日子还冷,宫中还要用上一个来月的炭,崔妧这里的炭看来是新近从宣政殿搬来点上的,也就是说从前半个月崔妧殿里竟是没有碳火取暖。
谢泠在一旁听着,只垂着眼帘瞧眼前的茶汤。
崔妧殿里没炭的事君诏怎么可能是第一天知道呢?她这些日子几乎日日宿在崔妧这里,朝堂上旁敲侧击的折子多成雪花一般,她都置之不理。
她既默认旁人苛待崔妧,又在崔妧真出事的时候迁怒于人。
明明这样在意,却又偏要装作毫不在意。
“陛下容禀,宫中锁事无数,臣妾哪里能事无巨细,况且元妃位份高过臣妾,这些事臣妾哪里敢过问,若是陛下怀疑臣妾贪墨,臣妾绝不曾做过此事。”
孟琳琅算不得镇定,绯红的眼眶看起来凄惶至极,哭的梨花带雨。
这件事最好的就是推给谢泠,怪谢泠脱手前未曾安置妥当,毕竟之前这些事都是谢泠一手经办,但她倒是聪明,直接把事扔给崔妧。
这事她本是揣摩君诏的心思,然而上位者的心思瞬息万变,最是不可捉摸。
“碳火之事先暂放一边,那今日御花园落水之事呢?你也毫不知情?”
君诏掀起眼帘尾音加重,帝王之威和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她刚下了战场不久,身上仿佛还带有战场上的滔天血气。
孟琳琅被骇的几乎跪立不稳:“此事臣妾确实只在远处瞧见,早先回禀也是听众人之言,若有冤错请陛下彻查。”
“好。”君诏不待她再说,目光一转,“谢相此事交给你去办,天亮之前,孤要知道结果。”
“臣,领旨。”
谢泠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袍在身前合拢,刚好拢住一袖月光,透过那点点月色瞧见的是君诏紧攥崔妧的手掌。
“夜里清寒,既是今夜就要结果,不防把偏殿清理出来,也免得打扰了陛下。”
她这话说出来曹九得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她要审问这些事孟琳琅必要到场,宫人搀扶着卫琳琅起身,她在外面站了许久又跪了这些时候,难免有些踉跄,出去时往一旁歪了歪,谢泠伸出一只手搀住她,温声嘱咐。
“当心。”
孟琳琅的手似乎也在发抖,借她的力气片刻才勉强站稳。
“多谢谢相。”
外臣不可和后妃亲近,谢泠恰好是这个例外,在崔妧之前,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她会入主中宫,前朝后位似乎都是转念之间。
在外头瑟瑟发抖的一众妃嫔鱼贯而入,曹九得连忙差人在偏殿生了火,碳火烧了许久众人才勉强回了神来。
先皇并不看重君诏,却对赏赐美人一事尤为热衷,绕是君诏根本不放心上陆陆续续还是赐下不下十数位女子。
君诏心不在此却也未曾苛待过她们,锦衣玉食的养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有人见了谢泠主持此事,一时之间竟哽咽起来。
这破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君诏将崔妧位份提的高却不给予她庇护,上巳节一事明面上是由崔妧操办,实则最后受罚。
崔妧自己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性子又傲气,哪里学得会低头,难免惹人不快。
碳火这事也就是被捅了出来,这事之前必然还有一堆,这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给崔妧使了不少绊子。
一开始当然还有些惴惴不安,崔妧不知告状过没有,按她的性子大抵是没有的,君诏虽然对后宫诸事兴致缺缺,但耳目遍布,明知情状却默许的态度纵容了她们。
这一回卫婕妤跟崔妧在御花园碰上了,不知怎的争执了几句,两个人一同落进了水里。
卫青婵自然是这么给自己开解的,其实另拉两个侍女下去一盘问就能问出来,是卫青婵先出口挑衅。
据说君诏当时正好就在御花园里看着,不知是怎样的心态竟也没着急去捞,就眼见着俩人在湖水里扑腾许久。
最后两人被打捞上来咳水咳的撕心裂肺,倒是卫青婵底子更好些,踉踉跄跄爬起来立刻跑去告状,君诏懒懒将浑身湿透的美人揽进怀里,冷言瞥着衣衫不整的崔妧。
这事说来其实是卫婕妤的不对,她拦了崔妧的路还讥讽了几句齐国,而后俩人撕扯间才落水。
结果卫婕妤抢先咬一口说是崔妧仗着自己位份高,齐国公主的身份欺凌于她。
孟琳琅在一侧瞧见个大概,抱着揣摩上意的意思斟酌着偏向了卫婕妤,给这桩案子做了人证,最后才导致了这无妄之灾。
君诏年少赴齐为质被齐国欺辱的事天下皆知,她平生最恨的就是崔妧齐国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这话一说自然是捅了君诏心窝。
君诏似笑非笑着问崔妧是这样么?
卫婕妤在君诏心中怕是连本名都记不住,这时候但凡崔妧服个软也就罢了,可崔妧偏偏冷声呛她昏庸无道,不辨是非。
君诏怒极反笑,闻言当即偏袒了卫婕妤,怒斥崔妧毫无容人之德,仗势欺人毫无悔改之心,不仅罚了半年俸禄,另罚半月禁足,让她静思己过。
原本这事到这里也算了了,谁知夜半崔妧忽而发起高烧。
华皖姑姑跑去宣政殿拦路跪求君诏救一救崔妧性命,君诏过去一看才晓得崔妧竟是因为白日那场落水受了风寒,殿中没有碳火,手足都发冷。
君诏命人去唤御医,竟又听闻今日不知怎么的宫中几位妃嫔都不大舒服各自请了御医去瞧,竟无一个有空闲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几乎一眼可见,不怪她说她信不过旁人,直接夜半唤了谢泠过来。
谢家百年世族的当权者,如今位居宰辅的重臣,平时替君诏诊治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义,她倒当真将她当成下九流的医女来用。
碳火烧的正旺,苍白的手掌被炉火映的多了些颜色,一簇簇微弱的火焰在暗夜里翻腾。
“我们都以为是您入主中宫,不想陛下对她如此上心,卜一入宫就位列四妃,我等惶恐不知如何自处,她平日里也不与我等姐妹接触,一见便冷眼我等.......”
卫婕妤泫然欲泣,兴许是先皇眼光好,君诏后宫中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纵使比之崔妧要略逊一二也都是明眸皓齿顾盼流转。
谢泠不施粉黛,在一众美人中只算得清秀,清淡中甚至显得孱弱单薄,只多了几许文弱书卷气。
“婕妤慎言。”谢泠轻咳了一声,止住卫婕妤还要继续的哭诉。
宫中之人向来最懂察言观色,卫婕妤这话不免有拱火刺痛谢泠的嫌疑,她说完便抬眼去窥谢泠神色,毕竟谢泠身份不同又与陛下亲厚。
若是谢泠也厌恨崔妧,一切自然好说许多。
按照无数人的想法,谢泠自然该对崔妧恨之入骨。
然而谢泠竟无一丝情绪,眉眼温雅平和,不见赞同也不见皱眉,一时之间卫婕妤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事本来上午就了了,她半夜去找陛下告状,陛下盛怒令我等在外等着她醒过来,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若不是谢泠谏言,恐怕此刻还要继续在门外苦等。
一想到这里才难得有几分真意的觉得还是谢泠脾性温和,从前把控后宫前朝待人也从不苛刻,不想今朝换了一个齐国公主来,竟就闹成这样。
谢泠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她待人平和清正,颇有容人雅量,与陛下是相濡以沫的情义,况且她身子骨差众人皆知,又身为中泽,很难诞下子嗣,无论从何种方面来说都近乎完美。
这事说也简单,不过就是后宫中推搡的常事,只是因为君诏心意的改变判罚也就有了出入。
君诏理了个大概站起身来,卫婕妤一双眼哭的红肿欲言又止:“谢相.......”
“我知卫婕妤不是有意,只是意外罢了,我自会向陛下禀明。”
她声音和缓安抚,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确实在禀完后为卫婕妤求了情,只是君诏盛怒之下如何听得。
“失手推人入水又反诬她人,欺君罔上倒是用得顺手。”君诏仍半坐在榻上,重重纱帘阻隔了她和崔妧依偎的模样,只能看见恍惚剪影。
她怒极却仍是平稳的,声音带着几分冰冷的嘲弄。
“既如此,就用水刑长长记性吧。”
君诏在军中待过,军中审问细作用的水刑是将细作绑成脚比头高的姿势,脸覆以布斤,以水倒在脸上,致使细作几近溺毙而不死,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谓酷刑。
卫婕妤几乎在刹那间软了身子跌倒在地,几乎有热泪夺眶而出,然而未及哀求便被内侍捂住口鼻带了下去。
寂静的宫殿中甚至能听见卫婕妤腿脚踢踏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跪在一旁的孟琳琅脸色煞白,却尽力跪的平稳,直到君诏冰冷的目光移落到她身上:“信口雌黄,罚禁足三月,掌嘴四十。”
孟琳琅闭了闭眼,勉强跪地谢恩而后被搀了出去。
这个处罚虽然相比卫婕妤要轻的多,但孟琳琅毕竟位份在这里,她父亲年前有功刚擢升金紫光禄大夫,家中虽不比谢泠也是金贵人物,被当众掌嘴,已是落了大面子。
这样一耽搁月已中天,外头太医院终于是将煎的药端来,随侍一侧的华皖连忙接过,待要上前时却被拦住。
“孤来。”
华皖愣了一瞬,君诏已经将药碗接了过去。
太医院也知今夜是大事,许是太过着急,药还没晾凉便端了上来,君诏端着药碗眉头紧蹙。
“这群混账奴才,做的什么事。”曹九得看的心里一悸,忙要接过来,却被君诏淡淡喝退。
“无事。”
或许是等不及再煎一碗,或许是不忍崔妧再多受一刻的苦,这样锦绣堆里长起来的人,竟也愿意受这样无谓的苦。
谢泠看着她修长手掌被烫的发红,舀起的药汁晾了许久才送到崔妧唇边。
华皖就在一侧默然,那样大不敬又震惊的神色,白日里分明刻意刁难的帝王,缘何在此刻展露出令人不解的悉心。
却又仿佛在转瞬间了然,流露出无法遏制的狂喜与憎恨。
“咳咳……”
不知是不是呛到,崔妧喝了没有几口便咳嗽出声,刚刚喂进去的药便咳了出来,尽数洒落在君诏的龙袍上,那样爱洁的人第一反应竟也不是发怒,而是拍着崔妧脊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温柔的替她顺气。
“咳咳,咳咳……”
“听话,喝了才能把烧退下去。”
崔妧半睁开眼,见是君诏竟将脸别开了去,再喂过去时也不再开口,只有眼睫剧烈颤动着。
君诏眉眼间涌现一抹戾气,药碗砰地一声落在一侧的桌上,一只手卡住崔妧下颌,声音冰冷而暴怒:“崔妧,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好过吗?”
她的手指刚刚捧过滚烫的药碗,此刻卡住崔妧细腻的下颌,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公主……”华皖在一旁猝然出声。
僵持只是转瞬间,君诏松开手将瓷勺递到崔妧唇边,她轻轻别过头,却又赶在君诏阴冷的前一刻发出细微声音:“烫……”
好像在这一刻君诏才终于发觉这件事,不是因为她的手掌被烫的通红,而是因为崔妧说,烫。
她没有放下药碗,她只是轻轻吹了吹瓷勺里的药汁。
崔妧醒过来所有目光自然聚集在她身上,无人发觉谢泠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好一番折腾,天已露白,一抹朝阳从山川尽头喷薄而出,渐渐将暗紫的天穹染上血一般的胭红。
清早的空气冷的渗人,呼吸一口便从咽喉直抵心脏,五脏六腑都冷却下来。
不过一夜这荒芜破败的偏僻宫苑就将改换面目,宫中都是人精,最是懂得见风使舵,崔妧虽大病一场,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曹九得选的行刑的场所离这里不远,在这寂静的春日清晨里,她能够听到隐隐的波动的水声,女子闷哼但发不出声音的憋闷声。
在这样长久平和的后宫里显得格外渗人。
院落里不时传来掌嘴声,孟琳琅垂着眸等待着受罚结束,揣摩上意出了错漏,往后若是崔妧得势她该如何自处,是否会殃及父母姊妹的前程都是值得考量的事。
等四十整数完的那一刻面前刚好停了一方手帕。
这回是奉君诏旨意行刑,自然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的脸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痛,却也知道此刻高高肿起的青紫两颊绝不会好看。
谢泠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手帕往前递了递,四周寂静无声,显得沉默格外冗长。
孟琳琅微微张开口,牵动伤口发出钻心的疼,接过手帕攥在掌心,半晌,才哑声道:“多想谢相。”
天光愈发亮堂,那方手帕通体净白如她主人一般,唯有角落绣了一株兰草,似刚刚倾身过来那一刻几近于无的淡香。
她默然的低头半晌,直到贴身的宫人近前来:“娘娘我搀您回去吧。”
再抬头时,那抹背影早已被天光遮蔽。
——
昨日看了御花园热闹被带过来的妃嫔见了卫婕妤和孟琳琅的下场已是噤若寒蝉,君诏自是没那闲工夫去理会这些人,谢泠也温声安抚着人各自送了回去。
等这些琐事料理完她本就不怎么样的身体自然吃不消,禀了一声后拖着几近沉重的步子离开。
谢俞在殿外干熬了一夜,知道内宫出了大事,来来往往的人看的她也颇有些局促焦急,这会儿见了谢泠才算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过来搀住她。
“阿姊,你……”
“没事。”谢泠坐上马车,终于软倒在车厢内,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心力耗费过多,她竟是连坐都坐不稳当,一靠上软垫就往下滑,谢俞吓的不轻,在一旁让她靠住动也不敢动。
在外倒是能撑住,一但卸了力便能看出身子已极坏了。
谢泠倒是不怎么在意,缓过了一口气突然问。
“阿俞,昨晚上我问你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谢俞忙着照看谢泠,又想着要不要去找个暖炉,突然被问到昨夜的问题竟一下子未曾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阿姊问她,除了陛下推波助澜外还看出什么来。
她有一瞬茫然,呐呐的答:“还是,还是不曾想出来。”
“阜淮。”谢泠闭上眼,几乎能在脑内复刻出边塞重峦叠嶂的地形起伏,君诏出征那段日子,她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对战况一清二楚,心中曾千万遍描摹过那片地形。
“齐国战败陛下封锁南庸、阜淮、茳离三城,如今重开商路,南庸雄据天险,茳离百姓富庶,只有阜淮平平无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俞想不出来,只好缄默摇了摇头,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谢泠在笑,笑的清淡宽和,却毫无温度。
“阜淮是崔恪封地,慌乱之时仅有崔恪一人逃走,他的家眷妻小都被困在阜淮,如若我所料不错,陛下早便封锁了来往交通,魏王家眷此刻都在陛下手中。”
崔妧兄长崔恪,封号为魏,封地阜淮。
谢俞终于翻找出来藏在衣袖里的丹丸,却不知要不要喂给谢泠。
“崔妧子侄性命都在陛下手中,齐帝知她行径多次训斥其母,可见已然厌弃于她,她确实毫无退路了。”
谢泠看着倒是镇静,其实离的近了就能发觉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谢俞骇然的一身冷汗,顾不得听这些,慌忙拿了清水喂给谢泠。
等谢泠好一些谢俞才终于松了口气:“阿姊,你知道我的,我天资愚钝,这些事最多只是一知半解。”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阿俞,不要妄自菲薄。”谢泠将手覆在谢俞掌上,她的体温是这样冷,冰的谢俞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日后我不在了,谢家还是要你一力承担,你虽不够聪慧但为人清正,不会犯什么大错。”
车厢里的水放了一夜,冷的厉害,她只是稍微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嘴角:“带兵打仗轮不到谢家,谢家也切记不可沾染兵权,作为文臣死谏自然有御史台一马当先。”
“为人臣子侍奉君王,揣度君上心思为第一紧要,帝王一念而决生死,就像阜淮归属,不过只在陛下心念之间,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是极为重要的。”
谢泠虽然早早因为身体和君诏的原因有所安排,但从未有这样急迫过,谢俞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不禁微微坐直身体。
“阿姊,你怎么?”
“没什么,”谢泠摇摇头,辛苦熬了一夜后眼帘沉重的睁不开,显出一派疲态来,“有二叔师生之情在,想必是不会波及谢家的,到时候你上来这个位置倒也合适.......”
她越是这样说,谢俞愈是不安,但谢泠抬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
马车一路慢慢前行,等到了谢府门口时天已彻底亮了起来,几只春日赶来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停在谢府刚刚抽芽的新枝上。
树下停着一匹银马。
马上的女子刚刚卸下银甲,一身青衣腰间配剑,像是刚刚策马而来,脊背挺直攥着缰绳。
似是知道她会从侧门入府,裴染疏早早等在这里。
“阿俞,你回去吧。”
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的谢俞立刻起身离开,带着鹿竹和马夫也一并快步离去,僻静的后院门处只剩下她们两人。
镶嵌着绿松石的剑鞘轻轻挑开了车帘,露出里面面色苍白的人来,她就那样端坐在车厢里,淡雅的像嵌在这春日里的一副画。
“怎么?去太医院拿了方子又回府请了大夫确认再赶过来的?”
裴染疏定定的看着她:“你顿那一下,我以为你是坏了脑子。”
谢泠几乎有些想笑。
她在那一瞬间确实突然的想过,要不要开个药性相背的方子呢?
风寒当然是死不了人的,可若是药性相背难免缠绵病榻,毕竟是药三分毒,太医院那些人莫说能不能看出来,就算看出来这些人精也懂得装瞎。
长此以往挨过数月,等病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再救,风寒也分寒症热症,一时断错也算情有可原。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
宫中不是只有她一个善医术之人,崔妧身边的华皖姑姑出身齐国 ,做出这种蠢事只不过落人口实授人以柄罢了。
裴染疏神色依然肃然,她几乎可以想见刚刚这个人匆忙回去确认那一刻的脚程该有多快。
“那你犹豫那一刻是为何?”
“裴染疏,这你也要管么?”谢泠靠在车厢上,声音淡淡,想笑便也就笑了出来。
裴染疏是聪明人,虽然不懂药理但自小习武,对哪怕细小的波动都察之入微,旁人好糊弄却难以糊弄过她。
“是因为在我之前,崔妧早便服过药。”
裴染疏眉头微微皱起。
“现在虽然天气严寒,但毕竟也已是春日,哪里那样容易受寒,还那样严重,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半截身子入土。”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果然不可抑制的咳了两声。
“崔妧是自己服用了药物,致使发病严重,太医院其他太医都被指使出去,她必然要用到从齐国带来的太医,可不想陛下却召了我来。”
“该怎样说,如何说,不过就是我一念之间,我没有当众戳穿此事,却也不能让她们觉得我是医术不精未曾察觉此事。”
那恰到好处的一顿,华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清晨的风吹的冷,她咳嗽的愈发厉害,窗前伸来一只水袋,裴染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喝口水。”
水是温热的,她从宫里出来骑快马回府又赶到这里,中途竟不忘带一壶温水。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谢泠却在那一瞬间忽地想起君诏被烫的通红的手掌。
或许,这世上的许多事也许本来就是相通的。
“阿泠,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
她难得用这样肃然的提醒她,君诏后宫中不是第一回有人,早在数年前,先皇往君诏府中塞第一个人开始到崔妧,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往前的数次,谢泠从未有过这样的模样,温和的有条不紊下藏着近乎失控的戾气。
“你是说孟琳琅和卫青婵?”她嘴角微微弯着,似乎觉得拿着水壶费力,便也放开了手,“连她心思都揣度不对的那些人?”
“那些人有什么意思呢?”她声音微弱如同呢喃。
是啊,君诏都不放在心上,她又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了?
而崔妧是不同的,只有崔妧是不同的。
“她只记得崔妧发热,夜半将你唤过去,何曾想过你也还是在病中,受不得风。”
裴染疏不知何时下了马撩开了帘子走上马车,伸手搀扶她起身,手臂规矩的托住她后背,哪怕隔着春日不算单薄的衣衫,依然感受到后背处一片濡湿。
不知何时,冷汗浸透了她整个后背。
——
虽说前朝和后宫不相关联,但后宫的事终究还是能传到前朝,尤其是孟琳琅的父亲身处光禄大夫的位置上。
他自己自是不敢直接上折子说上一二的,但他同窗好友恰好在御史台不多时就上了折子参了崔妧一本。
这些折子最后的结局都是流向了谢泠,她一本本翻过去时只觉得疲累,最终都撩下了。
若是长篇大论就能改变君诏心意,她也能日日写出万字文来。
崔妧这一回恐是下了猛药,病的极重,君诏有大半时间都在崔妧那里,早朝已罢了几日,又因为罢朝的事惹了御史台不满,骂者更多。
只是君诏实权在手,对这些文臣叽叽歪歪向来是不予理睬的。
御史台着急,便把主意都催到了谢泠这里。
宫中不缺御医,谢泠也只有那一日破格入宫做了一回医女,她的方子不曾出错,后续自然有君诏心腹的御医再行开方续药。
一直到这个春日快要结束,曹九得如同上一次一般急匆匆的赶到谢府,这一回更为匆忙,话都没怎么跟谢泠说,便扯了谢泠衣袖将她带出了府。
这一次甚至没有安排马车,而是用的宫中快马。
在宫中纵马是何等罪行,是君诏给了贴身的令牌,让曹九得这样一个阉人也能畅行无阻。
谢泠的骑术并不好,一路匆忙赶到时下马几乎踉跄,小太监来不及搀扶,她远远就看见君诏等在门外,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君诏如此焦急。
曾经宫变在前仍不动声色的人,如今是任何一人都能看出来的心神不宁。
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立刻被引入内殿。
崔妧状况更加不好,切脉时几乎烫到谢泠的手,这一次君诏匆忙问她崔妧的状况如何,再也不曾注意到她的手为何那样冰冷。
“是有些寒气侵入肺腑,我为她施一回针试一试,我写下方子备齐药物,还请陛下回避。”
施针要辅以药物熏蒸,高温浸透衣衫,其余旁人自然要回避。
她的针施了整整两个时辰,对于一惯体力不好的人来说几如酷刑,施完时她的手已然颤抖。
华皖看出她已很不好,立刻便要着人将她扶下去。
她只摆摆手,言说不必。
等崔妧情况稍许好些时已是深夜,她从崔妧宫中慢慢走出,外间一轮明月清冷到冰寒的程度。
君诏就站在那轮月光下负手而立,恍惚中仿佛一个剪影一般看不真切。
夜深人静时刻,让这个人距离自己似乎前所未有的近,又前所未有的远。
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动心的人其实早已动心,她的心乱成一团,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她一步步靠近君诏,靠近这些年她几乎差一点点就能够上的梦,只是每一步都那样艰难,几乎是挪动着。
最终停在她身侧,像年少时一般用最温和的,贴近友人的语气轻声说:“针已施完,大概今日就能醒过来。”
君诏紧蹙的眉一瞬放松,甚至来不及同她说话,转身就要进去。
在此刻或许应该在说些旁的话作为铺垫,然而她已经毫无力气,她只是温和开口。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了。”
“你的心中是有她的,不是吗?”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不然为何费尽心思将她带回楚国,不然为何明明那样恨极的语气,只是稍稍病了便这样方寸大乱。
太多的行迹证明着这件事,其实又何须多此一举的再问一遍。
沉默漫长的好像一生过去,又好像只是一刻。
最后,她答:“是。”
在那一刻谢泠竟笑了出来。
她看着君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心中那一方大石轰然坠落,在那一刻她竟感到一股没来由的轻松和释然,她微微笑着,像当真为友人感到快意,没有人知道她修长的指尖几乎嵌进掌心。
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
阿泠有一种,悬着的心终于死掉了的感觉orz
轻松释然然后开始发疯......君诏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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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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