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这天一早,齐阿爹带着旻哥儿和齐昱一块儿上山。
齐父葬在官山一带,这一带坟茔不少,已经有许多人过来上香。
找到齐父的墓,齐阿爹和旻哥儿清理周边的杂草,齐昱帮着摆香烛祭品。
杂草拔干净,齐阿爹就带着旻哥儿和齐昱给齐父磕头,磕完头就开始烧纸钱。
黄色的火焰在清晨的薄雾中跳动,灰烬被风卷起,吹的老远。
齐阿爹边烧,边对着墓碑低声诉说,“三哥,也不知你能不能瞧见,咱们家盖新房子了!三间大屋,很阔气!”
“旻哥儿长大了,都会挣钱了,还挣不少呢!三哥要是还在,都不一定有他挣得多。”
“还有小昱,他……也挺好的,帮着乡亲们解决了好多大麻烦,有了自己的生意,都挺好的。”
齐昱跪在一边安静听着,时不时往火盆里扔一沓纸钱,看火苗噌地一下窜出老高,又慢慢回落,如此反复。
厚厚的纸钱烧完,齐阿爹带着他们俩再次磕了个头,才下山回家去。
初二要回娘家,齐阿爹早没有娘家了,这一项就省了。
倒是齐满仓带着夫郎儿子去了三水镇。
初三在家猫闲。
初四迎灶神,香烛摆满各个灶口,请灶王爷“回家”。
初五送穷神,旻哥儿一早起来就把后院整理了一遍,秽物集中在一块儿,齐阿爹点燃爆竹,旻哥儿立刻把所有秽物扫出门外,祈愿送走贫穷困苦。
初六这日,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其中有一个齐昱还有点印象,是最早买了他两条鱼的齐二叔。
这个二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昱一直没来得及问齐阿爹,眼下人带着一大家子上门,齐昱也不知道要怎么招待。
齐老二从跨进门槛就开始颐指气使,似乎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你阿爹真把你俩教的不像样,见了长辈也不知道见礼!”齐老二坐在堂屋主座,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脸牛气哄哄的。
齐阿爹从屋里出来,看见齐老二一家,一样没有好脸色。
“你们来做什么?”
“你这话问的,大过年的,当然是来走亲戚呀。”齐二婶陪着一张不值钱的笑脸,两个小的被他拢在身前,还有两个大的坐在一边,俨然一副少爷模样。
“我家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请走吧!”齐阿爹冷着脸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齐老二噌地站起来,指着齐阿爹,“当初我就不让老三娶你,个克亲克夫的晦气玩意儿!老三走了,这个家也轮不到你做主!”
齐阿爹叫他气的浑身发抖,他满目怒火瞪着齐老二:“我家轮不到我做主,难道还轮得到你这个狼心狗肺、道貌岸然的无耻小人来做主?给我滚出去!”
齐老二叫他这一顿骂火上了头,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齐二婶假模假式拉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大过年的别动手啊!咱好好说,怎么也是亲兄弟家的。”
齐老二更上头了,大手高高扬起,旻哥儿闪身挡在齐阿爹身前,大声喊着:“不许打我阿爹!”
齐老二伸手拽开旻哥儿,啐了一声:“有你个赔钱玩意儿啥事!给老子滚开!”
旻哥儿力气小,被猛的推到在地,他目光焦急在厅内巡视,却不见齐昱的身影。
齐老二又指着齐阿爹,骂道:“你个丧门星,克死自己爹娘不算,还来搅和俺们家!自你进门,俺爹娘老子病的病死的死,老三也叫你克死了,老四至今没个信儿,你说说你,咋还恬着张老脸不死呐?!”
一盆盆脏水泼下来,齐阿爹几欲昏倒,他迫切的想要找个依靠,可旻哥儿被齐二婶拉着,齐昱…齐昱呢?
“实相点,带着你的铺盖卷滚蛋!这是老三留下来的基业,理应由俺这个亲兄弟代为掌管。”齐老二转身又坐回了主位。
底下一个半大的少爷突然开口:“二舅,他家这哥儿长得不错!正好,我书房还缺个侍墨小童,不如就交由我带回去?。”
“我也要!您之前没说他们家还有个这么标致的哥儿,二舅可不能偏心!”
旻哥儿满眼泪水,气的直接在齐二婶手上咬了一口。
齐二婶吃痛撒开了手,旻哥儿趁势跑回齐阿爹身边,被齐阿爹牢牢拢在怀里。
“你个小贱妮子!”齐二婶指着他怒骂。
“你们再不走,我就去报官!”齐阿爹威胁说。
齐老二听了却是不屑的哧了一声,“报官?你拿什么身份报官?上俺们家族谱了吗?”
“报官也行啊,我四叔正好在县衙当差呢。”年纪大点的少年笑道。
“你们……你们简直就是畜生!”齐阿爹颤抖着举起手,指着这一群卑鄙无耻之人。
这件事是他一生的心结,没上族谱,不被承认的夫郎,和外室有什么区别?
每每说及此事,他就是再有理,也没了辩驳的底气。
“对了二舅,你不是说他们家还有个功夫不错的小子,怎么这会儿没看见人了?”那个小的问。
“找我呢?”齐昱从门口进来,手里握着一根柴禾棍子,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只齐膝高的狗子,正是大黄和小花。
他一直在院子里,打发二黑去找齐满仓后,就贴在门边站着,听里面的动静。
有些事情他不问,齐阿爹不会说。像今天这件事,哪怕他问了,估计齐阿爹也不愿意说。
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却连夫家的族谱都没上,对这个年代的人而言,算得上奇耻大辱。
可有些事情若是不知道根结所在,永远都无法解决。
那小少年见着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狗子,眼睛登时亮了,他几步走过来,目光紧盯着大黄,“这两只狗不错,我跟大哥一人一只,刚好!”
他这话说的天真,仿佛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所有物。
齐昱听完笑了一声,问:“喜欢啊?”
少年殷切点头。
齐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那送你了。”
少年伸手就要去拿狗绳,小花却突然跳起来,狠狠咬住了那只手。
“啊——我的手!”少年不住哀嚎,一边向后面求助,“大哥救我!好痛——”
朱文渊赶紧跑过来,试图帮着把狗子赶走。
小花却咬准了,任他怎么甩都不松嘴。
身后的几个人登时变了脸色。
齐老二更是连黑,他径直走到齐昱面前,面上似乎裹了一团黑气,“齐昱,你别不识好歹!这是你大姑家的公子,你的亲表弟!他们要是有个好歹,你们一家没好果子吃!”
齐昱满不在乎的笑笑,棍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没好果子吃,我就不吃呗,干嘛非得上赶着?”
“你!”齐老二叫他堵的说不上话来,那边文博还被狗咬着,这让他回去如何向姐夫交代?
“昱小子,你别犯糊涂。”齐老二来硬的不行,打算来软的,“你是我齐家的子孙,咱们才是一家人。你爹留下来的家产,日后也是你的。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快让狗子松嘴!”
齐昱却懒得理他,径直走向齐阿爹。
齐阿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埋怨。
齐昱叹了一口气,问说:“阿爹,他们老齐家的族谱是皇榜还是玉牒?咱们非得上赶着贴上去?”
齐阿爹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也知道老齐家没几个好人,可那到底是三哥的本家。
没上族谱,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连跟人争辩都没有底气。
“您看看他们家这一窝子,”齐昱拿棍子点着屋里众人,“一个好鸟都没有,全是孬蛋!把我的名字和他们写在一张纸上,我都嫌晦气!”
“没有族谱,咱们就单开一张。几百年后,咱们就是老齐家的列祖列宗!”齐昱语气豪迈,像喝了三斤烧刀子。
齐阿爹叫他这一番话逗笑了,心中的惊惧稍缓,身体也慢慢停止了颤抖。
齐老二却是气的直冒烟,他边走边指着齐昱骂道:“老子看你是反了天了!你他娘的别忘了——”
“大黄!”齐昱不等他说完,直接一声令下,刚还在对着朱文渊狂吠,试图阻止他上前救弟弟的大黄就扑冲过来,顺着齐昱的手指方向,狠狠咬向齐老二。
堂屋里登时乱做一团,哀嚎的、咒骂的、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声音此起彼伏,齐二婶带着两个儿子过去帮忙,又怕遭狗咬,想靠近又不敢的,场面登时更热闹了。
齐昱继续说:“阿爹,还有旻哥儿也是,人活着,不是为了那一张没用的纸,也不是为了那些虚名。我们活着,就只为自己活,怎么开心怎么活!永远别拿旁人的规则束缚自己,那帮脑子生蛆的东西,不该成为您自轻自贱的理由。”
齐阿爹慢慢平静下来,他松开刚才无意识紧紧掐着旻哥儿的手,满含关切:“没事吧?”
旻哥儿轻轻摇了摇头。
齐阿爹又看向齐昱,眼中带着半真半假的责怪:“所以你适才一直躲在门外,瞧着我和旻哥儿被人羞辱?”
“对不起!”齐昱诚恳道歉,“我现在就帮您把这事解决了!”
齐昱面向那一团人,喊了声:“大黄小花!”
大黄小花立刻松嘴,窜到齐昱身后去了。
它们身上没少挨拳脚,这会儿呲着牙,对着那群人狂吠不已。
冬日里棉衣穿的厚,狗子又还没成年,齐老二他俩并没有怎么伤着。
只是突然被陌生的畜生咬住,激发了内心的恐惧,这才叫的惊天泣地。
齐二婶把齐老二扶起来,朱文博还躺在地上,赖在朱文渊怀里哭个不停,嘴里喊着:“叫爹来砍了他们的脑袋!这帮刁民呜呜呜~疼死我了呜呜……”
齐老二这下已经不是愤怒,他发誓,一定要先弄死这个小崽子!
等把这小子弄死了,剩下那两个丧门星还不任他揉捏。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有了主意,想着眼下先把人安抚下来,待他回了县城,这小子离死期也不远了。
齐老二朝地上啐了一声,接着打了个哈哈,“今天这事儿——”
齐昱面无表情走过来,齐老二刚挤出个笑脸来,齐昱蹬起一脚踹在他心口,把人踹到了门槛边。
“哎哟——”齐二婶尖叫着扑过去,却没有齐昱动作快。
齐昱三两步跨过去,齐老二挣扎着要起来,又被他当胸踹了一脚,登时眼前一黑。
“你他娘的……”齐老二大口哈气,指着齐昱。
齐昱冷着脸把人翻了个面,手中棍子穿过齐老二的手臂抵在他背上,用力一撬,只听咔擦一声,齐老二一条胳膊被硬生生给卸了下来。
齐老二已经痛的两眼发晕,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又被齐昱拽着领着往后拖。
齐二婶扑过来想要把人抢下来,被齐昱一脚踹开。
两个半大的儿子已经彻底傻眼,呆楞无措地站在一边。
齐昱拖着齐老二,像扔死鱼一般把人扔在齐阿爹面前。
旻哥儿吓得不敢睁眼,齐阿爹也是被他吓得不轻。
他以前只觉得齐昱脾气好,说什么都乐呵呵的。
如今这副冷酷至极的模样,倒叫他有些心惊。
不过说到底,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齐阿爹没那么不识好歹,但也不希望齐昱就此惹上麻烦。
交代旻哥儿带大黄小花去后院看看伤,他拉着齐昱一只手,说:“小昱,算了吧,他和你大姑一家亲,咱们惹不起。”
齐昱扯了一下嘴角,“大姑?大姑又怎么了?”
齐阿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鱼一般的齐老二,说:“你大姑父是长阳县唯一的举人老爷,咱们惹不起。”
举人?举人老爷?
齐昱有点印象,“是不是姓朱?”
齐阿爹点头,“你见过?”
齐昱笑笑,见是没见过,但他往朱府送过好几回鱼鳞冻。
没想到定他鱼鳞冻的举人老人家的夫人,竟然是他大姑。
这时间赶的可真巧啊!
齐二婶见状来了几分底气,“就是!俺们家和举人老爷可亲着呢!你二叔今日要有个好歹,准叫你进大牢吃板子!”
齐昱漫不经心笑了一下,他看着齐二婶,一脚踩在齐老二肚子上,语气平平地说:“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帮你阉了他。”
齐老二半点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呜呜叫着。
齐二婶立时噤声。
齐昱把手里的棍子递给齐阿爹,齐阿爹还以为他打算就此罢手,不料又听他说:“阿爹,手欠打手,嘴贱抽嘴!手我已经帮你打了,剩下的你来。”
齐阿爹:“……”
“弟夫郎……”齐二婶又要说话,被齐昱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齐阿爹握着棍子,举棋不定。
他这辈子哪里做过这种事,就是乡亲之间脸红拌嘴都少有,更何况叫他拿着棍子打人。
可这齐老二又实在可恶!当年三哥病重,他求上门,想要借几两救命钱,却叫人拦着一阵羞辱后,又将他赶了出来,连三哥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这些年不曾来往,没想到一上门竟打他家新房的主意。
叫人如何不恨。
齐阿爹举起木棍,齐昱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地上的朱文博终于停止了哭声,朱文渊扶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替他擦干眼泪,一只手手悄悄伸进袖中,摸到了藏在里面冷硬的金属。
木棍破空而下,朱文渊悄无声息靠近齐昱背后。
齐二婶垂着脑袋,斜眼偷偷看着。
“嘭——”
“锵——”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接着又是一阵乒铃哐啷。
木棍狠狠抽在齐老二嘴上,这下他连呜都呜不出声音来了,
身后二黑狠狠咬在朱文渊手上,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齐满仓随后赶到,瞧着这一屋子人都有些发蒙。
二黑不会说话,跑去找他一个劲狂叫,他还以为是来找他玩的。
逗着狗玩了半天,发现二黑越来越暴躁,这才想着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有人拿着把刀要伤齐昱。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二黑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咬上那人手背。
二黑是三只里面战斗力最强的,他一张嘴下去,朱文渊的手心手背几乎被贯穿,登时鲜血直流。
朱文博见状赶紧跑过来,盯着他大哥的手又开始哗哗流眼泪。
朱文渊疼的直冒冷汗,却还不忘对齐昱放狠话:“你完了!”
他年纪虽小,目光倒是阴毒。
齐昱捡起那把匕首,将手背在身后,笑笑:“我完不完的还两说,你的手不赶快包扎,那可就真完了!”
朱文渊伤的是右手,他是读书人,不是县学那帮混日子的学子,而是有正经大儒教授课业的学生。
他父亲还是举人,对他的要求更是严之又严。
若是日后抬不起笔,他不敢相信自己将面临什么。
他用毒蛇一般的目光紧盯着齐昱看了两眼,由朱文博扶着走了。
他俩走了,齐老二一家自然得跟着,毕竟他们来时共用的一辆马车。
可眼下齐老二动弹不得,齐二婶招呼两个儿子过来搭把手,把父亲抬到马车上。
两个半大小子刚开始动作,外面就传来一声惨烈的马嘶鸣声。
齐二婶连忙跑到屋外,一看,马车已经载着朱家兄弟跑远了。
“等等!俺们还没上车呐!快停下!”
她一个劲的挥手呼喊,马车最终消失在长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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