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传说。”莫若南缓缓道来:“是从莫家村守村人口中听到的,人都说她是在疯言疯语,我却记下了。”
“几千年前,这片大地上的人犯了一个大错,诸神明决定,再不插手凡间事。”
莫若南望向天边,月亮挂在莽莽群山之上。“神明退去后,月亮掉了下来,山脉砸到海里去,海水淹没大地。”
“世上不能没有仙,所以人们造了一个仙。一个为他们实现愿望的仙。”
故事说到这里,慕怀昙也明白了,这里的人口口声声都说,是可恶的邪灵,助长了巫蛊之气。可没人想过,世上又哪来的邪灵。
“从始至终,他们拜的只有洞仙一个。”
“他没得选,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人们实现心愿的仙。”慕怀昙背靠在藤蔓上,藤蔓虬结在一起,将她稳稳拖住。
莫若南心中有愧,她偏过头去,不敢再看那处洞穴。
“莫若南。”慕怀昙忽然喊她。“洞仙的身世说完,那说说你吧。”
“我?”莫若南呆住。
慕怀昙缓缓闭上眼,掩饰住即将喷涌出的情绪。
“阿慕......”莫若南伸出手,却被慕怀昙周身锐意刺痛。她不禁后退几步,仍在猜测慕怀昙态度剧变的原因。
慕怀昙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想去死,当着阿莫的面去死。”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慷慨义举吗?当一个悲情英雄?然后给阿莫留下永世不可磨灭的悲痛?”
莫若南神情霎时空白,她支吾几声,说不出答案。
慕怀昙想要一个答案,她一步步逼向她,声音发紧,“一年前,你想赴死,阿莫十二岁,孤苦无依。”
“今日,你自愿赴死,哪怕阿莫就在身边,哪怕你有本事走,哪怕......你明知自己无罪。你要自己的女儿,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慕怀昙紧紧盯着莫若南眼睛,她看见那人泪水蓄满眼眶,可她还要说:“莫若南,你好狠的心。”
“阿慕......”莫若南哽咽道:“连你也这样说。”
慕怀昙看了她很久,眼前人像是被扒掉壳,壳下支离破碎。慕怀昙终究是狠不下心肠,握住了她的手。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那活着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我......”莫若南垂着头沉默很久,终于吐出一句,“死了不能一了百了,却能解我心头之恨。”
慕怀昙惊得瞪大眼,剩下的话被她吞下去,再也说不出半分。
莫若南仿佛泄了一口气,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重担,在此时找到出口,泄洪般涌出来。
“我从未忘记......”莫若南声音在发颤,“她的来历。”
“她是我被一帮畜生强压着,与另一个小畜生苟合。她是我怀胎未足十月,就硬生生被刀剥出来......”
“别说了!”慕怀昙抱住莫若南,莫大的悔意涌上心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可笑,又有多无情。
莫若南声若蚊蝇,但还在继续倾吐,“一年前,洞仙不愿收我。一年后,洞仙收走了我离开阿莫的唯一借口。”
莫若南抬头问:“是不是就连仙人也觉得,我的心愿有悖人伦?”
慕怀昙柔声安慰:“兴许仙人只是觉得,这并非你本意。”
“并非我本意?”莫若南愣愣地重复慕怀昙的话。
“若你真恨阿莫,那晚便不会拼了命地救她,也不会连死都想着,要换回她的命。”
“是啊......”莫若南忽然笑了,她紧抓住慕怀昙手臂,盯着她道:“成了洞仙夫人后,你果然变了。”
“那你有没有怪我,在你出嫁那日没有救你于水火?”
莫若南的眼神很认真,不放过慕怀昙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慕怀昙却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怎么回。
“唉——”莫若南长叹一口气,把慕怀昙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声音变得很激动,“阿慕,七情是活人的刑具。仙人修忘情道,不为凡俗七情所苦,你也......”
“学着忘情吧。”
“忘情......”慕怀昙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这时,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慕怀昙转身,只见洞口藤蔓散开,阿莫蹦跳着从山洞里出来。
“慕姐姐!”阿莫像只小雀一样,奔入最近的慕怀昙怀里。
慕怀昙抚摸她的头发,怀中暖暖的温度,和隐约心跳都在提醒,她的这个妹妹,回来了。
阿莫是只无忧虑的小雀,欢笑着又蹦入莫若南怀里。
莫若南忙擦干眼泪,将她拖在怀里。阿莫手环住莫若南脖子,羞赧地吻上阿妈脸颊。
阿妈总说她是大姑娘了,要自立。可在这一刻,阿莫就想这样做。
阿莫闭上眼等莫若南责问,可等了许久,只感到颈旁渐渐湿润。
“阿妈,你怎么又哭了?”阿莫的小手还没莫若南半张脸大,也学大人模样,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小孩儿才哭。”阿莫板起脸来教训母亲。她把胸一挺,自豪道:“阿莫现在,再不会哭了。”
慕怀昙无奈地目送这母女俩离开,莫若南是越哭越凶,哭得停不下来,哪还有半点第一刀客的影子。
“学着忘情吗......”慕怀昙嘴里,还咀嚼着这几个字。
洞口藤蔓并未放下,似乎在等什么人进来。
慕怀昙走进去,张口便问:“你演这一出究竟是为什么?”面庞含着微微的愠色。
“如今皆大欢喜,又何必动怒?”岚刹的声音悠悠然响起,“不如同来赏月。”仿佛他手边还摆着茶和月饼。
“呵,赏月。”慕怀昙闻言气不打一出来,“那洞仙老板,好歹结算一下工钱吧。”
“你若缺钱,来找我拿便是。只是工钱,我不懂。”
尽管看不见人,但慕怀昙也能想象到那死神仙说这话的模样。定是可恶赖皮,装得无辜。
“好一个不懂。”慕怀昙往洞穴深处走,拎起地上鱼篓,气势汹汹地要往山下去。“那你懂不懂,平白无故被拉来当演员,是很折寿的一件事。”
岚刹还悠哉游哉地回她,“我最不怕折寿。”他偏偏忽略了“演员”二字。
慕怀昙冷笑,披着月光下山去,她待会儿定要这人好看。
今日中秋,家家户户都要团圆,饭菜香气从窗户里钻出来,勾得慕怀昙走不动道。
她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手里虽说拎了条大肥鱼,但总不能抱起来生啃。
都怪这里的房屋建得一模一样,叫她又迷了路。慕怀昙才不会承认,是她从来不记路。
“哎,那位姑娘!且等等!”
慕怀昙扭头,一个陌生却有些眼熟的面孔从远处奔向她。
“姑娘,你手里的鱼卖吗?”来人微胖,因跑动额上生汗。他看见慕怀昙手里的鱼篓,眼睛直放光。
“不卖!”慕怀昙抱紧鱼篓,生怕被他抢去。待会儿她还要把鱼送去莫若南那,顺便......蹭个饭。
“等等。”男子还是凑上来,脖子几乎要抻断。忽然,他指着鱼篓大声道:“这不是我家的东西吗!”
慕怀昙愣了一瞬,只听男子开始怒骂:“好哇!我说哪个缺德的小偷,竟在团圆夜把我家鱼偷去,害我空着肚子跑出来到处寻鱼。”
男子气得失控,一把扯下慕怀昙蒙面的布,“让我看看,是谁家不要......”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男子张着嘴,怒气如岩浆凝固在脸上,仔细看,他伸出的那只手,还在发抖。
慕怀昙也很尴尬,她才跟祝家村的人大闹一场,遮挡面孔本为了躲避事端,谁想,还是躲不过。
都怪那个死......
“洞仙夫人!”
男子终于反应过来,他那惶恐害怕都写在脸上,双腿颤得随时都要跪下。
他嘴唇张了又张,料是嘴笨,缓解气氛的话都说不出。
“哎!都是我该死!”男子支吾许久,竟伸出手要打自己。
“别!”慕怀昙忙拦住他,“这鱼是洞仙让我拿下山,要送给哪位缺鱼的乡亲。想必,就是你了。”
慕怀昙正要将鱼篓递给男子,忽听木门吱呀,有个陌生人影从自家院子里探头,那人用熟稔语气对男子道:
“我说是什么动静。祝廉家的,你不回家吃团圆饭,在这做什么?”
慕怀昙捕捉到关键词,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她递出去的手一个急转,又揽回自己身后。
“哎!”祝廉家小儿子见慕怀昙这样,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没多说什么,连招呼都没和村人打,就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洞仙夫人?”凑热闹的村人揉揉眼睛。
“我不是。”慕怀昙把脸蒙紧,匆匆忙忙地跑了。
走在路上,慕怀昙满脑子都是这鱼的来历,“岚刹为什么偏偏要去偷祝廉家的东西?”
“年年有余。”
慕怀昙猛地抬头,“谁在说话!”她四处扫视,可道路上空无一人。
“无余......无寿余......”
那声音仿佛回响在空谷中,飘渺得不真实。
慕怀昙眼睁睁看着前方路口转角处,闪过一个红色的身影,红得刺目。
她想也没想,朝那个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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