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怀昙在林子里极速穿梭。她被骗了,山之东北根本没有船。慕怀昙从来没有假设过那么一丁点可能性,祝离会骗她。
太阳挂在正顶上,烤得人燥热,慕怀昙一脚踹开祝离家的门,果不其然,空无一人。
慕怀昙灌了杯凉水进去,浇灭心中烦躁,拼命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
“这可不是什么好方法。”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慕怀昙看过去,竟是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岚刹的出现比凉水还管用,慕怀昙瞬间不急了。
“让我好等。”她沉着脸道。
岚刹手里牵着阿莫,阿莫见了慕怀昙就乖巧地笑。
“姐姐,阿妈和离姐姐去找船了,她们叫你不要担心。”
慕怀昙怎么可能不担心,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她问岚刹:“是谁在散布谣言,找出来了吗?”
岚刹笑着摇头,“或许他已经死了。”
慕怀昙并不意外,恐怕这从始至终都是白寨的阴谋。只是不知道被他们抛弃的神明,会怎么想。慕怀昙看岚刹的眼神带了几分可怜。
“你会开船吗?”岚刹忽然问。
慕怀昙当然是不会。
岚刹走到慕怀昙面前,手搭在她肩上,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那你记好,只要扬起帆,无处不在的风便能将你推至彼岸。”
慕怀昙脑中涌进一段记忆,原来阿慕的父母没有死,他们侥幸存活下来,一直在找自己的女儿。
“你不属于这里,注定要离开。”岚刹朝慕怀昙微微笑着,记得是谁刚来时,还说他除了喜之情,悲怒兼俱。
慕怀昙只觉腰间一空,岚刹不知何时抽走了她的腰刀。
岚刹割下一缕长发,系在慕怀昙手腕上,发丝冰凉,像水一样环绕。
“它可护你平安回家。”岚刹没说,这是他最后一点法力。
慕怀昙摸着腕子正要开口,院门外突然传来骚动。手被捏紧,岚刹拉着她往外跑。
又是白寨的人,这回追他们的人数,是白绍的三倍。似乎整个白寨都倾巢而出。
阿莫脚步没成人快,便被岚刹抱着。可怜这孩子,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被逼着逃亡。
阿莫捏着拳头始终没吭声,她总是这样寡言少语,连哭也不会。
拐到一处小巷里,终于摆脱了追兵。慕怀昙看岚刹面色稍显凝重,难得宽慰道:“这样也不错,你卸下神明身份后,和我们一起走。当个普通人,乐得轻松自在。”
听了这话,岚刹脸上终于浮现笑意。他把阿莫交给慕怀昙抱,假装酸麻似的甩甩手,“也好,我的确想看看外面变化成何种模样。”
慕怀昙感到奇怪,神仙也会累?她没细想,听见岚刹继续道:“莫若南应当快到了,去江边便可与她汇合......”
“他们在这!”
“快追!”
慕怀昙又被迫奔逃起来,眼见着离江边越来越近。追他们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能让他们过去!”
慕怀昙也看见了那艘大船,它正缓缓驶向青江渡口。
“该死!”追兵首领怒骂一声,他朝身边人耳语,要动用白寨的秘密武器。
那是一种轻型弩箭,威力无穷。
追兵将弩箭瞄准了慕怀昙的腿,可慕怀昙五感衰退,并没能及时察觉。
被她抱在怀里的阿莫不经意扭头看见,忙捶打着慕怀昙的肩,让她躲开。这时已经晚了,弩箭掠过,空中只剩一道残影。
沉闷的一声响起,像是利刃插进木头里。
慕怀昙扭头,她伸出手,离岚刹只差一厘。可一股力从身后推来,慕怀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岚刹越来越远。
弩箭接连不断地发射,都被一桩坚固无比的障碍挡住。或许这具身体不知道疼,岚刹看着慕怀昙,脸上是温柔的笑意。他嘴型在说:“走吧,回家了。”
慕怀昙笑自己真傻,神仙怎么会累。他把阿莫交给自己,原来是早知道......
“姐姐,你怎么哭了?”阿莫的小手在慕怀昙脸上胡乱抹。她眼里也渐渐涌上泪水,“姐姐,阿莫心里为什么难受?”
追兵手里的弩摔在地,裂成两半。这动静让慕怀昙回头,只见那群白寨的人都在地上翻滚,他们捂着心口,神情痛苦。
慕怀昙恨恨道:“这是弑杀神明的代价......”
“什么是神明?”阿莫扬起头问。
慕怀昙神情僵住,她回头看去,自己已经离追兵很远。远处再没有那个从容身影,只有一个木牌位,孤零零躺在地上。
牌位散成两半,上面的青丝已然断开。它就像被扔在地上的废料,不会有人记得,它曾属于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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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慕!快来!”
莫若南看见了慕怀昙的身影,她挥舞着手,神情略显紧张。
慕怀昙抱着阿莫,费了一番力气才登上船,站在高处,视野更加开阔。无数人影朝这边赶来,他们有的是白寨护卫,而有的只是普通村民,手里拿着锄头镰刀,很多是熟悉面孔。
“别让她们跑了,否则罪行连坐!”
慕怀昙忍不住轻啐,“黑心肠的东西。”但这些人在慕怀昙落难时冷眼旁观,慕怀昙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们,舍下带祝离和莫若南离开的机会。
“我们得赶紧走!”她把阿莫交给莫若南,转头抓起帆索。白色的巨幅船帆升起来。
祝离看着那纯白幽灵般的帆布,眼里渐渐泛起水光。她抚着慕怀昙的头发,呢喃道:“阿姐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慕怀昙隐约嗅到一股血腥味,她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口又裂开。
莫若南从船舱里出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听不见里面阿莫的动静。
“到了地方,阿莫就会醒。”莫若南仿佛看出慕怀昙的疑惑。
“祝离,我们都活到了这一天。” 莫若南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一定能离开这里。”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被困在这个地方。”祝离浅浅叹息,她瞥了眼越来越近的人潮。
慕怀昙拧眉,她没觉得这两人平时有这么多话。
船的体积太大,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驶离港口。慕怀昙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偏偏祝离和莫若南二人丝毫不急,平静地望着远处——
村人并不情愿去追杀那几个所谓的叛贼,他们偷偷放缓脚步,却被白寨护卫发现。狠狠几鞭子,把怠惰的人抽得皮开肉绽,惨叫声压着他们走。
“白寨那群人,看着比谁都虔诚,却从没信过神明说的因果。鞭打无辜的子民,挑起无谓的纷争,追求无果的荣华。”
祝离把自己的刀握在手里翻看,刀被擦得锃亮,没人知道,它才杀过自己生平第一个人。
莫若南是个老练的刀客,过了感慨的年纪,她只是望着天边,沉思。
如今神明不存,旧的秩序只待崩塌,届时白寨是覆灭,是延续旧规,还是生出新的萌芽?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情绪。莫若南望着那群像牲畜般被驱策的村民,淡淡道:“因果一直在那里,它从不是由神明决定,是由人定......”
她们还是放不下,这片交织了喜与悲的大地。
突然,“嗖嗖”两声破空声穿刺而过,那高高扬起的白帆,瞬间滑落下来,仅剩光秃秃的桅杆杵在原地。
又两声闷响,弩箭破开水流,向船底而去,险些将船射穿。
慕怀昙拿起刀,要往岸上跳。
两只手臂却同时横在她身前,“离了你,阿莫会死在路上。”莫若南状似威胁。
慕怀昙得吵她大吼:“我说过,自己的孩子自己负责!”
见慕怀昙脸色黑沉,祝离竟扑哧笑了起来,她抚上慕怀昙发顶,语气温柔:“小阿慕,你也是莫姐姐的孩子呀。”
“可为什么......”慕怀昙话没说完,莫若南就趁她不备,跳下船去。慕怀昙脚步刚动,正要去追,却落入一个馨香温暖的怀抱中——
祝离将她环住,耳边的叹息像是临别前最后的嘱咐,嘱远行的孩子一路安好,嘱她别因为分离而感伤,嘱她落地发芽,快快长成不惧风雨的大树。
却唯独没有道清自己的去路。
“阿姐......你说过你会跟我走......”
慕怀昙的话还是没有传达到祝离耳中。她趴在船舷上,只能望着她们毅然决然的背影。
远处莫若南一声大喝,比惊雷还要响亮,“白乌,拿起你的刀!敢不敢随我斩了那群王八蛋!”
祝离高声宣布,“自今日起,白寨一切腐朽的规矩,尽数废除!所有人都能坐上船,去四方远行!”
......
弩箭、人潮,呼啸着朝慕怀昙袭来,又被两道熟悉身影拦住。系船的绳早被斩断,浪涛推着船越行越远。
耳边还有祝离留下的温度,她说:“祝离和莫若南若死,世上还有阿慕。”
她们在渡口零散船只间,点了一把火。连绵数里的大火,无数船只的骸骨被火焰包裹。
莫若南和祝离两人贴着烈焰穿梭,她们要把其余所有船只燃烧殆尽,这样就再无人能追上要行到远方的大船。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缭绕在慕怀昙身边许久。待慕怀昙发觉它时,它又迅速投身火海中,将那场火燃得愈烈。
船没了帆,竟然也动起来,甚至比从前更快。慕怀昙察觉手腕灼烫,低头只看见一地灰烬。腕子上空荡荡,岚刹送的手串燃尽了。
远处山巅上蓦然出现一个身影,慕怀昙看不清,但总觉得,他在朝自己笑。他说:“回家。”
终年堆积在山腰的雾岚缓缓散开,浓重雾气往山下压。慕怀昙隐隐觉得,是非善恶都将归于这雾中的混沌。
再抬眼,那个白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山中雾岚本就停留一刹,被强留在人间千载,想必无时无刻都渴望消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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