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悯缓步自街巷浓稠的黑暗中走出,太阳穴隐隐的胀痛让她确信,刚才那杯苏打水里掺的是烈酒。
她不喜欢喝酒,不喜欢会让她失去对身体掌控的任何事物。
她此刻有很强烈的想法,想点燃一根烟,藉由尼古丁让自己获得片刻清醒。
但不行。
鼻尖嗅到的香橼与杜松子糅杂出的凛冽清香,时刻提醒着她,周绮亭就在她侧后方,让她半刻不敢松懈。
是时候该戒烟了,周悯心想。
“我叫了代驾,待会我让她先送你回去吧,你似乎喝了酒。”一阵晚风拂过周悯的发梢,周绮亭闻到了她身上经体温加热的淡淡酒味。
周悯昏沉间,想不出什么回绝的话,于是回过头,探究的眼神自上而下地扫过周绮亭的脸。
犹如工笔画就的眉毛,眉弓下深邃的轮廓,纤长浓密的睫毛下点漆般的眼瞳,秀美挺直的鼻梁,再就是水色润泽的红唇。
这是周悯第一次认真打量现在的周绮亭。
此前的相处中,她一看到周绮亭的脸,目光总是无法聚到实处,就那样涣散地,透过十五年的时光,看向当初的周绮亭。
周悯或许是怀念的,就像是饥不择食地吞咽玻璃渣果腹,她在那段痛苦到极致的时间里,也曾麻木地从人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里,挑拣中有关周绮亭那一段,汲取些许能量。
饮鸩止渴原来是这个意思,后来的周悯幡然醒悟。
那你呢,周绮亭,自小在幸福的环境中长大的你,会记得一次微不足道的施舍吗?会知道那点好意曾短暂地照亮过我的人生吗?
你会知道,未来的某天,你会被摸过一次头的流浪狗咬断咽喉吗?
周悯的视线最终落在周绮亭白皙的颈项上,平时姿态从容的人此刻被盯得喉头微动。
周悯在打量周绮亭,周绮亭也在端详着周悯。
女生的脸颊被酒精熏蒸得漫上淡粉色,蹙起的眉心带着难解的怅惘,长而翘的眼睫随着视线微颤,最后眸光半垂,定定地望着周绮亭的脖子,神色变幻。
“你在想什么?”周绮亭直接问了出来,她实在是好奇,眼前人透过自己联想到了些什么。
“我在想……”女生突然凑近,稍稍俯首,温热的鼻息带着酒气拂过她的颈侧,激起一片颤栗。
“你的香水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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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置信,这是酒后的周悯头脑风暴之下想出的理由,既尴尬,又不礼貌。
此刻她坐在后座上,浑身僵硬地紧盯车窗,不敢回想刚刚发生过的事,更不敢转过头去面对坐在另一端的周绮亭。
在车辆即将驶入周悯居住地的街道时,周悯垂在身侧的左腕被轻轻捏住,手套与衣袖之间裸露的皮肤沾染上液体的凉意,随后她闻到了自手腕弥散的、熟悉的香橼杜松子香。
周悯讶然转过头,目光撞进了周绮亭仿佛天生自带深情的桃花眼中,只见她侧首,朱唇轻启:“要记得我。”
周悯不自然地抽回手,胡乱地“嗯”了一声,随即立马推门下车,头昏脑涨地在路边静止了一会。
酒精害人。
“你还好吗?”车窗内的人神色关切。
周悯重拾对表情的掌控,牵起唇角,露出轻松的笑:“我没事,今晚谢谢你啦,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透透气。”
目送车辆远去,周悯看见车后的车标,忽而思维发散。
演得真是细致入微啊。
周悯认得这个车型,不到三十万的价格,对于周氏集团的大小姐而言,实在是朴素到尘土里了。
不过想想也合理,或许是小时候的那段经历让她学会了低调做人吧。
自那时起,网上有关周氏集团董事长独女的消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周悯没有把握能找到周绮亭的踪迹。
感谢命运迟到已久的垂怜。
周悯转身,再次没入浓郁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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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周悯提前预习了职场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场景,但是在旨在“部门迎新”,实际大可不必的饭桌前,她还是难免尴尬了一下。
而且,部门聚餐,为何席上还坐着小郑总和小郑总的朋友周绮亭啊?
在郑思颖推门而入后,就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包厢里,周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我还有点事,今晚就是过来看一眼。”郑思颖拿着手机起身,一边手速极快地输入文字,一边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最后,她不忘回头嘱咐:“待会你们去哪续摊都行,今晚的费用周小姐报销。”
郑思颖是为了把周绮亭带过来才现身的吧?
周悯听着左手边坐着的人和其她人言笑晏晏,周绮亭扣在餐桌上的手机接二连三地涌入消息,连连振动,直到估摸着郑思颖上车了,振动才消停。
在此期间,周绮亭看都不看一眼消息,也没有看身旁的周悯,就好像她只是来买单的,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要帮周悯挡酒呢?
郑思颖离开后,席上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很快就进行到了避无可避的敬酒环节,本来周悯都打算站起来回应了,但是身旁的周绮亭按住了她的手。
周绮亭的手有点凉,她侧身,用一贯的温柔目光安抚周悯,轻声道:“我来。”
然后就这样替周悯挡下了几轮酒,直到后来,其她人都看出来些什么,就自动略过了周悯,没有再为难她。
这算什么?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周悯是靠关系进来的吗?而且关系还很牢靠,会挡酒的那种。
周悯自认为凭着自己当初的那份简历和作品集,想获得这份工作,不说是十拿九稳,成功率也不算低。
虽说工作经历大都是编纂的,但她也是踏踏实实地下了许多功夫去学习,就算是后续工作上有超出自己能力的部分,她也能花钱找人完成。
现在好了,和周绮亭扯上关系,以后多的是用钱无法偿还的事。
这下她又不得不欠周绮亭些什么了,往后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和周绮亭一起死?
周悯有些懊恼。
她明明已经计算好了,她人生头十年的生存得益于周氏的资助,那她后来救下周绮亭,也算是还上了。
周绮亭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只是小孩子间一个承诺而已,即使失信的后果惨重,也罪不至死。
但周悯仍然决定和周绮亭同归于尽。
一命偿一命,很公平吧?
那现在这又算什么?
周悯一口把玻璃杯里的果汁饮尽,抄起桌上的白兰地给自己满上,又一口饮尽。
太慢了,直接对瓶吹吧。
在周悯提着瓶颈的时候,身旁的周绮亭察觉到了她的闷闷不乐,再一次按住她的手。
这次的掌心是暖的,烫得周悯把手缩了回去。
周绮亭俯身靠近周悯的耳侧,用沁甜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以为你不会喝酒,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不爱喝酒。”
言语间,垂落的发丝刮擦过周悯的耳廓,那点凉意于酒后发烫的身体而言,无疑是很大的刺激。
周悯连忙坐直了身子,向右边挪了挪,远离身旁这个女人。
嘁,不会喝又不是不能喝。
酒精再一次让周悯失去了表情管理,她深吸一口气,腮帮微鼓,忿忿地在心里说着周绮亭的坏话。
耳边一声轻笑,更是犹如火星般点燃了周悯的不满,她愤然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周绮亭一眼。
落在周绮亭的眼里就是,酒后的周悯面若桃花的样子好可爱,气鼓鼓的样子好可爱,皱眉看向自己的样子也好可爱。
“想圈养她。”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回味过来的周绮亭难免心惊。
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过去鼎铛玉石的生活,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是被有意识地掩藏了起来。
对支配的渴望,是权力带来的副作用。
周绮亭自以为牢牢地掌控着**的笼头,她知道,一旦松手,自己就会变回那个翻手为云的周家大小姐。
自出生以来就有的身份,又怎么能轻易摒弃?
滥用权力的**受困于囚笼,任何过火的念头都会是那把释放灾厄的钥匙。
周绮亭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将周悯的所有神态尽收眼底,最后还是周悯先泄气,扭过头不再理会她。
再等等吧,等到周绮亭解开谜题答案的那天,兴许她和周悯之间,就和以往与她人的关系那样,逐渐乏味,直到无趣。
这不是她第一次动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周绮亭收回目光,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堪堪压下首次萌生的、有关于“圈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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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思颖先前说随便续摊,聚餐结束后,众人却极有眼力见地找借口——
有说要回家遛狗的,有说妈妈煲了汤要回家趁热喝的,还有说家里种的昙花今晚会开,要赶着回去看的。
周悯叹为观止,不顾那位植物爱好者同事的僵滞神色,当场扫码加上了她的好友。
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眼对方家里四月份开花的反季节昙花。
很快,周悯手机收到了一张“求放过”的表情包,心里终于痛快了点。
众人早已陆续离去,空旷的街道只剩下周绮亭和周悯两人。
周绮亭看着周悯捧着手机畅意地笑,脸上明晃晃地流露出“得逞”的神态,心里有关她的形象又添上了几分可爱。
好像小动物。周绮亭眯着眼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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