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杨厨子还在诉苦。
大伙儿听了半天，总算是听到了前因后果：昨日傍晚，杨厨子将混了毒的饭菜端给孙掌柜后，那吴三几人突然冲进店，怒嚣着孙四郎故意害他们被揍了一顿，要他赔钱。
几人争执不下，没吵出个结果，吴三便干脆霸了位置，连同饭菜也全都占走了，吆喝着弟兄们大吃大喝一顿。
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内心都明白了，敢情吴三是自个坑了自个。
施柔正凝神，没漏过厨子口中的字眼，碰碰逢光，后者了然，回她了个“知道”的眼神，随即出列，朗声质问。
“刚才听杨厨子的话，这孙掌柜竟还和吴三商谈过要砸小店的事，事后要赔钱的情形……”
淡淡看了眼缩着呼痛的几个地痞，把人吓得又是一激灵，才接着说：“也和他们几位说的‘要说法’对上了。”
逢光转身，直直看进脸色发白的孙四郎眼底：“看来孙掌柜果真是蓄谋已久了。”
对方眼神闪避，咽咽口水强压害怕，张嘴想要否认，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另一个清和的声音打断。
“我们店才开业一天，孙掌柜便这般如临大敌，还早早地做好了准备，看来之前干过许多这种事，才会这么熟练吧。”
施柔正眼眸流转，神色探究，打量着对面这人，语气轻缓却言辞直接，说破了他一贯的龌龊手段。
两人说完，一齐看向知县。
知县见来回扫视这乱糟糟的一群人，特别是那个颤栗不止的孙掌柜，心中已差不多有了结果。
他拂袖离去：“将孙四郎和厨子，还有这些地痞都先关起来！周引，你去细细审明，写好供单，大夫们先留下候着。”
上司下达了指令，各班衙役官吏们也不敢耽误，赶忙领命，乌泱乌泱地往四面八方散去干活了。
剩下几个皂吏看着六元客栈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眉来眼去。
李甲：也带走吗？
王乙：县令大人又没说带。
张丙：大人也没说放走啊。
刘丁：笨！
逢光抱臂，饶有兴致地看几人挤眉弄眼。
这眉目传情的灵活度，堪比戏剧大角儿啊，不去演剧真是可惜了了。
施柔正微微抬眼望天，沉默着等自家掌柜赏完这出微表情大戏……
等不了一点。
她转过头，沉声说：“几位若是急需看大夫，可找我们掌柜帮着治治眼皮抽筋的毛病，若是不用，那劳驾先定个主意？”
见账房不耐烦了，逢掌柜赶紧正色帮腔，笑眯眯地问：“各位大人商量好半天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当然，两位这边请。”刘丁谄笑，伸手示意大门的方向，将两人送了出去。
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带人上街寻访的周引。
挎着刀的青年扬手，高声问要不要顺路送她们回客栈，得到婉拒后也不在意，只爽朗一笑，挥挥手作告别，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还跟着个小胖捕快，满脸都写着不服气，两条短腿却紧赶慢赶地，不敢落下半步。
而逢光谢过周引的好意后，拉上施柔正就朝着另一边回客栈的方向，径直出发回家。
一路脚步不停，哒哒哒扬起些尘土，从下鼓至上，变少变淡，又落下……
知县伸手，挥开茶杯上缭绕的热气，端起来。
“查的怎么样了？”
属下恭敬弯腰，说：“卑职无能，没查到那位逢掌柜的更多信息，只知道她武功不错，会点医术，六元客栈是从她师母手中接下的。”
“无妨，”知县饮下口热茶，并不怪他，“看着气势不凡，应是位武林人士，查不到也正常。”
方才不过是惯例摸下情况罢了。
看她身形如松，眼神也是平和坦荡，唯有望向孙四郎那一瞬锐利如刀，没藏住底下的威慑，观行事做派……也不像是吴三一类的不法之徒，那便不必多管闲事，只当是个来做生意的普通商户就好了。
但他还是嘱咐道：“让周引多注意一下。”
下属颔首，领命而去。
此时的六元客栈内，温美美撑着下巴，满脸担忧地看门口。
“掌柜和阿柔怎么还没回来啊——”
“难道直接被关起来了？”
“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惊马踩踏？持刀伤人？意外坠车！”
她越想越离谱，忽地停下手上动作，猛然转头，将自己脑中浮现的各种不好猜测都说出来。
取过她手里择了一半的菜，任赛娘利落除掉不要的地方，稳稳扔回筲箕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掌柜的武功那么高，通常只有她俩见义勇为、持刀反杀的情况。”
望望屋外的天，她说：“时辰还早，过去没多久呢，若午时还没回来，我们再去看看。”
弯着身子干活的阿显也闷声补充：“我们没车，掌柜她们也没坐车。”
言下之意就是，路上是不会出现坠车事故的。
她头也没抬，只专心扎着扫帚草，将它们一捆捆一圈圈地牢牢绑紧，然后接过云牧调的糨糊，细细刷着。后者扯过抹布，开始收拾上一桌留下的残羹剩饭。
赛娘看了眼埋首苦干的阿显，主要是看她手中的扫帚草，抛出话题，转移温美美的注意力。
“可惜我们都忘了这批地肤，从后山带回来放得太久，已经不新鲜了，只能扎扎扫帚，若是刚扯的嫩芽儿，最适合炒鸡蛋吃。”
后山说的是县后头依傍着的白河山，山不大，也不深，没什么危险性，就常有人往山上跑，或猎兔，或游玩，或是捡几粒果子吃。
开张前，逢光嫌天天置备着开业太累了，干脆放了天假，带大伙儿跑白河山上去玩，刚好在进山处撞见一片地肤。
绿茸茸的，一丛接一丛，茂密喜人。
美美没咋见过，胡撸个不停，玩得不亦乐乎，逢光顺口给她解说：“这个地肤又叫扫帚草，功效不少，可药用可入菜，还可做扫帚。”
当时赛娘说这时节的正嫩，用来炒菜很不错，便割了些带回来，结果被遗忘在角落，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蔫了。
温美美压下心中的忧虑，接过话：“是可惜，都老了，我还没吃过呢，我们下次再去采点吧赛娘。”
“好。”任赛娘轻笑点头。
阿显起身松松筋骨，慢吞吞地说：“老了也很好，这把扫帚旧了，可以用它们重绑一个。”
只要有用处，都是好草。
肯定着小草们的价值，她从小凳上站起来，投下的一大片影子，正好盖住了地上的枝条。
看了看，准备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便去门边取过那个旧了的大扫帚，预备将它们接在一起。
扫帚斜放在门沿上，正好是会被太阳晒到的位置，抱过来的时候还暖烘烘的，很舒服。
时间在几人闲话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任赛娘边抖筲箕，将一些翻上来的坏菜叶再度筛掉，边欲言又止地看温美美一根一根精细挑选。
这孩子虽然学的快，但还不熟练，总把握不好度，有些还可以用的也被她掐出去了些，积少成多，看着不免感觉有些浪费。
收完碗碟净了布帕的云牧回来，路过她身后时瞟到两眼，动动手指，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将一段好的掰回来，指给她看。
“扔多了，这些也还可以用。”
“哦。”温美美虚心领教，认真学习，取回那部分开始复筛。
耐心等她干完，任赛娘详察着温美美的工作成果，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而后轻拍她的脑袋，柔声夸夸：“真厉害~都拿后厨里去吧。”
“好嘞！”
信心大涨的她端上筲箕，兴冲冲跑向厨房。
大堂一时安静下来，徒留抹桌和绑绳的动静，以及洒进来的斜阳，和光下漫游的尘粒。
直到下一位客人的进门，才打破这种各司其职的静谧。
“店家开门没？”
云牧收布，擦布轻轻抹过桌面，留下一道淡淡的水印子。
转身，挂上略显亲切的营业式微笑，招呼道：“开着呢，这位客人请坐，吃点什么？”
“来大碗肉粥，小碟子咸菜，再有个发糕，快点啊！”
“很快的。”云牧笑着附和，往后厨走去。
回过头时，笑容渐平，她掀开门帘，拿出碟子，淡声道：“一碗大份肉粥。”
任赛娘利落取碗，捞了份肉粥，云牧也去坛子里夹了几筷咸菜，又从笼屉里夹出个温着的发糕，放在一起，就给人端了过去。
刚要走，就见这客人掰着发糕，满脸挑剔：“上菜这么快？是正经菜么？”
云牧抬眼，眼睛微不可察地瞥上他两耳之间的物件，沉默两息后，说：“糕饼都要提前做好，客人们才能及时吃到。”
“真的假的？看着不好吃啊。”男人仍挑剔道。
“……”
没工夫跟他瞎闹的云牧无言，只在心里默数。
一，二……
任赛娘大步走过来，刀佩腰间，周正坐在这位客人对面：“当然是真的，客人这么问是对我们店有什么意见吗？”
看到厨子和善却带利的微笑，和腰间佩刀上一闪而过的冷光，男人慌忙摇头，塞了一大口入嘴，表示自己绝无意见。
“好吃吗？”
“唔嗯嗯。”
“那就好，客人慢用。”
任赛娘满意颔首，回了后厨；站在她身后的云牧也敷衍笑笑，跟着人走了。
缩头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他松口气，这一松，发糕随之噎住喉咙，招来一阵激烈的咳嗽。
“咳咳！咳！”
慌张去取水壶，茶碗却提前被送入手中。
抬起头，撞上个面无表情的脸，高高垂眸俯视，带来压迫感。
“客人，慢吃。”
是那个在旁边做活计一直没说过话的伙计！
男人要哭了，这店里怎么一个接一个的煞星啊，他这张贱嘴咋就那么多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