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先过。”
云牧一边往后院闪,一边快声叮嘱,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但逢光可没给她这个机会,伸出手轻轻往外一握,就拉住了人。
将瓶子丢得远远的,再将人拉回至身旁,她玩笑般地发问:“早就想说了,从这个大祥门出现后,你就一反常态的焦虑。”
“怎么回事?能请身为良民的前任飞花派门人——小云大侠,给我一个解释吗?”
逢光尾音上扬,定定看着她。
手中的小臂绷紧,僵了几秒后又渐渐放松,面前少年恢复了往日的平淡脸,但视线却游移——瞧门瞅桌盯地,就是不看人。
“没有,你的错觉。”
她拂下逢光的手,状若镇定地与其对视,然后放慢步子,缓缓往后院走去。
逢光倚在椅背上,随其扭头,无语地瞧她开门又关门。
呼吸都乱了,还搁这儿装。
又将刚才扔开的瓶罐子捞回来,看清里面东西后,逢光皱鼻,赶紧封上又拿远了。
洗手洗手。
“诶?打水的桶放哪去了啊——
“赛娘——阿柔?人呢?”
次日上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洒入屋内,带来些许的暖意。
眼皮实在沉重,邬四娘挣扎了许久,才茫茫醒来。
环顾着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她恍若隔世,一时分不清是何地何时,只觉得眼睛一闭再一睁,景象竟然就截然不同了。
微微动身,却扯痛伤口,这让她只能先静息稍作缓和,而这期间,她不仅感受到透过窗的暖阳,还有和煦扑来的清风,以及邻屋隐约传来的叽喳声响。
“逢掌柜,你还会看病啊?”
“一点点。”
“逢掌柜,邬姑娘什么时候醒啊?”
“没那么快。”
“逢掌柜,那你还会看……”
“停——”
仰在躺椅上的逢光强行给她闭麦,恨不得能直接回到几日前,先打晕当时的自己,再拒收银两把人送走。
怎么也没想到,店里最该提防的客人不是邬四娘,而是这个热情到有些闹人的小姑娘。
“卫大侠能让我安静看会儿书吗?”
“哦……”
卫知乐失落应下,消停了些,对着白纸百无聊赖地转笔。
但消停不过几息,她便满血复活,兴冲冲地问道:“那你会治疑难杂症吗?”
卫知乐这时没戴假发,只顶着个亮光光的圆脑袋,左晃晃右晃晃,闪得逢光是眼前一黑又一亮。
“什么疑难杂症呢?”她用发虚的气音提出自己的疑问。
“就是这种呢,”卫知乐点点自己头顶,“阿姊说我是生了病才这样,但是这么多年,无论找医生,还是求神拜佛,都没好过。”
逢光微怔,收起有些生无可恋的表情,正经坐直,仔细望闻问切后,遗憾地摇摇头。
“抱歉,我的医术不精,并不擅长这些,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下我师母。”
“不必麻烦,我就随口问问。”
卫知乐大剌剌地摆手,表示其并不在意答案,转而说出了真正想问的:“那逢掌柜在治病救人的时候,都有过什么好玩的故事吗?我来记素材!”
看着转瞬又兴致勃勃举着毛笔的卫知乐,逢光躺回去,立起本子,冷酷回应。
“没有。”
昨晚捡起砸人厚书时才发现,卫知乐那个很有分量的包袱里,除了武器假发,就是些书籍和手稿。
而这几日,她在满店里转悠着写东西,竟然是在记那些所谓的江湖故事,不过念在她把自己写得十分英勇的份上,逢光也就不计较版权什么的了。
“哎呀掌柜的你说嘛,我好不容易从师门里溜出来呢,你再讲些有趣的事儿给我听听~”
现在都流行偷跑吗?怎么就我一个是被趁夜踹出门的?
逢光揪着页角的手顿住,有些不忿地想。
“我真的一点都说不出来了卫大侠,你要不去别家看看呢。”
“可不是谁家都有你这样闯荡过江湖,还知晓很多事的掌柜诶。”
我?闯荡江湖?我下山后就只在外面呆过一天好不好。
逢光心头再度升起一丝迷惑,指着自己,无声发问。
卫知乐真诚地点头,继续补充:“而且也不是每家店都像这家一样容易招事儿。”
这份直言不讳,惹得逢光太阳穴狂跳。
想了想,她只好说:“那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江湖门派?”
“没意思,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听更多‘人’的事。”
卫知乐着重强调了她想听的是故事,而不是某某门派的发家史。
“唔……”
“……咳、咳咳……”
救星来了。
逢光耳朵一动,忙提醒卫知乐。
“隔壁人好像醒了。卫大侠去看看吧。”
“嗯?好!”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邬四娘喉中发痒,难以克制,只俯在床沿边,撕心裂肺又小心谨慎地咳起来。
卫知乐忙乱地给她倒水,逢光则伸手,将其被冷汗吸附的青丝都拨去脑后。
面前少了覆住脸的遮挡物,通风的范围也大了些,她喘匀气息,艰难抬起眼,朝二人道:“多谢……卫大侠,还有逢掌柜。”
“不用,按规矩办事罢了。”逢光淡声说道,顺带检查了下伤口的情况。
“邬姑娘,你和那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啊?她们为什么对你痛下杀手,你都干过啥,你是坏人吗,我没救错吧?”
卫知乐坐在一旁,如倒豆子般,叽里咕噜地问了一大堆话。
“我……”邬四娘垂下眼,似是犹豫。
感受到逢光平静但不容置疑的眼神,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了下去:“我与她们是同门,都为大祥门效命。”
看到卫知乐脸上的疑惑,她解释:“这是个常人不太知晓的杀手组织。我年幼走失,被带进了大祥门,经受训练后成为了一名杀手。
“这种生活非我所愿,便想方设法逃离了门派,被视作叛徒,她们……是奉命来灭口的。大祥门最痛恨叛徒的出现,所以才这般穷追不舍。”
袒露完真实身份,邬四娘忽然想到什么,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猛地抬头看向逢光:“烦问逢掌柜一件事,吉安寺目前情况如何?”
“吉安寺?”逢光和卫知乐齐齐疑惑。
她忍下焦躁,快速解释:“我逃离后,是吉安寺的持慧大师收留了我,后来我被派往同善堂的义冢处守墓养伤,在上乐民乡买寿材时被发现踪迹,为了不连累她们,才躲至此地。”
邬四娘忍住了心中的迫切,逢光却没忍住内心的吐槽。
“然后你就来连累我。”她默默道。
邬四娘张嘴,欲言又止,但确实无法辩驳。
“……抱歉,只是路上听及几位行人谈起此处,言语间对掌柜的嫉恶如仇、武功高强很是称赞,故而想借地暂避一下。
“这几日给诸位带来不少麻烦,四娘应当赔罪,若有需要在下之处,请掌柜尽情吩咐。”
说着,她就要起身郑重拜谢,却被二人联手压回床榻。
“行了,继续说。”
“昨晚宿溪曾提及‘她们’,我担心吉安寺已出意外……”
“懂了,帮你探探消息是吧,”逢光了然接下话,“没问题。”
“多谢!”邬四娘掩下眉间忧意,换上感激之情,又转向卫知乐,“也十分感谢卫大侠这几日的慷慨相助。”
突然被提及的卫知乐开怀咧嘴。
“没事儿,弃恶从善是好样的,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对了,你之后打算去哪啊?”
“回吉安寺。”邬四娘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知持慧大师现下如何了……”
她视落在了卫知乐身上,若有所思,轻声说道:“持慧大师擅医,对一些疑难杂症最是起兴,卫大侠若愿意,可与我同回吉安寺,虽不知她是否能帮上卫大侠,但也算是表达我的一点报答之意。”
“不要!”
卫知乐眼睛越瞪越大,显然不愿意,听到最后事更是断然拒绝,面上满是抗拒。
“我帮你,你竟然想带我进寺庙?平生最讨厌这些沽名钓誉的佛教徒了!”
逢光与邬四娘都有些诧异,前者还稍好些,稍一转眼,就联想到不久前卫知乐才说的“求神拜佛”,心中有些眉目。
后者则满心都是茫然,虽有大恩人被小恩人诋毁的无措与不乐,但也迅速表态:“抱歉,我不知道。”
离远了几步绕圈打转,卫知乐怒气稍歇,再回过头来,微微硬声说:“没事,是我过激了。”
“能问下,卫大侠为什么如此反感吗?”
“我……”卫知乐踌躇,最后还是气愤大喊,“因为我小时候阿姊带我看病时,见过太多骗人的尼姑和尚啦,都是一溜的骗子!骗我阿姊!”
邬四娘严肃地立下保证:“不会的卫大侠。持慧大师人很好,绝不会骗你。”
“……再说吧!”卫知乐支支吾吾的,算是婉拒,邬四娘便也不强求。
“掌……”
“你先好好养伤!”抢在邬四娘开口前,卫知乐闷闷地说:“不用担心,钱我帮你付了,你就安心住着。”
“不,我是想说,昨日将客栈的后院搅得乱糟,也需要赔偿。”
小心瞅着逢光的眼色,邬四娘灵巧转动眼珠,语带轻松地开口:“或许卫大侠能再好心资助我吗?”
“啊?”
骤然从气闷中抽出情绪,卫知乐愣愣回头,长大着嘴愣在原地,直到对上邬四娘含笑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傲娇叉腰。
见这玩笑揭过了方才有些沉的气氛,邬四娘捂着腹,低头轻笑。
最后,还不忘对逢光道:“对了逢掌柜,那个门墙可不是我打坏的。”
“我知道。”
逢光掏啊掏,掏出俩袋子,扔给她:“昨天的战利品和赔偿金,五五分,这你的,不用赔了。”
是熟悉的纹样,沉甸甸的。
抚上袋子,能感受到指腹处,一根根的丝线触感。
逢光给她留下消化的空间,扭头对卫知乐说:“卫大侠也可以考虑我之前的提议,去问问我师母。”
“逢掌柜的师母到底是哪位武林前辈?”
“这个嘛……”
逢光清清嗓子,正襟危坐,给她介绍:“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解奇症,愈众民,不慕名利,不分贵贱的虞谷圣手,即天下第一神医逢彦是也。”
其实这段是之前看的武侠小报里写的,有点夸张,但逢光觉得说得很对,所以问心无愧地直接借用了。
“哇——”卫知乐被这一串头衔给砸晕了,眼睛亮亮地看着逢光。
逢光见状,得意笑笑。
“卫大侠去楼下帮我拿纸笔吧,我写两封信,一封寄回虞谷告知我师母,一封介绍信给你,你到时出示予人,就可进去了。
“你去楼下问问阿柔——就是那个坐在柜台后看起来最聪慧的账房,就行了,跟她说掌柜的要写信,她就会取纸笔给你的,去吧去吧。”
将人推搡出门后,逢光关门回来,反手拉过椅子,大马金刀地在邬四娘床前坐下。
床上之人有所觉察,将袋子放到一边,静静地等待逢光先说话。
“你们门里,还玩虫蛊?”
邬四娘轻轻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逢光疑惑。
邬四娘说:“我年幼刚入门时,还有两三位通蛊的大师,很是厉害,当时的祥门能立起来,也一半是靠着蛊的。后来,便少了,只有零星几个……”
她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算不得蛊师的人在练,学了许久也无法入门,皆技艺不精,所以现在门中也没有称得上玩蛊的人了。”
难怪那瓶罐里的虫体半死不活,似蛊虫又没有任何杀伤力。
“为什么会这样?”
“我当时年岁小,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晓得是大蛊师的心血被毁,怒火攻心,被气死了,其余几人为争夺她留下的秘籍珍宝,大打出手,落得两败俱伤、含恨而终。
“门中的蛊术便也从此断了。”
原来如此。
逢光了然点头,沉思片刻后,看卫知乐要回来了,便利落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会去帮你探探消息的,你先歇着,我走了。”
“逢掌柜。”
逢光才要出门,忽然被叫住,下意识转身,看到她毫无血色的唇边。
“逢掌柜是为店中伙计来问的吧。”
逢光没说话,只立在那看她,眉眼沉静。
“不必警惕,我只是想提醒掌柜,曾经的大蛊师,也是百虫不侵、蛇蚁躲避,和那位怕虫蛇的小伙计一样。”
逢光缓缓露出一抹笑:“知道了。”
几日后,卧床多时的邬四娘终于能下地了,而卫知乐在县上逗留许久,也逐渐觉得无趣。
虽然已从逢光口中得知宿溪当时只是放狠话,吉安寺实则并无意外,持慧大师也未被波及,反而曾将二人一掌打出了庙外,但邬四娘仍放心不下,才稍好些就急着想回去。
在她的再三保证和热烈邀请下,卫知乐还是勉强放下芥蒂,以新任保镖的身份护着虚弱的邬四娘,启程前往了吉安寺。
“再见。”
“再见。有事来信。”
初晨带来朝曦,是个约定下次见面的好日子。
逢光挥手,远远地目送邬四娘与卫知乐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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