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01

空气似铁。

李絮站在玄关,被一只无形的手挡住,没再继续向前走。

她脸上神情既倦且淡,拎一个从机场绕道买回的芒果芝士蛋糕,穿一件简约的卡斯尔福德风衣,踏一双适合长途飞行的疯马皮骑士靴,周身携着风尘仆仆的寒与细雨。

低一低头。脚边泊着一个登机箱。登机箱旁边急不可耐地歪倒一双白金微闪的JIMMY CHOO。

行李箱是李絮的。

高跟鞋不是。

李絮拥有这处大平层豪宅的指纹许可,无声无息就打开了这扇掩藏秘密的门。

这甚至是去年陈彧刚搬过来麓月府时,她趁圣诞假期回国,陈彧主动要求她录入的。

——或许是认为她远在佛罗伦萨,以研究生最后一年的忙碌程度而言,不会有机会私自用到这项许可。

是或不是无关紧要,李絮已经不再有兴趣揣测他的想法。

熟悉的古龙水气味在空中浮动,烟熏泥煤威士忌与杜松子酒混合出浓烈醇香,将感官压得发沉。

卧室里传来的动静不小,男女声音激烈,夹杂喘.息粗重的**字眼,甜腻而亢奋的回应,甚至有几声耳熟的称呼。

“絮絮”、“宝贝”。

他这样扭曲地发出声音。

隔着另一个人,令李絮微微有些反胃。

无人有余裕留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花了一两分钟消化这种恶心感,随后解锁手机,点开语音备忘录,在屏幕开始读秒之后,面无表情扫视一周餐厨客厅。

入目之处,与陈彧昨天若无其事跟她视频时没什么两样。

除却此刻凌乱散落在地毯上的女性衣物,以及随意搁置在岛台上的一只Constance 19。

Epsom皮。奶昔白金扣。年轻女士的日常款,边上挂着一只白草莓美乐蒂。

李絮记得,自己在朋友圈刷到过这只挂着玩偶的手袋。

正如之前收到的那封匿名邮件所展示的那样,不存在任何误会或曲解,李絮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陈彧违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一次。

从骤然生疑到窥见真相,不过短短半个月。这种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过程,令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

剥除掉主观浪漫色彩,爱情故事的发展有时更像一桩凶杀案。不仅有其相似的悬疑性与血腥性,架构和结局也都大同小异。

她没有太过讶异,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预期。从一开始答应和陈彧交往,尝试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她就已经隐隐约约预见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忍受两年多的无性恋爱。

本就不该开始的,李絮有些漠然又有些懊恼地反省,不该软弱地寄希望于他人。

酿就现今这副混乱局面,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一份责任。

为了录音更清晰,她迫使自己向前走了几步。

离得越近,那些尖锐的声音越与记忆中的嗡鸣重叠,慢慢慢慢,连同画面中的人脸与肉.体都抽帧溶解,化作一滩黏稠、湿冷、散发恶臭的烂泥。

她被困在沼泽里,胃部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没有挣扎,任由自己的判断力静静发展。

应该走得更近些,直接撕扯掉这层遮羞的布,当面对峙,不为彼此留任何余地吗?

李絮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戏码。戏剧里、生活中,有口耳相传,也有亲眼所见。所谓的出轨,不拘古今中外,向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是如今自己居然也成了这幕经典荒唐戏的主角之一,想想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情形,难免感觉滑稽。

以前还在国内读中学时,因为不光彩的身世,不是没被骗过、捉弄过,也不是没在人前出过丑,但李絮其实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习惯当笑柄。

她用指甲重重掐住手心,试图抽离情绪,以一种冷漠而置身事外的态度,又一次问自己。

应该走得更近些,滚入那片烂泥之中,往陈彧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甩一巴掌,舍弃掉自己岌岌可危的体面与尊严,只为逞一时之意气吗?

她完全可以这样做,当然。

然后,她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被迫直视肉与肉相叠的腥臭画面,拙劣地报复对方不痛不痒一耳光,控诉几句轻飘飘毫无重量的事实,听几句轻飘飘毫无重量的忏悔、谎言或威胁,就可以从此恢复自由,从此相安无事,各自好好生活了吗?

不是的。

陈彧不会让事情这么简简单单就翻篇的。

毕竟在一起那么久,相识更久,李絮在某种程度上算了解他。事事遂愿的天之骄子,越是惨烈收尾,只会越不甘心地试图挽回。

这么表述或许有些荒谬与吊诡,但陈彧很在乎她。甚或在他的观念里,与性无关,他很爱她。

显然,他们对爱的理解并不同频。

但不妨碍他们对陈彧不会轻易放手这件事有共识。

拥有过再丢弃,和从未得到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陈彧在李絮身上花费诸多时间耐心,什么都得不到,是不会允许她这么说走就走的。

而李絮也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构筑相爱的假象。

再然后呢。

有第三者在场,双方拉拉扯扯,倘若动静闹大了,事情传入长辈耳中。他们的关系迟早被摆上台面,公诸于众。

她会受到什么指责暂且不谈。

罗跃青这些年尚且无名无份跟在陈志诚身边,自己的女儿与情人的长子闹出这种龃龉,那个菟丝花一样依附他物而生的女人,日后在陈家,又该如何自处呢。

思及此,李絮不由自嘲一笑。

自己置身于这种难堪处境,又一次,每一次,居然还是会想到妈妈。

轻轻吁出一口气,她按停录音键,如同简单落下的一个决心。静止半晌,密匝匝的睫毛与视线皆低垂着,最后还是伸手将方才搁在岛台上的蛋糕重新拎了起来。

虽是陈彧中意的口味,也是专程为了他绕道买的。但卧室二人正打得火热,要是完事后发现被人白白听去半场活春宫,约莫也是惊大于喜,很难有胃口下咽。

既浪费了时间,就别再浪费食物了吧。

她有理有据劝诫自己。

外面夜渐深了。

匆匆来了一趟又去,再一次打开门锁,借着玻璃上光的反射,模模糊糊扫过一帧自己被框在窗里的脸。苍白冷漠,游魂一般,有种鬼气森森的昳丽。

何尝不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呢。

李絮没什么情绪地拎了拎唇角,一秒都不愿再望入自己的眼睛,直接推着登机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春寒料峭。

夤夜融化于城市的霓虹。

云城位于亚热带沿海,纬度低,三月初的温度用“冷”字形容并不贴切,只能勉强称之恻恻轻寒。

不过刚刚落过一场细雨,风被浇得发沉,存在感变重,割在脸上莫名添了几分凌厉。

李絮推着登机箱走出楼栋,被吹得不自觉眯了眯眼睛,不辨方向地穿过植物丰茂的小径。空气中浸润潮湿水汽,轻轻嗅一嗅,肺腑里尽是阴冷的绿意。

位于CBD的高端滨江楼盘,寸土寸金,由五幢住宅与一幢会所组成,隔水与地标霓虹塔对望。麓月府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布局极其讲究,处处依足堪舆风水,不仅背后叠石砌山,还在正前挖了一页小而精致的湖泊。

李絮第一次过来,还不以为然地随口评价,“你们上哪请的大师?云城本来就湿气重,再怎么讲究遇水生财,这里离江边估计也就五十米,还不够,还得挖湖?倒不如腾出空间多种几棵树。”

作为开发楼盘的富邑集团少东家,陈彧听了也笑,从后揽住亲了亲她腮颊,“谁会嫌财多,这叫卖点懂不懂?另外我要严肃纠正你,风水是封建思想,现在不提倡,我们更建议叫它环境心理学。”

他们其实是有过一些类似于两情相悦的时刻的。

坐在挤满斑斓水彩的花房廊下,望着波光粼粼的碎湖,李絮忽然这样想起。

在湿冷的风中,她摸出手机,滑动屏幕,避开富邑集团旗下的酒店品牌,随便就近定了个房间。

虽然李兆霖和罗跃青都生活在云城,但李絮在这座城市没有家,今夜需要临时找地方落脚。

WhatsApp和微信都有新消息。她先回拒意大利同学Vanessa明天一起去图书馆的邀请,解释自己有急事离开佛村,要过几天才能见面。然后点开微信,好友霍敏思发了几张照片,问她落地了没有,催她赶紧抽空出去喝酒。

李絮低头打了几个字,顿了顿,又删掉,没有选择回复。

退出对话框,塞满各种联系人与无聊推送的App主页,陈彧依然是她的置顶。

这是在一起的第一天,陈彧自顾自拿她手机设置的,她没有拒绝。

那时候陈彧还在波士顿留学,李絮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读绘画专业。他第无数次飞十几个小时去见她,他们乘有轨电车从佩雷托拉机场返回市区,在圣诞夜的阿诺河边牵了手,决定开始一段隐秘的异地恋。

远距离恋爱的维持,极其依赖社交软件。

他们彼此学业都很繁重,陈彧作为继承人,更是早早开始接触家族产业。

时差六小时,常常一个人醒来,另一个人还在梦中。一个人刚看完日落,另一个人已经准备歇息。一天二十四小时,减去塞满日程表的课业与课外workshop,再减去各自泡在画室与图书馆的分秒,对话很多时候都是有延迟的,甚至连早午晚安都得提前说。

平心而论,无论物质或时间,付出得更多的那一方都是陈彧。

将近千日的异地,李絮只飞过一次波士顿,在她读研究生第一年的圣诞假期。却数不清陈彧往返来去飞了多少次佛罗伦萨。

就连微信消息,也是收到的多,发出的少。

点进去置顶,对话还停留在李絮飞行于万米高空之上,无法作答的今夜。

15:29 James【未接通 】

15:30 James【起床了吗?不接视频,在画室?还是忙论文?】

18:20 James【记得吃饭bae,别喝太多咖啡。结束了打给我。】

19:08 James【订了明晚的航班,LX1678,落地正好赶得及午餐,带我去吃上次那家奶油包?】

20:10 James【未接通 】

20:15 James【想你。】

瞄一眼屏幕左上角时间,现在23:20。

相隔不过三小时。

前脚给她发信息,叫她宝贝,说想她。后脚就把别人带回家滚床单。

这么灵肉分离,情感与行动各司其职,哪边都不耽误,双线运行不可谓不高效。

说不定一心二用,两件事同时一起做,更省心力,更刺激。

李絮不由感慨这出众的时间管理体系,想笑,没笑出来,直接左滑取消了联系人置顶。

天气不好,雨后潮湿。住户出入多走地下车库,这个时间段路上除了零星几个遛狗的,几乎碰不见什么人。

小区安保监控严格,但李絮是正经刷人脸识别门禁进来的,不能归于外来访客。见她拖着行李箱无所事事地坐在湖边,巡逻保安态度很好地过来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被微笑拒绝,也就恭恭敬敬地不再来打扰。在这种地方做物业,耳聪目明很要紧,学会闭嘴不管闲事更要紧。

李絮收起手机,顺势从包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白色香烟衔在唇间。

打火机不让携带上飞机,她落地后也没进便利店。翻了翻装蛋糕的保温袋,所幸当时店内切件售罄,她买的是未切的六寸,店员按照默认标准,配送了蜡烛和火柴一次性便携包。

加入特殊染料的长杆火柴,呈现诡谲妍丽的钴蓝色,拿在手中像一支蓝鸢尾。

用惯打火机,划火柴的感觉很生疏,也很奇妙。尤其是在这种湿冷夜里。迅速擦过去一瞬,火焰膨胀,既怕烧到手,又怕易燃物反应短暂,烟来不及点着。

人人都有其宣泄情绪压力的途径,譬如极限运动、香烟、酒精、或者性。李絮的选择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尼古丁。

以前刚刚一个人到意大利那段时间,忙,压力也大,喜欢咖啡配小雪茄提神。期间换过一两周电子烟,受不了那股晕晕乎乎甜得发腻的气味。后来慢慢就只抽一款淡口味的万宝路,烟雾薄,不呛人,击喉感也弱。她本身没什么瘾,多数是在画室熬夜时出去抽几支,用于克服过分亢奋或过分疲惫的精神。

日常里她将烟抽得很浪费,因为常常在发呆,任由烟丝空烧,有时甚至不怎么正经过肺。仿佛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格外机械地进行摄入这个行为。

亦如此刻。

云朵偶然聚合的夜,似乎又在酝酿另一场雨,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滞碍与苦涩。

李絮起身抖落烟灰,挨在一棵巨大的细叶榕边。老枝灰褐,新枝翠绿。她仔细辨认着,用夹烟的手轻抚乔木粗砺的表皮。

“假如在人我之间寻找不到共鸣。” 很奇怪地,她又再想起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信,“那就试行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

夜风中自然交错的枝桠犹如血管,吞吐过滤她指间燃烧的灰白烟雾,同时源源不断向她输送营养与氧气,无声支撑她的灵魂与躯体。

这样的想象令她感到安全。

更加速了思虑的澄清。

她从植物与尼古丁作用中得到安慰,准备抽完这支烟就离开。

今夜并非好时机。争吵也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消化完芜杂情绪,她会尽量,尽量让这场戏,迎来更平静、更体面、更不伤人伤己的落幕方式。

一切都会顺利结束的。

李絮掐灭烟,无声攥紧决心。

——假如。

假如湖泊对岸,那个男人没有突如其来闯入自己视线的话。

感觉再不写会无限期拖延,随便写写,随便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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